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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兩位師父,少女桑桑

桑桑沒有放下手里的酸辣面片湯,但也站起身來,眨著兩個大眼楮朝著葉千秋問好︰「葉夫子早。」

葉千秋笑道︰「桑桑早。」

「先吃面,面涼了就不好吃了。」

葉千秋示意桑桑先把手里的面片兒吃完,再說事兒。

桑桑也不含糊,呼嚕呼嚕的,三下五除二就把碗里的面片兒帶著湯水都給吃喝完了。

「我先去給李叔送碗,你們里邊兒坐。」

桑桑丟下一句話,蹭蹭蹭的朝著巷口的李三兒面館跑去。

衛光明和葉千秋看著桑桑奔跑的身影。

衛光明的身上充滿了慈祥的光輝。

他看桑桑,如見光明。

葉千秋看桑桑,便只是看桑桑。

葉千秋和衛光明走進了老筆齋。

里面掛著的基本都是寧缺寫下的字帖。

寧缺的字,不差。

而且,他對于字有著自己的理解。

這也是為什麼他被神符師顏瑟瞧上的緣由。

衛光明進了店里,不看字,只是看著各個角落。

仿佛每個角落都有桑桑活動過的身形。

不多時,桑桑回來了。

她一臉興沖沖的朝著葉千秋問道︰「葉夫子,今天要點什麼?」

「筆墨,還是紙硯?」

葉千秋笑了笑,道︰「我今天不買東西,今天我是帶著客人來的。」

「客人?」

桑桑的目光自然而然的落在了一旁的衛光明身上。

一個普普通通的老頭,身上的棉襖甚至都有些髒兮兮的。

衛光明手里提溜著兩盒點心。

他看桑桑的目光轉移到了他的身上,就把點心往前一遞,道︰「一點心意。」

桑桑蹙眉道︰「我認識你嗎?」

衛光明聲音低沉的說道︰「認識,認識,見過一面。」

「前些日子,在巷口,我被人撞了一下,面湯灑了一身,你給我擦衣服來著。」

桑桑聞言,想了起來,面上卻是露出一點不好意思。

「可是撞到你的人本來就是我啊,我給你擦衣服不是應該的嗎?」

「你為什麼還要給我送點心?」

衛光明應該是從來沒有哄孩子的經驗,這時,堂堂光明大神官也不知道該如何應對了。

葉千秋見狀,急忙笑道︰「桑桑,他就是見你年紀和他的孫女差不多大,心里想起了他孫女,他孫女不在身邊,就想著過來看看你,就當是看孫女了。」

「對對對,我看你天天一個人操持著店不容易,小小年紀,就干這麼多活兒,肯定累吧。」

「來,吃點心,好吃。」

衛光明趕緊在旁順著葉千秋的話說道。

桑桑一臉狐疑的看向衛光明,最終還是伸出手,從老人的手里接過了點心。

衛光明的臉上,充滿了歡喜。

這時,他突然朝著桑桑問道︰「你知道人和禽獸最大的區別是什麼嗎?」

桑桑覺得老頭很奇怪,但一想老頭可能真的是想孫女了,所以才會變得奇怪。

所以,她耐著性子和衛光明開始了對話。

桑桑搖頭︰「不知道。」

衛光明很是誠懇說道︰「能不能試著想想?」

桑桑這次想了會兒,說道︰「人比禽獸更禽獸,所以我們比禽獸更強大。所以我們可以吃禽獸。」

听到這個回答,老人明顯沒有任何心理準備,訝異問道︰「為什麼你會這樣認為?」

桑桑搖頭說道︰「我說過我不知道,這是小時候少爺告訴我的。」

衛光明一臉感慨的說道︰「你家少爺想來也是個妙人,不是大惡人便是大善人。」

桑桑想了會兒,說道︰「少爺就是少爺。」

話沒有說完。

她也沒有把話說完的習慣,對方能理解便理解,不能理解也不關她的事情,她的意思其實很清楚兒子就是兒子,母親就是母親,哥哥就是哥哥,相公就是相公,少爺就是少爺。

寧缺對她來說,是不同于惡人善人男人女人富人窮人這些定義概念之外的單獨存在。

衛光明沉默片刻後說道︰「在我看來人與禽獸之間最大的區別在于傳承,禽獸不惜生死也要傳承的是自己的精血,而人類想要傳承的是精神,相同點在于這種傳承都蘊含著極強烈的渴望,都是想讓自己留在人世間的痕跡更久遠一些。」

