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骨之淵是個神奇的地方。
倘若在高高的崖壁上向下眺望, 只會看到涌動的瘴氣霧海、小如螻蟻的低等魔族,符合那些相關傳說中的描述。
置身于深淵中,就完全是另一幅景象了。
韓曜百無聊賴地抬起頭。
他在一片寥廓空曠的荒原上,天空中蒙著一層灰暗陰霾。
四周有些枯萎的樹木, 漆黑光禿, 伸展著猙獰的枝椏,稀疏地散布在原野上。
這地方根本不像深淵之中, 至少從上面看, 埋骨之淵里絕沒有如此廣闊的地域。
——然而有關于魔族, 事情總不能絕對。
附近也有魔族的身影來回游蕩。
大部分都是骷髏,他們的身軀並不完整,要麼是四肢,要麼是胸月復, 總有一部分是殘缺的, 有的還只有半邊身子,只能用雙臂在地上爬動。
還有一部分焰魔, 他們只是一團團幽幽燃燒的火焰, 漫無目的地緩慢漂游。
也有一些看背影近似于人的魔族, 他們有明顯頭和軀干, 只是腦袋巨大, 身子極為瘦弱,仿佛只有一層干癟的皮裹著骨頭。
他們的腦袋上有一只圓睜的巨眼,那只眼楮十分閃亮,連魔瘴都遮掩不住,仿佛是夜霧中泛光的星辰。
魔族們最渴望著修士和妖族的靈力,也會吞噬普通百姓和野獸的血肉,但他們之間卻很少會彼此吞噬。
低等魔族都是僅剩本能的存在, 他們不能思考不能選擇,只會被外界刺激而做出反應。
魔族之間無法讓彼此產生那近似饑餓的感覺,故此他們能「和平」共處。
高等魔族則不同,他們具備思維,甚至能與人交流,然而他們的數量很少,至少不會一大堆聚集在某一個地點——興許在上古時期的戰場上有過,但至少在里界
地面焦黑龜裂,仿佛被一場大火燃盡。
——是火鳳一族的烈焰。
不久前,他吞掉了一些莫名其妙的魔族,從他們的破碎記憶中得到了這樣的信息。
火鳳一族本是遠古時期妖神,在與古魔的斗爭中相繼隕落。
到了今日,唯有一人尚存。
——威名傳遍九州的離火王。
她早年有感而孕,生出了司南之神獸朱雀,後來與青鳳一族的末裔交好,又誕下了三危山之主青鸞。
大概至此她意識到,唯有兩個同族才能誕下新的血脈,一個人無法延續這一族的力量。
她只能生出更多的怪物。
彩羽千目的孔雀、非魚非鳥的鯤鵬,三頭六尾的鵸鵌、獨腿的畢方、九頭的九鳳、雙瞳的重明,似乎還有一個,但那也是怪物罷了。
火鳳凰一族的血脈就此終結。
韓曜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清楚這一切的,他吃了一些魔族,並得到了他們的記憶。
——事實上那更像是一些破碎的畫面,他都無法說清,自己是如何從中提取出信息。
不過,時間久了,他似乎能隱隱分辨出來,這些魔族都不是魔族,他們最初有的是妖族,有的是人族。
有些人甚至也才死了沒幾年,故此記憶還都很新鮮。
……
此時,中原仙門里各種流言傳得沸沸揚揚。
那一日,仙緣台的所有修士,都見證了畢生難忘的一幕。
凌家家主被魔瘴侵蝕,成為了血骨之信徒,並險些令古魔現世。
最令人震驚的是,那鳥妖之首、中境萬翼天宮之主,竟然同樣現身,阻止了魔瘴的擴散,甚至直接將古魔燒回了里界。
相比之下,滄浪仙尊收了一堆妖怪當徒弟,其中為首的還是離火王之女,似乎也並非什麼大事了。
——才怪。
這消息一夜流傳開來,傳遍了九州大江南北。
因為涉及魔族,所以整件事又變得有些撲朔迷離。
荊州凌家一夜之間聲名盡喪,他們家的嫡小姐做出背叛師門之舉在先。
他們家的家主甚至暗通魔族——或是說自己干脆變成了魔族,若非離火王出手,說不定古魔就被他召喚到了現世。
仙緣台正是修士集聚之地,還會源源不斷地吸引魔族,屆時這些修士再被變成了魔族,中原必將生靈涂炭。
當然,這些傳言中還有一絲微弱的聲音。
——八派掌門宗主盡在問劍塔附近,他們為何不能阻止?為何還要依靠妖王出手?
