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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五三八 風暴前夕(6)

陸瑞的痛斥一句強于一句,質問一個狠于一個,驚得刺史心頭直跳,震得刺史頭暈目眩。

他知道陸瑞剛烈,卻不曾想對方剛烈到如此地步;他明白陸瑞心中有義,卻不曾料到對方在听了他之前的肺腑之言後,道義還能不失。

他自慚形愧,並且惱羞成怒。

他指著陸瑞的鼻子喝罵︰「無知豎子,你以為你在跟誰說話?你面對的是一個皇朝四品大員、地方刺史!我若願意,頃刻間就能革去你的功名!

「你以為你在咒罵的是誰?是擁有億萬百姓的大齊皇朝!陛下若是願意,旦夕間就能滅了你的九族,讓你在史書上遺臭萬年!

「你不屑于道理,可你怎麼就看不清現實?

「你想做什麼?你能做什麼?你是敢在衙門殺了本官,還是敢在大齊的天下反抗大齊皇朝?!」

他的神態充滿居高臨下的巨大威壓,他的話音充滿權力為後盾的非凡底氣,他身上的四品官服讓他說的每個字,都能成為不可逆轉的現實!

這一刻,他仿佛就是神。

言出法隨的神!

可他面前的陸瑞,卻並不畏懼他這種神靈。

陸瑞依然站得筆直,甚至更顯筆直,他針鋒相對的迎接刺史的目光,他說出來的話字字鏗鏘︰

「倘若這真的是我中原皇朝的朝廷官府,那麼為了天下蒼生的尊嚴,我一定要顛覆它!

「如果這真是什麼人間道理亙古鐵律,那麼為了天下百姓的公平,我一定打破它!」

刺史被氣笑了。

他笑得輕蔑,就像在嘲諷一只向巨人揮舞手臂的螞蟻︰「你靠什麼顛覆,靠什麼打破?

「若是這天下如此容易被顛覆,北胡百萬大軍豈能沒有得手?若是世道規則這般簡單就被打破,它何以能屹立千年不倒,走過歷朝歷代?」

陸瑞仰首道︰「我是力量單薄,在你眼中只是弱者,可我相信,這天下胸有大義道德的讀書人並不稀缺,我堅信,這世上心有家國蒼生的仁人志士並不曾絕跡!

「他們,是這個國家的脊梁,是這個天下的柱石!昔日國戰,我們靠此戰勝北胡百萬大軍,今日再戰,我們亦能開天闢地重整人間!」

刺史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流出來。

他用看三歲小孩的目光看著陸瑞︰「冠冕堂皇的話誰不會說,壯懷激烈的神態誰不會有,可這有什麼用?

「就算天下有你說的那些人,那也只是一盤散沙罷了,國戰時期有陛下跟朝廷凝聚,這才能爆發出滔天偉力,如今誰來帶領你們行造反之舉,誰敢帶領你們做逆臣賊子?!

「書生造反十年不成,陸瑞啊陸瑞,你太過天真,天真到把想象當作現實,實在是愚不可及!」

陸瑞也笑了。

他的笑容跟刺史不同。

這笑容里好似有初升的朝陽,蘊含普照大地的晨光,又似乎有凝聚的風暴,藏著席卷八方的力量。

他道︰「自古時勢造英雄,每逢亂世,必有雄主應時而出。你沒看到,不代表他不存在。我比你明白,我已經看到他了!」

刺史怔了怔。

他忽然想到了什麼。

他臉色劇烈變幻。

陸瑞轉身看向屋外,目光迎著夏日陽光,飽含崇敬與希望︰

「扶大廈之將傾,挽狂瀾于既倒,事畢而不擁兵自重,功成而不恃功而驕,居高位不忘救助流民,受打壓不曾罔顧大局,論才能品德,說心性胸懷,天下何人能及?

「若是這天下的百姓,還有堂皇大道可以開闢,那麼領路者

舍他其誰?如果這天下的仁人志士,還有煌煌盛世可以期盼,那麼締造者還能有何人?」

聞听此言,刺史終于掩蓋不住眼中的慌亂之色。

陸瑞口中的人,他當然知道是誰。

更加明白對方昔日的功績、如今的聲望。

隴右雖有大戰,他卻不擔心皇朝因此而生出大變,但若是此人應時舉事,他就算愚蠢一倍,也能敏銳到坐立不安!

刺史指著陸瑞連退三步︰「你,你怎能作如此大逆不道之想?你身為秀才怎能背君叛國?!」

陸瑞轉頭看向刺史,淡淡地道︰「良情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事,自古如此。

「況且,這不是我們背棄了君王,而是君王背棄了我們。君視民如草芥,則-民視君如仇寇的道理,大人難道不明白?」

刺史嗔目結舌,啞口無言

縣衙大堂。

「光明正大」的匾額下,縣令居高臨下的俯瞰眾生,威嚴萬分的一拍驚堂木,不可忤逆的下達了將狄柬之、張仁杰捉拿入獄的命令。

車夫、少年讀書人、辦理戶籍的男子皆是臉色大變,目中流露出濃濃的悲哀,堂外的圍觀百姓則是面如死灰,眸中再無神采可言。

這種事,他們其實已經司空見慣——哪個跟縣令對抗的百姓,能夠討得到好?真以為有理就能走遍天下了?