稍作停頓後,衛光明看著小姑娘微黑的臉頰,神情凝重說道︰「如果傳承里的承載代表是世家的根骨或是道統,那麼這種強烈渴望甚至會變成某種沉重的責任。」

最後衛光明總結道︰「這就是所謂後事。」

桑桑睜著明亮的柳葉眼,看著身前這個古怪的老頭兒,想了很長時間以為自己想明白了,認真問道︰「你是不是想找個老婆生孩子?」

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老人的模樣,判斷對方的年齡,說道︰「如果你確認自己還能生的話,東城人牙子那里有賣燕女的,價錢不貴,而且好生養。」

葉千秋听到這話差點笑出聲了。

桑桑不愧是邏輯鬼才。

這話說的一點毛病都沒有。

衛光明一陣恍惚,說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他轉頭看向葉千秋,有些迷惘。

合著我這都白說了?

葉千秋正色道︰「我覺得你要不就開門見山,要不就循序漸進,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扯什麼傳承,你于桑桑而言,只是一個陌生人。」

衛光明聞言,微微一嘆,道︰「可能是我錯了。」

這時,站在一旁的桑桑瞧著衛光明,一臉微羞的搖頭說道︰「你的意思是……不……我不行,我不能……給別人生孩子。」

衛光明徹底恍惚了。

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葉千秋索性坐了下來,看著他倆自說自話。

此時,只見桑桑看著衛光明,一臉認真的說道︰「如果你只喜歡本國女子,不喜歡燕女,我也認識一些青樓姑娘,但想要她們替你生孩子,花費估計是個大數目。」

衛光明沉默很長時間,才神情嚴肅的說道︰「我不是想找老婆生孩子,我是想找一個徒弟繼承我的衣缽。」

這下輪到桑桑恍惚了,她心想找徒弟這種事情和我能有什麼關系?

