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原城西的一處宅邸之中。
院里一片狼藉, 花草殘破,牆壁傾頹,如同狂風過境。
有個男人摔在台階上,面如金紙, 口吐鮮血, 顫顫巍巍的手幾乎已經無法握住長劍。
「你——你們這兩個妖人——」
穆晴站在院中,依然是一派賢淑溫雅的姿態, 裙擺上環佩玲瓏, 衣角不染塵埃。
她僅用兩指夾著一道縴巧精致的細劍, 鋒刃上淌著瑯瑯清光,如同月色霜華,血珠悄然滾過,又落在地面上。
陸晚站在門口, 懷里橫抱著奄奄一息的少女。
後者衣衫不整, 身上顯見有許多新舊交錯的傷口。
穆晴看了一眼那個凌家姑娘,又看向被自己重創、已然爬不起來的男人, 「仙君當真不明白麼?凌五小姐不指著你養活, 故此也無需忍耐你的三妻四妾, 她只求個心心相印的道侶罷了, 你將第一個侍妾抬進門的時候, 已經失去這資格了。」
台階上癱倒的男人,正是這位凌五小姐的前未婚夫婿,名喚赫連未的瑯嬛府修士。
「你——」
他一邊咳嗽一邊噴血道︰「這賤人當眾與我退婚,我的臉面全丟盡了——」
「你和人家訂婚,尚未拜堂,弄了一堆小妾通房進門,怎麼不考慮她是否覺得丟臉?」
穆晴溫溫柔柔地道︰「你以為只要嫁給你就是一件極為光榮之事麼?如何不照鏡子看看你現在的模樣呢?我方才也只用一招罷了。」
赫連未惡狠狠地瞪著她, 還想再罵些什麼,胸中郁結,火氣越來越大,竟又開始吐血。
「你在作甚。」
陸晚無語地道︰「與這人渣說些廢話?」
穆晴憂郁地看著他︰「我只殺過那麼幾個人,個個都與我有仇,不說這些我難以下手——」
「早說了我來動手,你又說你總該做點這種事。」
陸晚翻了個白眼,「你再看看這位凌姑娘身上的傷。」
穆晴輕輕嘆息一聲,側過臉,手中細劍在空中劃出一道璀璨光芒。
赫連未的咒罵停止了。
院中轟然一聲,結界破碎。
「你要他的金丹麼?還是直接吃?」
陸晚淡定道︰「你們獸妖不都喜歡吃修士?速戰速決,不然待會兒就來人了。」
「……金丹就行。」
……
凌雲城郊外,荒山中鳥獸四散。
一種無形的力量散發開來,四處彌漫著壓抑黑暗的氣息。
不過,在尋常野獸眼中,並沒有彌天黑霧,也沒有魔族的身影,方才的三個妖族已經不見蹤跡,仿佛是憑空消失了一樣。
事實上三人確實被拉入了另一個世界。
蘇旭如同一陣風般掠過疏林,追逐著前面時強時弱、時隱時現的靈壓。
那一團輕煙似的黑霧四處游走,似乎只是漫無目的地逃竄著。
不多時,一道黝黑矯健的身影從左前方躥了出來,身上還燃燒著火光。
「莫要停下,就是她!」
禍斗也在撒開腿狂奔著,宛如一道黑色閃電,在山林中左沖右突。
他們其實是第一次合作。
然而,興許是某種捕食者的天性作祟,兩人下意識沒有齊頭並進。
他們而是從不同的方向,呈夾角狀追逐,迫使逃走的魔族只能向右邊轉彎——
一道鬼魅般的白影躍出樹林中,嘶吼著撲向了黑霧。
渾身雪白的七尾狐靈壓爆發開來,身上纏繞著冰霧。
他所掠過之處,一片一片的白霜凝結而起,伴隨著冰凍的吱嘎脆響。
黑霧在空中一滯,瞬間又潰散成千萬道霧流,在一陣嘶啞的尖叫聲中向四面八方逃竄,仿佛試圖以這種方式月兌身。
蘇旭其實並未想到這種情況。
因為她所見過、所听說的魔族,在感受到妖族尤其是血統罕見的妖族氣息時,都會像是忍饑挨餓數日突然發現一桌美餐般,奮不顧身地撲上去。
由人變成的魔族,諸如沈翠兒,哪怕神志清醒時,都會漸漸被吞噬妖族的渴望所驅,失去理智。