實力是世間唯一至理,強權是天下第一利刃。

只是原先看到狄柬之、張仁杰敢于跟縣令叫板,他們還以為對方有什麼依仗,今日可以親眼看到有人治一治狗官,不曾想到了仍是一廂情願。

麻木,是此時此刻這些百姓唯一的心情。

面對這樣鮮血淋灕而又無能為力的現實,除了麻木還能做什麼?只有麻木,只有讓自己心死,才能避免心靈受創,才能繼續苟活。

「縣令大人真是好大的官威!」

這時,冷哼一聲說話的不是狄柬之,而是張仁杰。

他用看死人的目光看著縣令︰「作威作福到這種程度,真以為無人奈何得了你了?跳梁小丑,猶不自知,真是自尋死路!」

他說這話的時候,凶神惡煞的差役,或拿水火棍或持鐵鏈,已經逼近到他面前,不是面露獰笑就是虎視眈眈,仿佛吃羊的狼。

但是轉瞬,他們眼前虛影一閃,還沒看到是誰出手是怎麼出手的,便在一連串胸骨斷裂的聲音中,連連發出殺豬般的慘叫,悉數吐血倒飛出去!

異變發生的讓人措手不及,滿堂頓時嘩然。

縣令好不容易避過一個砸來的差役,指著張仁杰又驚又怒︰「你,你竟敢在公堂上出手傷人,你,你會死無葬身之地!」

張仁杰一步踏出,手中一揚,身份印信穩穩落在公案,他霎時站在縣令面前︰「睜大你的狗眼,看清這是什麼。今日死無葬身之地,只會是你,而非本官!」

縣令一眼看清印信,猛地如墜冰窟,遍體生寒,恐懼得張口無言。

他看張仁杰的目光就像老鼠看到了貓。

他沒想到自己竟然如此愚蠢,會跟欽差大臣叫板,還要捉拿對方入獄!

官場之上還有比這更荒唐的事嗎?

他悔得腸子都青了。

張仁杰沒有等縣令開口的意思,不由分說手掌向前一按,真氣擊中縣令額頭!

堂內堂外的人,只听見 的一聲悶響,他們眼中高高在上的縣令,便額頭飛血的倒飛出去。

撞得後牆皸裂的縣令,無力滑落在地,嘴里吐血不停,卻還用哀求悔恨的目光看著張

仁杰。

而後,他听到了張仁杰的聲音︰「魚肉百姓橫行無忌,殺你都不用上報朝廷!」

縣令頓時滿心絕望,明白再也沒人可以救他。

正當百姓們因為張仁杰的舉動,而即將陷入慌亂奔逃時,狄柬之取出自己的印信高高舉起,面朝他們威嚴道︰

「爾眾勿慌,本官乃諸州巡查使狄柬之,奉陛下之令,整肅州縣吏治,易縣縣令瀆職枉法,罪在不赦,本官已經查明,現當堂捕拿,明正典刑!

「此後,本官會在易縣停留數日,爾等若有冤情,盡可到衙門前鳴冤鼓,本官與隨行人等必然悉數受理!」

車夫、少年讀書人與男子大喜過望,老嫗則是嚇得屁滾尿流,預感到大禍臨頭,堂外百姓無不歡呼雀躍,一個個臉上都有了耀眼的神采,大聲叫好

別院。

狄柬之負手而入,看向嗔目結舌的刺史,毫不掩飾自己的憤怒︰

「你以為躲在這院子里,本官就不知道你來了?身為刺史主政一方,卻不施教化只知私利,你如何對得起這身官袍?」

已經听到公堂動靜的刺史,渾身無力的癱坐在身後的椅子上。

「本官今日就暫奪你的官職,押你回京受審!」狄柬之邁步上前,摘下了刺史的烏紗帽,「你若是還有良心,就好生交代自己的罪行,接受律法懲治!」

刺史對狄柬之的話並無反應,只是轉頭看向一旁的陸瑞,嗓音嘶啞的道︰

「就算你心中有道義,有朝一日能夠改天換地,可你扭轉不了人性,改變不了這個世道。皇朝吏治就算清明一時,一兩代人之後,為官者仍然都會成為我這樣的人,人間依舊會是黑暗的!

「你做這一切有什麼意義?」

他有高福瑞在頭上撐腰,去了燕平未必就會萬劫不復,所以並不畏懼狄柬之,他真正擔心的是陸瑞先前說的那些話。

如果皇朝更迭,他才會真的什麼都完了!

陸瑞道︰「你說的不錯。這個人間的確有諸多黑暗,其勢龐大到幾乎無法抗衡。所以你選擇了融入黑暗,讓自己從內黑到外,並最終成為黑暗的爪牙。」

刺史嘎聲道︰「你既然知道現實,為何還要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陸瑞神情肅穆︰「我跟你不同,我絕不會屈服于黑暗,哪怕受盡磨難一事無成,也不容許黑暗將我同化!你問我為何,那麼我告訴你,答案其實顯而易見。

「因為,雖然我身在黑暗,但我心向光明!

「每一個生活在這個人世間,飽受黑暗侵蝕與現實折磨,卻始終不肯為非作歹,不願摒棄良善與堅守的人,都是因為心中有光明。

「因為心中有光,所以我們是人,所以願意為了那個人人有公平、人人有尊嚴的世界拋頭顱灑熱血,縱然是死也不會後悔!

「至于你,不過是黑暗的奴僕罷了,腐朽污穢,與草木野獸何異?」

這番話讓刺史目瞪口呆,臉上青一塊紫一塊。

也讓狄柬之驟然睜大精芒爆閃的雙眼,好似被醍醐灌頂。

被狄柬之的隨從押走時,刺史掙扎著回頭,發出不甘的怒吼︰「你不會成功的!你要的世道不會成為現實!狄大人,這廝是反賊,他要造反,快抓他!」

狄柬之沒動。

他將刺史後面的話,當作了絕望之下的隨意攀咬。

陸瑞則是笑了笑,笑得光明聖潔,笑得無憂無懼,笑得坦坦蕩蕩,仿佛有無盡的陽光融化在這個笑容里。

他道︰「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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