我的骨骼並不清奇,身世也絕不離奇,而且雖然您身上的棉襖確實挺髒,但這些天似乎也未曾乞討過,怎麼看也不像是小時候听寧缺講過的那些故事里的世外高人模樣。

真正的世外高人應該像葉夫子這樣。

長的就很像高人,大隱隱于市,小隱隱于野。

平日雖然總是一副風輕雲淡的樣子,但也能和街坊們平易近人。

這才是高人。

而您這副尊容外表,還有這打扮,一點都不像高人。

桑桑想了想,很認真的問道︰「你想收我做徒弟,還是想請我幫你找個徒弟?」

衛光明終于直接了當的說道︰「我想收你做徒弟。」

桑桑聞言,扭過頭去,看向坐在椅子上的葉千秋,指了指腦袋。

葉千秋看懂了桑桑的意思。

她的意思是這個老頭兒是不是腦袋有坑,或者說是得了寧缺所說的什麼老年痴呆癥。

如果是的話,桑桑可以哄一下他。

葉千秋決定幫一下衛光明,挽回他在桑桑眼里的形象。

「事實上,他真是一個高人。」

「你別看他長的不咋滴,穿的和要飯的一樣,但他其實是這個世上為數不多的強者之一。」

「他要收你為徒,是因為你適合做她的徒弟。」

「你雖然長的黑了點,但內里卻是無限光明,是個好苗子。」

桑桑听到葉千秋的話,想到寧缺對葉夫子的評價。

葉夫子是個真正的世外高人。

他能預料到世上很多沒有發生的事情。

對一個人的潛力也有著充足而準確的判斷。

桑桑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是個人才,事實上她又黑又瘦,只能做少爺的小侍女。

可現在既然葉夫子說,她是好苗子。

而且這老頭也是來收她做徒弟的,可是她不想做老頭的徒弟。

因為,即便要拜師的話,也要拜葉夫子啊。

畢竟,葉夫子比老頭好看多了。

于是,桑桑看著葉千秋說道︰「那我拜您為師怎麼樣?」

「啊……這……」

葉千秋也沒想到事情居然會發生這樣的轉折。

他真的只是來幫衛光明和桑桑建立一下友好關系的。

只是,衛光明有點不爭氣啊。

不過,桑桑拜自己為師,這個提議,好像也不錯?

葉千秋如此想著。

衛光明的面色一垮,他朝著葉千秋直直的看去。

葉千秋看到衛光明那好像要吃人的目光,咳嗽了兩聲,站起身來,道︰「老衛,要不咱商量商量,我做大,你做小?」

衛光明直直的看著葉千秋,眼神的光明漸漸大盛,然後,在某個瞬間,又直接消失不見。

他居然緩緩的點了點頭,道︰「好。」

葉千秋一挑眉,道︰「你真答應?」

衛光明沉聲道︰「為什麼不答應,這是好事。」

「我陪伴不了她多少時間,我需要的是傳承,如果將來我不在了,她遇到了危險。」

「有你在,我放心。」

葉千秋負手,在店里踱步。

片刻後,葉千秋轉身朝著桑桑說道︰「桑桑,那從今天起,我是大師父,老衛就是你二師父,你覺得咋樣?」

桑桑卻是問道︰「如果我不認他?葉夫子會收我為徒嗎?」

葉千秋搖頭道︰「不一定。」

桑桑想了想,道︰「好吧,我認他做二師父。」

這一刻,衛光明笑了,他松了一口氣。

接著,桑桑又道︰「師父,那我什麼時候去上課啊?」

葉千秋道︰「那就從明天開始吧。」

「你平日里還要做買賣,只有晚上有時候,自然不能和虎頭、阿南、二丫他們一起上課。」

「晚上,晚上我給你開小灶。」

桑桑很高興的點點頭,又道︰「那我是不是應該準備好筆墨紙硯,好要準備一個書包。」

「對了,還有一個筆筒。」

「還要些什麼呢?」

「對,反正少爺上學要準備什麼,我也再準備一份就好了。」

「對吧?師父?」

葉千秋看著桑桑的臉上泛起高興的神采,笑道︰「隨你。」

「好了,我先回去了。」

「老衛,一起走?」

葉千秋看向衛光明,衛光明搖了搖頭,道︰「我留下。」

葉千秋笑著搖頭,離開了老筆齋。

桑桑見葉千秋走了,瞧了一眼自己剛認下的二師父,一個身形傴僂,髒兮兮的老頭。

桑桑沒有說話,拿起一旁的抹布,走到桌前蹲子開始擦拭桌腿。

衛光明沒有離開老筆齋,而是沉默地跟著桑桑,看桑桑。

他看桑桑擦拭桌椅,打掃不存在的浮塵,重新修理早就修好了的鋪門,看桑桑關鋪門,看桑桑汲井水,看桑桑淘米擇菜煮飯切蒜,看桑桑坐到桌旁開始一個人吃飯,看桑桑一臉歡喜的為自己準備著上學要用的學習用具。