在听者們看來,他們自然而然認為這些仙尊們也曾出力,只是無法抵擋古魔。
也有人爭論說他們已經耗了許多靈力,離火王出現是撿了個便宜。
只有極少數人猜到了事情的真相。
早在離火王到來之前,仙尊們是能感應到妖王級別的靈壓,他們心中戒備,不敢對古魔全力以赴罷了。
「可笑至極——」
「若是換成凌霄仙尊,自然不會有這些個顧忌,怨不得他們比不上他一根手指頭。」
「你當真喜歡他。」
這事件的中心人物之一,此時正在某座位于高山上的宮殿中,倚在鋪著柔軟皮毛的玉石臥榻上,端著酒杯滿臉輕蔑。
殿中香霧,珊瑚玉樹泛著異彩,穹頂懸掛著一盞盞精致的琉璃宮燈,一片奢靡富麗。
半妖少女斜靠在長榻上,黑發逶迤散開,水紅絲羅裙擺開衩極高,露出一雙雪白玉腿,赤足上金環泛著光芒。
「我對他確實極有好感,那可是我頭回主動親吻別人呢。」
她懶洋洋地喝了口酒,「被親自然不算。」
媱姬微微搖頭。
他倚在玉榻的另一邊,頭上支著雪白龍角,黑發松松地束起,外袍的衣襟大敞著,露出精悍胸膛,「離火王將這片地方都送給你了?」
「嗯。」
蘇旭點了點頭,望著大殿側翼延伸出的雲台,晨間朝霞在天際燃燒,山巒間遍灑金光。
她懶散地站起身來,絲質裙擺拖曳過地面。
蘇旭抖了抖垂落的羽翼,走向觀景露台,「那日我問她——」
思索片刻,干脆從頭講起。
在九重殿外的虹橋上,她曾詢問離火王,兩人是否曾經見過。
「不錯。」
後者柔聲答道,「最近的一次是在你父親的葬身之處,最初的一次是你破殼出生之時,你濕漉漉的,仿佛剛剛從水里撈出來一般,然而渾身燙得厲害。」
那一瞬間,蘇旭幾乎覺得鼻子發酸,一股令人窒息的難過情緒洶涌而來,沉重地壓上了胸口。
她止不住想到父親,想到他們甚至沒有一句離別的話語,他就那樣死于非命,甚至尸體都面目模糊。
其實,她也早就有了一些猜測。
「涼月城郊外那人果然是你。」
她嘆了口氣,「我發現自己無論如何都想不起那個人的模樣,才意識到對方修為究竟有多麼厲害,我雖然不算什麼大人物,但能令我毫無中招的感覺、卻又連模樣都記不住的人,似乎也不是很多了。」
「你如何不是大人物呢?你以為有幾個人能力敵古魔?」
離火王神情微妙地道︰「不過,妖族當中確實有許多人可以令你那樣中招——所謂天人境,本就是與萬物相生相融之道,你不會去刻意記憶他們,就像你不會關注那些毫無特殊之處的落葉塵埃。」
蘇旭若有所思地看著她,「你方才是故意說那些話嗎,那些——你父親和你並不親近的話?」
妖族親緣關系與人族不同,因為幼崽們很早就能獨立。
他們當然也有被殺死的風險,然而至少他們在不遇到危險時足以養活自己。
故此許多妖族父母們也不會像人族一樣,正經將孩子們養到成年,甚至不止成年。
當然妖族和妖族之間也有不同。
諸如狼妖們,也許會血親們生活在一處的,幼崽們長大了也未必會離開氏族。
「這很矛盾。」
妖王露出一種復雜的眼神,望著雲霧繚繞的虛空,仿佛看到了什麼記憶中的人。
「我十分清楚正常的人族父母該如何養育子嗣,但我仍然丟下了你,一是我不願像他們一樣,二是我確實有事要做。」
蘇旭沒有問那是什麼,雖然後來她在仙緣台時得到了答案,謝無涯無意之間透露給她——也興許是故意的。
「你的兒女們,我方才見到幾位?」
離火王見她轉移話題,也從善如流地答道︰「老大和老四不在,其余的都全了。」
蘇旭暗中回想九重殿里的坐席,左側第一和右側第二是空著,顯見他們是按著年齡排的位置,那麼危山君是老二,狂山君是老三,望山君、莪山君、桓山君、秖山君便是五六七八。
自己就是最後一個。
她了然頷首,「他們為什麼不在呢?」
「他們俱是妖王,皆有自己的領地,若是無事不會來中境。」
蘇旭驚奇地發現她果真對自己有問必答了,「若是我說些沒有意義的話,你會覺得不耐煩麼?」
離火王訝然看著她,「你為何會這麼想呢?自從我將你交給你父親之後,我們也有幾十載不曾見面,再見時你在台階上痛哭流涕,那是我生平頭一回感到內疚。」
有一瞬間,蘇旭又想問她,得知父親死時難道不曾有這樣的感覺嗎。
不過,這麼想也不對。
父親被幽山君害死完全是意外,她又怎能想到這種事發生呢,她也沒有義務時時刻刻守在父親身邊。
過去她經常會覺得,如果母親並未離開,父親也不會那樣死去,歸根結底只是因為母親是個厲害的妖族——倘若她是個普通百姓呢?