現在,一個魔族面對著三個靈力純厚的怪妖,居然轉身逃跑——哪怕她自認為打不過他們,也不該做出這種舉動。
然而蘇旭也沒時間過多思考,因為那黑霧流竄之快難以想象,她的火焰也許能燒盡一切,然而在速度比拼上,卻無法借著天賦佔優勢。
更何況這附近本就被魔族力量所污染,四周一片混黑,樹干上都不斷涌出黏稠黑液,地面上被染得焦黑,壓抑邪惡的氣息肆意彌漫著。
若是換成實力平常的修士,喘息恐怕都會有些困難,體內的靈力更是越發滯塞。
不過此時的三個妖族都稱得上道行高深,雖然也能感到不適,體內靈力卻並沒怎麼受影響。
他們從三個方向夾擊,黑霧再不能隨意左轉右拐,只能穿過樹干和枝椏間的各種縫隙,不斷向前涌動——
當然,只要這家伙開始直線逃跑,事情就變得簡單起來。
蘇旭站住了腳步。
她眼中金芒大盛,周身熱意沸騰,火光隱隱在雪膚之下閃爍。
半妖深吸一口氣,唇角開始流瀉出點點耀眼的火星,然後猛地噴出了一大口火焰。
那烈焰在空中凝成了一道火柱,像是箭矢般激射而出,撕出了尖銳的破空聲。
仿佛黑幕被撕碎一般,火焰掠過之處,山林中游弋的霧氣被燒成灰燼,周遭肉眼可見地明朗起來。
火柱摧枯拉朽般燒毀了擋路的一切事物,包括涌動的霧流和粘稠的黑液——
然後一頭撞在了最前方逃竄的霧團上。
前方一聲轟然爆響。
嘶啞痛苦的尖叫再次響起。
炙熱的焰火洶涌翻滾著,瞬間侵吞了那一大團涌動的霧氣。
空中甚至蒸騰起隱隱的白煙。
渾身纏繞烈焰的黑狗、拖曳著七條尾巴的雪狐,都在這一刻停了下來,睜大眼楮望著這驚人的一幕。
烈焰嘶鳴,熱浪滔天,黃金與赤紅匯流成耀眼光海。
黑霧正在漸漸湮滅。
「……君上要燒死她麼?」
銀笙最先回神,望著那越來越渺小的黑霧,還有霧中露出半截身體,臉上神情痛苦的女人。
蘇旭也反應過來。
空中燃燒的烈焰四散分裂,化成一圈牢籠般的火牆,將黑霧所有的退路都封死。
她默默走到火牆之前,「這是韓芸娘?」
「嗯。」
禍斗化成了人形,精瘦漂亮的身軀上依然有皮毛覆蓋,那條毛絨絨的大尾巴垂在身後。
犬妖佇立在火牆外吸了吸鼻子,頭上的尖耳稍稍動了一下,「靈力氣息是一樣的。」
「所以里面這個霧魔——要麼是她吃了韓芸娘,要麼韓芸娘正經變成了魔族,完成了闇魔教徒最大的心願之一。」
蘇旭總結道。
透過熊熊燃燒的烈焰,依稀能看到被困在其中的魔族。
黑發女子的身形重新浮現出來。
她抱著手臂,一雙漂亮的鴉黑眼眸中滿是驚恐,雪白皮膚被燒蝕出一片一片的傷痕。
涌動的霧氣只剩下半人高的一團,幾根觸須也都偃旗息鼓,蔫蔫地垂在地上。
蘇旭並沒有任何惻隱之心,要知道一個霧魔本不該變成人的樣子——除非它已吃過人。
她隨手彈出一個小火球扔到灌木叢里,看著那一片荊棘被燒成了灰渣。
一炷香的時間過去,荊棘叢重新生長了出來。
「我們在里界。」
她斬釘截鐵地道︰「這賤人把我們拉進來了。」
禍斗微微皺眉,「如果此處是她的領地,她為何要逃跑?如果她不想吃掉我們,完全可以對我們置之不理。」
「是啊,若是她怕了——雖說我並不清楚魔族是否懂得恐懼,她該隨時能將我們推出這個領地。」
蘇旭也有些疑惑,「閣主能看到她的記憶麼?是否需要與她挨得很近?」
同時,七尾狐在雪霧中隱去皮毛利爪。
銀笙在中原地界混了許多年,手上也有乾坤袋一類寶物,變化後也是一副衣冠禽獸翩翩公子的模樣。
