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大齊軍隊從未有過勝績,無論邊關駐軍還是京師禁軍,一直在吃敗仗。
僅是山海關、燕平城兩戰,大齊就折損了數十萬將士,甲冑兵器軍械物資丟失無數。
之後河北地迅速淪陷,防御使試探性的反攻失敗,大齊軍隊幾乎看不到戰勝北胡的希望。
對整個大齊皇朝來說,這是黑夜,是看不到半點兒星光的滿滿長夜,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冰冷的絕望。
而現在,大齊終于有了大捷。
除了將捷報布告天下,振奮人心,宋治還專門派了官員,到晉陽去慰勞河東軍。
皇帝表現了自己的誠意,不僅給趙寧等有功之士加官進爵,還給包括王柔花在內的趙氏族人,給予了大量封賞。
「事到如今,朕不得不承認,要想國戰取得勝利,必須得重用世家大族。」
數日後,宋治接到了去河東慰勞的官員,報回的奏折——這些官員的任務,當然不只是慰勞將士,還要全面了解河東軍現在的情況。
這樣做的目的,一方面是評估河東軍接下來是否能擋住察拉罕,一方面也是宋治對臣下的勢力必須做到知根知底。
說完上面這句話,宋治莫名的笑了一聲,眼神變得深邃︰
「旬月之內,趙氏便招募了三萬私軍,以及大量民間修行者,加上趙氏這些年迅速增加的族人修行者,以及多名王極境,眼下趙氏的實力,足稱晉地之王了。」
敬新磨听到這里,眼神變幻一陣,試探著道︰「這場戰爭,將趙氏隱藏的實力完全暴露了出來,朝廷是不是要多注意一些?」
所謂注意,自然就是制約。
宋治卻搖搖頭︰「趙氏實力越強,晉地才越有可能守住,大齊需要黃河以北,還有皇朝控制的地域,這是國戰大局的需要。朕不僅不會掣肘趙氏,還會大開方便之門,給予他們朕能給的所有信任!」
這話听得敬新磨有些疑惑。
不過轉念一想,他就明白了宋治的用意︰「陛下英明,惟其如此,各個世家才會沒有後顧之憂的用命。」
宋治拿起那本奏折,又仔細看了一遍,末了冷哼一聲︰「從前兩年開始,不少世家都在基業所在地,隱秘擴充力量,他們是什麼想法,豈能瞞得過朕?
「若不是及時察覺了這件事,朕也不會花那麼大的力氣,迅速擴充防御使軍隊的規模。
「朕沒想到的是,各個世家私下準備的力量,竟然已經強到了這個地步。趙氏麾下有這麼多修行者,其他世家又如何?」
敬新磨低眉頷首,沒有接茬。
宋治接著道︰「世家大族終究是有底蘊的,就算眼下在官場失勢,也不會很快喪失根本,若無百年以上的時間和大變故,世家不會真的消失。」
「對國戰而言,這是好事。眼下朝廷軍隊戰力有限,而世家大族的私軍,正好頂上戰場的空缺,擋住北胡繼續入侵。」
敬新磨偷看了皇帝一眼,見對方神色無異,這才確認這番話對方是發自內心,並沒有陰陽怪氣。
這也是事實。
敬新磨附和著道︰「皇朝十八將門,每一門的子弟都自小受到嚴格、成套的軍事訓練,素養不是寒門武夫可比,無論眼界、見識、手段都遠遠超過。
「這回趙氏能夠及時探知北胡軍的行軍日程,把握時機主動出擊,一把山火燒了北胡兩萬精銳,又沒有讓山火失控,可見將門子弟的能力。」
宋治點點頭︰「無論如何,國戰前期必須倚重世家,尤其是將門。讓他們的杰出子弟與私軍,為朝廷補上窟窿,穩住局勢。」
敬新磨稱贊一聲陛下英明,順著話頭道;「世家雖然有實力,但僅靠他們還是不夠,國戰需要天下人齊心協力才行。」
宋治當然明白敬新磨這話的含義,他的眼神變得更加深邃,
「不錯。自古草莽之中多英豪,既然趙氏能夠在晉地召集那麼多修行者,朕坐擁天下,豈能沒有十倍百倍的修行者效命?」
話說到這里,主僕兩人相視一眼,都沒有再開口。
國戰伊始,宋治號召世家寒門同心同德,彼時他以為邊關能守住,有防御使的軍隊增援,北胡輕易攻不進來,至少京師是安全的。
而現在,除了雁門軍,邊軍不復存在,朝廷禁軍一戰而沒了大半,各地防御使的軍隊,也沒有精銳到可以抗衡北胡大軍的地步。
僅憑皇朝的常備軍力,原本擁有的軍隊,已經無法贏得國戰。
宋治必須得匯聚天下之力了。
讓世家大族感受到信任,可以毫無保留參戰,讓天下義士、民間驍勇、江湖修行者,一起到汴梁來,在血與火的實戰中,塑造出真正強悍的听令于朝廷的王師,是此戰目前該有的選擇。
戰後宋治也需要這些民間英豪,作為寒門勢力的骨干,來對抗、壓制世家。
如果宋治這一系列舉措能夠得到施行,那國戰無疑會進入新的局面與階段
時光流轉,有人覺得光陰如箭,有人感覺度日如年。
今日休沐,參知政事孔嚴華在自家的宅子里歇息。他覺得很難受,哪怕是躺在錦榻上,由美妾服侍著听曲飲酒,也沒有半點兒開心。