你不能因為某人身具力量,就認為她要承擔更多責任。
誠然如果她不曾離去,父親應當不會死于那次意外,然而這並非是她的錯——哪怕是夫妻之間,也沒有將一方身上發生的事故,歸罪于另一方保護不及。
「我曾想過,假如我將你們帶來大荒,興許你會快樂許多。」
妖王沉吟一聲,「但你是半妖,幼年時和人族幾乎無異,也會像他們一般脆弱,這地方並不適合你。」
蘇旭安靜地听著。
所謂的不適合,本來也有危險的意思暗含其中,但她不曾詢問為什麼你不能保護我——妖族之間不會這麼說話的。
某些人族之間天經地義的事,在他們眼中卻未必如此。
「那里的諸位君上呢。」
她指了指九重殿的方向,「你曾養育過他們嗎?」
「我尋了些人煙荒蕪之處,將蛋藏好,然後就走了。」
蘇旭微微睜大眼楮,「你甚至都沒有看到他們破殼?你不好奇嗎?你生的都是怪妖,天地間只此一個,你不想知道他們都是什麼樣子?」
這麼說來,她對自己甚至稱得上仁至義盡了,起碼將不再在蛋殼里的自己交給了父親。
「我總會見到他們的。」
妖王輕聲說道,語氣不起波瀾,也許是滿不在乎,也許是心懷信任,畢竟繼承了她血脈之人確實都很強。
蘇旭很清楚這一點,她自己就是十分完美的佐證,「你饒了謝無涯一命,是因為你算到他會與我有關?盡管那時候我還沒出生?你是否也曾掐算到——譬如遇到我爹?」
「我可以,但我沒興趣事事掐算,那日與他過招時,感應到他與我有些緣分,故此算了一把。」
她隨口道,「你不必覺得虧欠他,若非為了你,他焉有命在?」
蘇旭失笑出聲,「我還以為是你心懷慈悲,不願亂造殺孽。」
離火王輕飄飄看了她一眼,「相較而言,我算不得嗜殺,但也極少特意放過別人。」
後者頓時心領神會,「我懂,能扛住就活下來,扛不住就死,我也這樣做掉過好多人。」
她們無聲地對視一眼。
蘇旭心中涌起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她說不清是喜悅還是興奮,亦或是她內心深處渴望著這種默契,這是她不能從父親身上得到的情感。
「我現在當真是百感交集,王上。」
她思索片刻,還是決定繼續這樣稱呼對方,反正那些人都是這麼做的。
「爹去世前,我總是忍不住幻想你的模樣,還有我如何帶著爹去找你,或是某天回到家,你就在院中等我,屆時你們可以一左一右拉著我的手,我還可以坐在你肩膀上看花燈。」
離火王微微挑眉,打量了一下她們兩人的身高差,她倒是比小女兒高了半頭,「你爹不願帶你出去玩麼。」
蘇旭搖了搖頭,「——我小時候也並不瘦弱,除非變成原身,否則我四歲之後就不能再這麼做了,他身體越來越不好。」
妖王臉上露出些許悵惘,「是麼。」
「畢竟他只是練氣一重,而且還受過重傷——雖然看上去依然是二三十歲的模樣,但那都是用丹藥維持的。」
蘇旭停了停,「興許是為了來日見到你時,依然是年輕英俊的模樣,也興許是為了讓我免遭非議,其實我倒是已經習慣了。」
對方並沒有立刻說話。
蘇旭也未說完,她繼續了前面的話題,「我爹去後,有一段時間我非常恨你,我恨你不在我們身邊,然我又意識到你並無義務這麼做,于是我開始恨你把我生出來,讓我體會俗世痛苦。」
離火王欲言又止地看著她,「好吧,我猜你可能會有類似的想法,盡管我難以共情——但我能理解。」
「我想過我們見面時給你一拳,罵你一頓,或者不和你說話,只當沒你這個人等等。」
蘇旭無奈地嘆道,「所有場景我都在腦中幻想過,但我想我還是會哭成傻瓜——謝無涯說我腳上的牽心環,可以令我的血親感知到我的傷亡,我有幾次瀕死,卻並無人來找我。」
「你覺得你瀕死。」
離火王默然片刻,低聲道,「但你不會,如同在屠山地宮,你最初落了下風,假如那時結束戰斗,你是否會以為你瀕死了呢?但你被迫繼續打下去,終究還是贏了的。」