狐妖盯著火牆里的魔族,認真地思索一會兒,「她雖像所有魔族一樣,散發著令人惡心的氣息,卻給我一種修為平平,不具威脅的感覺——我在此處就能感受到她的情緒和意念,她確實會恐懼。」
銀笙似乎還想說什麼,卻忽然停住了。
「退後!」
他扯住一左一右的兩個大妖,轉瞬間高高躍起,靈力運轉太過激烈,衣袍下面甚至甩出了狐尾。
下一秒,千百道黑霧凝成的觸須從天而降,如同密集的箭雨般扎入了地面。
這些東西所擦過的樹木直接被當中劈碎,連同斷裂的樹干枝條一起,被布滿利刺的粗壯觸須一起碾碎,按進了地里。
觸須密密麻麻地扎在土地里,仿佛無數黑樹構成的恐怖深林。
一時間遮天蔽日,連一絲光芒都不見。
蘇旭展開翅膀飛在空中,頗有些震驚地看著這一幕,想象著倘若自己沒有避開,會是怎樣的場景。
然後,那些黑樹般的觸須,一根接一根相繼被拔了出來。
地面上留下了無數個丈許之深的坑洞。
先前的魔族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這一片林木稀疏的山林,已經徹底變成了坑窪不平的空地。
三個妖族慢慢地抬起頭。
數十丈遠之外,涌動的霧氣煙屏雲幔,宛如一片海上巨浪,綿綿延延數里之遙。
乍一看那似乎只是一團黑霧,倘若仔細分辨,能看到無數霧中涌出的密密麻麻的觸須,一道一道的霧流上布滿利刺,地面上一片漆黑,不知是陰影還是黏液。
在這一片堪稱巍峨的黑霧之中,逐漸探出了一個女人雪白的身影。
她那一頭漆黑流長的鬈發散在腰間,臉容輪廓鋒利,一雙幽黑的眼眸深不見底,雪白肌膚上纏繞著一道道黑色花紋,顯得妖異而魅惑。
黑霧朦朦朧朧彌漫在空中,女人的胴體若隱若現,她抬起一只手,指尖按著唇瓣,笑容病態又癲狂。
空地上的妖族們對視一眼。
「我剛想說,最初那個家伙,只是一個打雜的。」
銀笙淡淡道,「靈力氣息相同,是因為她們力量同源——本就是正主將靈力分給了她。」
蘇旭望著霧中滿眼饑渴,甚至因為興奮而顫抖的霧中女人。
她看著看著禁不住嗤笑一聲,心中竟也涌出幾分按捺不住的殺戮沖動,「這位才像點樣子——誰先上?」
禍斗伸出爪子按住了躍躍欲試的半妖,「莫要忘了,你本不是來殺她的,雖說魔族殺一個少一個,而且並非誰都有你這本事,所以你多殺幾個也算是為大家造福。」
蘇旭才發現自己又險些忘了正事。
——難道妖族想要殺死魔族的本能,會像是魔族想要吞噬妖族的渴望一樣,都會侵蝕人的理智?
她有些驚悚地想著,環顧旁邊兩個神情凝重的同伴,「你們沒有想要弄死她的沖動麼?」
銀笙微微挑眉,「實不相瞞,我從看到她的那一瞬間就想逃跑——若非先前答應了君上,我早就溜了。」
禍斗伸手撓了撓耳朵,那雙尖耳再次抖了一下,「我也差不多,我能感覺她極為厲害。」
蘇旭嘆了口氣,「我確定我是否能制住她而不殺她,其實這種事由冰屬靈力來做更加合適——」
她默默看向了一旁的狐妖。
蘇旭已有數次與狐妖交手的經驗,包括舉世聞名的九尾天狐。
青丘王室一脈大多是冰屬,某種意義上說被自己克制。
雖說有點自賣自夸的嫌疑,但她知道自己是特殊的,所以哪怕她殺死了幽山君,還在一群大妖圍攻下打傷了六尾狐山君,此時也依然對銀笙給予厚望——主要是冰系更容易抓人。
「君上說的對。」
銀笙也沒有推辭,面上依然一派悠然淡定,看不出絲毫畏懼。
「只能試試了。」
話音落下,他周身縈繞的淡淡雪霧向四面流蕩開來。
地面凍結出冰層,水汽凝成白霜,冷意砭骨。
在冰結脆響和簌然落雪聲中,七尾狐優雅地邁步向前。
吱吱嘎嘎的凍結聲中,一層一層的冰牆拔地而起。