說是自家宅子,其實是到了汴梁後,由朝廷安排的住處,宅子原本屬于一個商賈,四進四出,還有幾座別院,一個偌大的花園,規模不小,風景可謂秀麗。
然而朝廷百官都到了汴梁,要安排千百號有頭有臉人物的居所,倉促之間,怎麼都做不到盡善盡美,且眼下是國難時期,故而這座宅子跟孔嚴華在燕平的府邸,無論是奢華還是氣派程度,都完全不能相提並論。
這讓孔嚴華有種鳳凰棲雞窩的感覺。
作為寒門官員,孔嚴華的出身在庶族地主中,都算是最低下的,家中田畝只夠養活二十來人,沒有格外的產業,而且處在窮鄉僻壤。
孔家雖然祖上闊綽過,跟前朝某個有名的門閥,有沾親帶故的關系,但那早已是過眼雲煙,對現實毫無幫助。
到了他祖父那一輩,家里人差些淪為底層平民,好在他父親勤勞肯干有魄力,在危急之時,變賣所有家產從州城附近搬到了鄉下,用有限的錢財購置了一些田產,這才稍微扭轉了家勢。
孔嚴華自小就受到父親的嚴苛教育,被寄予厚望。
別的小地主家的兒子,偶爾還幫著家里做做事,但孔嚴華的父親只讓他讀書,哪怕是在災年來臨,家里也沒有余糧的時候,都不曾讓他放下書本。
孔嚴華天資非凡,從童生到秀才再到舉人,每回考試都是魁首,遠近聞名,加上被父親耳提面命十多年,一定要顯赫人前、光宗耀祖,買回州城附近的祖宅祖田,所以對名利有極大的渴望。
他凡事從來不甘人後,哪怕是到京城趕考,面對天下俊彥,也始終保持一顆爭勝之心,無論詩詞歌賦還是策
論文章,都不允許別人比自己強。
強烈的嫉妒心與求勝欲,讓他總是能鞭策自己發憤圖強。
後來成了進士,憑借著一股自小培養的天才人物的傲氣,孔嚴華拒絕了門第的招攬,從而迎來了人生漫長的黑暗十年。
在這十年中,他做了很多值得一說的成績,卻總是得不到升遷。
眼看著往日那些不如自己,總是巴結奉承自己,跟自己稱兄道弟的士子,一個個爬到了自己的頭上,開始對自己頤指氣使、不屑一顧,孔嚴華心里有了極大落差,夜夜輾轉反側,難以入睡。
在此之前,他總覺得人情冷暖只是書上文章,現實不會那麼殘酷可笑,但真事到臨頭的時候,他才發現,現實只會比書上寫得更加荒誕。
那些他認為的交心交肺的知己,會在他落魄的時候依舊認可他的才能,安慰她鼓勵他,對他的未來充滿信心的好友,在地位超過他之後,無不立即換上了一副膨脹自傲的面孔,對他再無尊重,只有俯視。
被現實無情的毒打後,孔嚴華的性情漸漸發生了極大改變。
十年後,他心中再無聖賢書上那些被他認為沒用的道德禮義,只剩下純粹的對富貴的向往,想要出人頭地的渴望。
痛定思痛,就在孔嚴華打算放下尊嚴,投靠門第時候,宋治登基。
在飛魚衛的發掘下,他進入了皇帝的視野,終于迎來人生轉機,靠著對聖心的體察與實干才能,他厚積薄發、平步青雲,不到五十歲便坐上了參知政事的位置。
人生到了這一步,孔嚴華可謂是意氣風流。
作為寒門文官中地位最高的存在,他的府邸總是門庭若市,往日那些對他有所不敬的所謂好友,都對他百般討好,在他面前卑躬屈膝,事事唯他馬首是瞻,各種珍奇珠寶不斷貢獻,讓他日日夜夜都舒暢無比。
成為了夢寐以求的人上人,享受到了各種人間極致的美好滋味,孔嚴華整天思考的就只有兩件事。
其一,保住自己的榮華富貴,其二,更進一步成為宰相。
正當孔嚴華想要享受自己的大好人生與成功時,卻不料北胡突然入侵,王師接連戰敗,被迫從燕平遷都到汴梁。
他在京師的財富積累,在旬日間縮水大半,現如今竟然只能住在區區一個四進的宅院里——雖然他年少時住的家宅只有兩進,沒有花園也沒有別院,但他已經覺得完全無法忍受了。
身為皇朝的參知政事,孔嚴華的眼界,當然不會局限于金銀上,他看到的必定是大勢大局。
一通思考之後,孔嚴華開始覺得,大齊似乎沒有戰勝北胡的軍力,戰爭持續下去,只怕大齊會繼續輸,他們會繼續南逃。
什麼時候是個頭?
最終會是什麼局面?
于是孔嚴華得出結論,大齊應該求和!
只有求和,只有皇朝繼續存在下去,哪怕是丟掉河北,哪怕是年年貢奉,哪怕是偏安江南,大齊依然是一個國家,他依然是參知政事,是文官中的領頭羊,是皇朝最有權力的大臣之一!
但如果皇朝被北胡打沒了,那他就真的什麼都沒了。
孔嚴華決定去探探皇帝的口風,如果有機會,他要試著糾集心月復黨羽,說服皇帝割地求和,尋求跟北胡和平共處的可能。
天大地大,祖宗大君王大,有什麼是比自己的生存更大的?
孔嚴華拿定主意,一股溜兒從錦榻上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