「有人引導了我。」
蘇旭微微咬了下嘴唇,眼神罕見得多了一絲猶疑,「那人——」
當時她尚不確定,自己听到的那聲音究竟是誰。
離火王焉能看不出她的心思,不由輕輕一哂︰「他不那麼做,你也不會死,你最多會有些糊涂,不知自己如何做到的罷了,然你終會明白。」
怪妖們都是這樣成長起來的。
蘇旭抿了抿唇,心道想必不是眼前這位了,「中境的大妖們,可有哪位是你不喜歡的?我去奪了那領地來。」
她本意不是為了除掉某個妖怪,而是中境的名山名城想必都有了主,若是其中有誰不合這位心意的,她取而代之也算兩全其美。
畢竟,也許境界有些不足,但根據莪山君所說,他們無人能正面硬抗劫火之力。
蘇旭隱隱約約有些感覺,自己一旦認真起來,妖王之下恐怕沒有誰是她的對手了。
「然後她就將這地方送我了。」
紅裙少女舉著酒盞站在雲台上。
這宮殿本就屹立于山巔,放眼望去,四周雲生霧繞,幾座高峰若隱若現,險峻崢嶸,下方漫山青松碧柏,翠浪千疊。
「這首山本是無主之地,連宮殿都是用法術蓋起來的——」
據說這是整個中境最巍峨的高山,在鳥妖們眼中就如同旭日初升之地。
她倚在玉石欄桿上,回首望向殿中,師弟師妹們正在胡吃海喝,還有幾個摟著新勾搭到的妖族美人調情。
陸晚正拍著桌子說他等這一天已經等了許多年,並對蘇旭豎起拇指。
媱姬看著這一幕不禁莞爾道︰「她許你終日尋歡作樂?」
蘇旭搖搖頭︰「不,我可以玩一陣子,然後要去做些別的事,大概還要去一趟里界,嘿,想想倒是頗為刺激。」
古魔皆有封印,為何血骨差點能以真身進入現世?難道封印已經徹底無用了?
這一點引起了許多修士的注意,然而罪魁禍首凌楪已經死了,剩下的凌家人紛紛表示他們對此一無所知,如今根本無人能做出解釋。
「哦,後來我說讓她去仙緣台接我,我要像個公主一樣回家——我其實是開玩笑的,但她立刻就同意了。」
蘇旭聳了聳肩,「我現在對她感覺——」
話音未落,腳下地面忽然傳來一陣震動。
整個首山仿佛都輕微震顫著,一浪一浪的波動從地底深處傳來。
天穹中雲層翻滾,朝陽的光輝都變得暗淡。
靈禽玄鳥紛紛振翅飛離巢穴,山林間盤旋著烏壓壓的鳥群。
忽然間,遠方騰起一道直入雲霄的青藍色光柱,隱隱纏繞著翻滾的雷光,天幕幾乎都被擊碎,陰雲震蕩,日光熄滅。
一股熟悉的靈壓從東方吹來,宛如颶風般席卷了整個大荒。
蘇旭猛地睜大了眼楮。
那靈壓拂過時,真的好似一陣飛掠耳畔的春風,帶著一點讓人酥麻的電意,很快又消失不見。
「有人飛升了!」
陸晚的驚叫打破了大殿中的沉寂。
一群年輕的半妖放下手中的酒杯或是筷子,前僕後繼地涌到了雲台上,一同仰望著那遙遠輝煌的神光。
「我——」
白曉似乎罵了句什麼,「必然是我們那師伯!他破碎虛空了!怪不得閉關了這麼些年,連八派試煉都不去!」
「若是飛升在即,哪怕是八派試煉,對他而言亦是紅塵俗事了。」
穆晴輕輕嘆息一聲。
「這當真不可思議。」
白曉喃喃道,「白日飛升——哪怕我知道這並非傳說,然而親眼見到一個,總覺得難以置信,尤其這人我們還認識。」
「你當真認識他麼。」
陸晚涼涼地道,「雖說是我們那師尊的師兄,但對我們而言,也就是听過名字而已,誰都沒見過吧。」
大家面面相覷。
對于堪稱半仙的大乘境修士而言,一口氣潛修數百年的都很正常,凌霄仙尊閉關也將近百年了,恰好是在他們入門的時候。
「唔,我倒是見過。」
蘇旭雲淡風輕地道。
師弟師妹們瞬間投來各異的目光。
「我大概還是他飛升前最後一個和他說話的人。」
她若無其事地道,「我還曾問他,要不要陪我一起來大荒,住在我的宮殿里。」
眾人頓時投來欽佩的目光。
「——不愧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