霧氣凝成的觸須重重撞在牆面上,冰晶上泛出蛛網般的裂痕,然後 嚓 嚓的碎裂開來——
然後又重新凍住。
破碎的冰塊在墜落前,已被定格在原處。
冰牆不斷在黑霧的襲擊中破碎,同時也變得越發厚重。
狐妖的身影穿梭在一層層升起的冰牆之間。
天空中不知何時已然飛雪連綿,大雪連成簾幕,將黑暗世界變得慘白蒼茫。
這本該是由魔族操控的領域,竟被他的靈力和意念扭曲了。
然而,他面對的不是病病歪歪的骷髏,也不是憂郁理智的妖龍,而是一個力量處在強盛時期的霧魔——被本能支配,同時卻又有一定的思考能力。
下一秒,空中甩動飛舞的觸須上,蔓延起層層冰白的寒霜。
漆黑霧海中散出一股刺骨寒意,白色寒氣如潮涌動。
黑霧好似化作一片雪潮,觸須仿佛變成無數游走的冰蛇,從高空中向著狐妖重重砸落,將冰凍的地面抽出一道道鴻溝,溝壑中又升起高高的冰刃。
以冰對冰。
七尾狐的身影穿梭在霰雪冰霧之中。
無數冰晶在他身畔炸裂開來,鋒利的碎片割破了他的臉頰,甚至是手腳和身軀。
他雖是冰屬靈力,這卻不意味著他能免疫冰雪的傷害。
狐妖的臉上泛起白霜。
他自身的靈力和魔族的靈力沖撞比拼,骨骼關節都被凍得僵硬起來,行動開始變得遲緩。
不過半柱香的時間,這魔族已經學會了銀笙的戰斗方式——而且並非一模一樣的模仿,還是針對他們之間的戰況。
蘇旭不太確定自己是否應該去幫他。
「——要不我來?」
她揚起聲音問道。
這空間里充斥著暴風狂雪、冰晶粉碎的爆音,四周一片混亂。
然而,銀笙還是清晰地听到了。
「——君上請吧。」
七尾狐悅耳的嗓音在風雪中響起,听上去依舊悠然自得,仿佛他不會隨時被凍成冰狐狸一樣。
「否則我可能要死了。」
咦?
蘇旭這麼問一句,也是以示尊重,畢竟她以為情況尚未過分嚴重。
得到這樣的答案,她就沒什麼顧忌了。
半妖的身影沖天而起。
她周身燃起烈焰,熾熱火流轟然散開,滾滾熱浪隨之席卷了冰原。
她像是流星般穿過白茫茫的雪霧,所過之處萬物都在蒸騰、消融——
冰霜絕望碎裂。
黑霧剝落而出原形畢露。
觸須癲狂地搖擺著,前僕後繼地試圖靠近她,又被燒成灰燼,在消散時發出一聲聲毛骨悚然的尖叫。
朦朧中,蘇旭想起那些手卷上記載的、不知是真是假的傳言。
霧魔吞噬靈肉,獲取人的記憶和思想情感,部分殘缺的魂魄會遺留下來。
每一個強大的霧魔都蘊藏著無數殘魂,故此他們的身軀被損毀之時,你會听到那些亡魂慘叫嘶鳴。
蘇旭和魔族僅余十數丈之遙。
後者也不再向銀笙發動攻勢,于是他退到一邊停下來休息了。
「……」
蘇旭听到了什麼人的聲音。
女子直勾勾地望了過來,一雙幽邃眼眸泛著異彩。
在怒濤般翻卷的霧海之中,那半邊雪白胴體極為刺眼,更令人矚目的是那一道道扭曲的黑紋,蜿蜒過妙曼胴體,似乎還隱隱淌動,宛如污濁水流。
「…………」
黑霧中的女人低聲說著什麼。
蘇旭能听清每一個字的發音,然而連在一起,愣是不知道對方想要表達的意思。
「別裝了。」
她沒好氣地道︰「無論你是韓芸娘,還是吞了韓芸娘的人——看看你這樣子,不知道吃過多少人和妖了,竟還裝著不會講人話的樣子,你以為這會顯得你很厲害麼?」
這話若是由別人來講,可能有些底氣不足。
然而,她剛剛焚毀了對方的大半身軀,那些消散的黑霧甚至不曾再重新顯現。
霧魔臉上的神情似乎有一瞬間的扭曲,眼神也輕微地變了一下。
顯然是听懂了。
「我是她,也不是她。」
霧魔低吟般說道,「我知道她的一切,她是毫無存在意義的失敗者——」
她說話了!