從早到晚,好像也只有在為自己準備學習用具的時候,桑桑才是最開心的時候。

一整天,桑桑沒主動和自己這個二師父說話。

仿佛把他當成了空氣。

而衛光明也一天沒有開口。

看著桑桑因為準備什麼樣的筆而苦惱著。

衛光明終于開口道︰「你是不是很無聊?」

桑桑正在挑著毛筆的手微微一僵,隨後,她點了點頭,然後繼續開始挑起了毛筆。

她微黑的小臉腮處微微鼓起。

收拾完自己的學習用具之後,桑桑開始洗臉,洗腳,準備睡覺。

臨睡前,她抱出一床被褥,遞給在門外小院里坐著的衛光明,說道︰「如果沒有地方睡覺,你在前面把桌子拼一拼,將就一夜。」

對這個主動送上門來的二師父,桑桑顯得不是那麼熱情。

衛光明感受到被褥的重量,心意愈發堅定,看著小姑娘認真問道︰「你信機緣嗎?」

桑桑搖了搖頭,然後她想到很多年前的相遇,以及這些年來和某人相依為命的生活,又點了點頭。

「我相信機緣。」

衛光明說道︰「我相信每個人注定遇到一些人,做一些事情,這些由昊天安排好的事情,就是機緣。」

「就好比,你遇到了我,我遇到了你。」

桑桑卻是反問道︰「那葉夫子呢?」

衛光明頓了頓,道︰「那是你的機緣,也是我的機緣。」

桑桑有些好奇,道︰「為什麼這樣說呢?」

衛光明緩緩答道︰「因為他想讓我們見到他,我們才見到了他,這是我們的機緣,卻不是他的機緣。」

緊接著,衛光明渾濁的眼眸里明亮漸盛,他望向小院外的長安夜景,沉默片刻後說道︰「很多年前,我看到黑夜的影子落在這座城中,一朝看到,便是遇見。」

「既然遇見,那便再也無法分離,只是看到的並不真切,遇見的並不具體,我只知道他存在,卻不知道他究竟存在在哪里。」

「然後我在長安城里看到一個生而知之的人,我覺得這是不對的事情,因為世上不應該有生而知之的人,所以我與他的機緣就此開始。」

「我與他之間機緣便是看到他,然後殺死他。」

「在看到他的九個月之後,我開始試圖殺死他。」

「但我知道我並沒有殺死他,因為他還活著,我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能夠清晰感覺到他還活著的人。」

「只是自那之後,機緣淡了。」

「除了偶爾一次之外,我再也未能看到他在哪里。」

「直至最近,我再次看到他,所以我過來找他,重續機緣。」

衛光明坐在天井旁念叨著過往的事情,桑桑沉默听了很長時間之後,問道︰「找到他……你會做什麼?」

衛光明道︰「殺死他。」

桑桑問道︰「如果你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為什麼當年你沒能殺死他?」

衛光明道︰「因為當年我們之間的機緣沒有那麼深厚,而且不是誰都能輕易進這座城來殺人的,尤其是我,所以當年只能由這座城里的人來做,更關鍵的原因在于,整個世界對我眼楮所看到的畫面都將信將疑,根本上他們並不相信我。」

「我並不清楚找到他之後會發生什麼,昊天的安排永遠不可能是我們這樣的凡人所能忖度的,但我始終堅信一點,他是與我有大機緣的人,我以為自己來到長安,便是要了解這段機緣,直到……遇見了你。」

桑桑睫毛微垂,聲音平靜的問道︰「我跟著你能學到什麼?」

衛光明看著她的小黑臉說道︰「神術。」

桑桑問道︰「神術很厲害嗎?」

衛光明點點頭,說道︰「很厲害。」

桑桑又問道︰「有葉夫子的道術厲害嗎?」

衛光明沉默片刻後,才道︰「準確的來說,神術和道術都很厲害,但想要看誰更厲害,但得看是誰施展了神術和道術。」

桑桑聞言,點了點頭,道︰「我家少爺就很厲害,我學會神術之後,能幫著他去打人嗎?」

衛光明微微一笑,說道︰「肯定能。」

桑桑抬起頭,仰著微黑的小臉專注看著老人,勇敢問道︰「能……打贏你嗎?」

衛光明看著桑桑沒有一絲雜質的瞳孔深處,很是莊嚴的說道︰「一定能。」

桑桑又問道︰「那能打贏葉夫子嗎?」

衛光明回道︰「那答案得由你自己去尋。」

……

翌日,傍晚,關了店門的桑桑興高采烈的背上了書包,哼著不知名的歌兒,朝著臨四十八巷的小院走去。

哦,不對,是書院。

桑桑的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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