蘇旭︰「她失敗了?她是闇魔教徒,做夢都想成為魔族,如今不是成功了?」
霧魔發出一聲尖銳的嗤笑,「不,君上說錯了,哈哈哈,你以為她憑什麼——她被給予厚望,卻辜負萬眾期待,沒能使聖神月兌困。」
這魔族竟然還知道用敬稱。
「聖神?」
蘇旭下意識道︰「你也曾是教徒?——不對,你就是韓芸娘本人?」
霧魔有些諷刺地抬眼看她,「你是否認為,韓芸娘要麼被我吃掉,要麼就是我?」
蘇旭苦惱地抱起手,身後流金雙翼翩然扇動,「其實我知道霧魔吞噬別人,自己也會被影響,甚至主宰意志都會發生轉變——譬如我有個朋友,他和霧魔同歸于盡,等到醒來時,他們就變成了一個人。」
魔族並沒有說話,只是好整以暇地望著她。
蘇旭繼續道︰「我想如今的你已不再是‘個體’,你有無數人的記憶,可能也弄不清自己是誰,但我的意思是,最初的你,究竟是韓芸娘,還是別的什麼人?」
霧魔微微愣了一下,看她的目光已變得有些詭異,「你對我很好奇?你為何不詢問韓芸娘究竟身負什麼任務?」
蘇旭心中暗驚。
不遠處的兩個妖族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目中的些許訝色。
蘇旭偏頭想了想,「不錯,但這一刻我更想問清楚你是誰。」
「——我竟感覺你說的是真話。」
霧魔頗有些意外地道,臉上諷刺的神情倒是褪去了,變得有些莫名。
「我最初只是個凡人,成為魔族也有許多年了,某一日感知到她的召喚,她要我吞噬她,否則她就會被玄火教的人抓走,我雖不在乎那些,但也不介意了卻她的心願。」
這竟是一個正經的由人變成的魔族,而且出乎意料的理智,甚至比他們想象得聰明許多。
不過,蘇旭還是感覺到,霧魔在講述這段過程時,話中已褪去了對韓芸娘的譴責之意,仿佛只是一個全然無關的旁觀者。
前面她提起韓夫人時,話語中充滿諷刺和失望。
那興許是韓芸娘本人的意志在作祟。
蘇旭眨了眨眼楮,「你只是個凡人?你不是修士?」
霧魔再次用那種詭異的目光打量她,「你明明想知道我如何變成魔族,卻總在問這些不著邊際的問題——而我又感知到你是真心想知道,真是奇怪。」
「我的每個問題確實都發自內心,你可能不信,我就是個好奇心重的人,事實上烏鴉們都是如此。」
蘇旭很誠懇地道︰「如果你願意講故事,我可以一直听下去——閣下如何稱呼?」
對方深深看她一眼,周身翻騰的霧氣倏然彌漫開來。
很快,漆黑的波紋漾開,糾結纏繞四肢的霧絲慢慢消散。
黑發女子悠然走出霧海,姣好胴體不著寸縷,肌膚光潔如玉,又蔓延著隱隱流動的黑紋。
她抬手漫不經心地梳理著長發,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望了過來。
「我不習慣穿衣服了,你若不喜歡只管忍著吧,哼,反正我當凡人時,也曾被我那夫君囚禁起來,並不許我再有衣物蔽體,哈,和一坨會行走的肉塊無異。」
蘇旭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勁,一邊思索一邊道︰「羞恥之心並非本能——算是後天教養才有的東西吧,更遑論那囚禁你的禽獸,將你如此對待,本就想要你難受然後去求他,你更不能全了他的心願,你越坦然面對,越是能打他的臉。」
話音未落,黑影一閃,魔族已出現在她旁邊。
霧魔用那雙漆黑幽暗的眸子緊緊盯著她,聲音輕得像是一陣微風,「你說他是禽獸,你知道他是誰麼?」
「一個人令你做你不喜歡的事,且並非是為了讓你受益,如果是一些小事,那他是個混蛋,如果是小事之外的事,那他就是禽獸。」
蘇旭淡淡道︰「與他的身份和動機全然無關。」
霧魔神情微動,「我——我本姓顏,小字風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