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湖城郊外。
雍州旱地極多, 這城因水而得名。
湖畔栽種著垂楊綠柳,枝葉積了碎雪,水面蒙著一層細碎的霜白,幾條木板橋橫斜而過, 橋上有一對依偎在紙傘下的情侶。
他們正彼此倚靠在一起, 仿佛在親密耳語。
大雪模糊了他們的背影。
韓曜已無暇去顧忌他人。
不久之前,他從蘇旭手里學到了瞬傳法術。
在一定範圍之內, 只要捏起法訣, 身上靈力又足夠, 就可以一瞬間傳送到自己留過靈力印記之處。
他試了幾次也就運轉自如。
蘇旭也頗為淡定,並無絲毫驚訝,反倒是一臉理所應當。
他才知道她也是練了沒幾次就完美掌握。
那時,他心里升起一種奇特的滿足感。
他自己都說不清緣故, 大約是發現他們又多了一處共同點?
韓曜的思緒飄遠了一瞬, 很快又回過神來。
這傳送法術並非無跡可尋。
法術的範圍本就有限,若是要進行追蹤, 但凡修為足夠, 是可以從目標離開之處找到蛛絲馬跡的。
玉桂仙君並未立刻追過來。
然而, 她的氣機依然牢牢鎖定在自己身上, 宛如拴著長長鏈條的枷鎖, 另一頭就在對方手中。
韓曜心中生出一種詭異的感覺,就是仿佛無論他移往何處,對方都能輕易地順著鏈條模索過來,而他的一舉一動莫不在對方的控制之下。
隨著靈壓的逼近,這種感覺越發擴大鮮明。
若他是尋常的修士,這時興許已被恐懼壓得丟盔卸甲,直接跪地求饒認輸了。
水藍色的身影出現在雪幕中。
雪越下越大。
寒風絞著雪花, 一團一團橫飛漂流,水面上的碎雪漸漸變成了薄冰,空氣里寒意越發刺骨。
那人迎著風雪走來,姝容清麗,身姿輕盈,袖中露出的一節銀環折射著冷光。
雪花落在鋒刃上,被悄無聲息地斬成兩段。
「韓兄是否在此等我呢。」
韓曜手中提著靈犀,「我本以為仙君好歹是個行事妥帖之人,不料如此想一出是一出。」
玉桂仙君搖了搖頭,「我從不是那種人,否則當年如何會因為人家生得俊俏就動了春心,不管不顧地與人私奔——」
什麼亂七八糟的?
韓曜皺眉,「只因為那人生得好看?難道不該是你喜歡他嗎?」
女子微微一愣,「我喜歡他麼?我也不知道呢。」
少年頓時投去一個莫名其妙的眼神,「你們是否沒幾日就分開了呢,若不是互相喜歡,連說話都說不到一處,長相管什麼用,私奔難道不是為了一起過日子麼?」
玉桂仙君訝然看了他一眼,「韓兄年紀輕輕,卻仿佛頗有經驗,此言當真是話糙理不糙。」
旋又自嘲一笑,「我以為我喜歡他,那時他在我眼中無所不知,無所不能,他十分博學,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唱曲時更是讓人心折,而且他溫柔善良,無論我做什麼事,他都不會生氣——」
她那雙翦水明眸中,幽幽浮現出一絲亮光,轉瞬即逝。
「不過他終究和我想的不一樣。」
她淡淡道,「他不夠強,也不能強到保護我,他也只能被丟在地上,任那些地痞流氓欺凌于我!我自打出生以來,從未受那般奇恥大辱,我原以為我可以將一生托付給他,可惜我錯了,那時我就發誓,我要成為人上之人,再沒有誰能——」
「且慢,」韓曜迷惑地道︰「我雖不太清楚發生了什麼,然而听你這麼說,應當是你們一起出行,踫到了歹人,你不怪那些作惡的人,反倒怪他沒有保護好你?」
先前一番折騰,讓他對這女人本來就印象不好,方才這番對話更是加劇了這感覺。
「他應當沒有將你扔下逃跑吧?」
玉桂仙君側首望著湖上呼嘯的風雪,眼神漸漸變得渺遠,「他被打得在床上修養數日,當時爬都爬不起來了,還怎麼逃跑?」
少年扯了扯嘴角,「照你這麼說,那些被強盜殺死在路上的人都是活該,因為他們打不過強盜?听你說話也是讀過書的,為何會有如此莫名其妙的想法?而且你們若是當真相愛,也是彼此托付、患難與共,互相扶持保護,你怪他沒保護好你,你怎麼不怪自己沒保護好他?」
玉桂仙君再次訝然,有些不可置信地將他打量一遍,「我們那時修為低微幾乎和凡人無異,在凡人當中,男人保護女人難道不是天經地義?」
她停了停,「莫說凡人,就算是在修士當中,恐怕也沒有多少人願意被女人保護,昔日我也曾救下同門,他們卻不怎麼心懷感激,反倒覺得頗為丟人。」
「我不知道你遇到什麼奇怪的人。」
韓曜笑了一聲,然後自嘲地搖搖頭,「但我若是能被我喜歡的人,嗯,我也不知道我究竟喜不喜歡她,總之她如果願意主動保護我,我真是做夢都會笑醒了。」
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當然我也不願看到她受傷,若真是遇到打不過的對手,還是一起逃命,或者我留下斷後吧。」
玉桂仙君︰「……」
她首次生出幾分雞同鴨講的感覺。
她冷笑一聲,「按你的說法,她若是將你拋下,自然也不算患難與共了。」
「哦,因為她根本不喜歡我,」韓曜隨口道︰「她也沒與我私奔,若是我惹出了麻煩,我本無資格要她與患難與共。」
玉桂仙君︰「…………」
前方那英俊逼人的少年,猶自語不饒人地加了一句,「那男人听上去也是個富家少爺,想必本來也能好好過日子,踫上你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
「呵,倒是有許多年沒人敢與我這樣說話了。」
她怒極反笑,眼神漸漸冷卻下來。
「所以你才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東西。」
韓曜冷哼道,「周圍人捧著你罷了,連我這書都沒讀過幾本的人,都知道該以真心換真心,再說,就算你這大家小姐不知人間疾苦,總也不是小孩子,難道不知尋常百姓亦有尋常百姓的難處,你私奔的時候難道不曾想過會遇到什麼困境?被地痞流氓佔便宜也只是其中之一罷了,我們鎮上曾有人被放貸的騙了,最後全家都被拖出去發賣的——」
「韓兄不必說了,你的意思我已知曉。」
玉桂仙君輕輕嘆了口氣,「我還是頭一回遇到你這種人,真不知被你看上的姑娘是個什麼樣子——」
「一我想不到誰能欺負她,二她就算被欺負被打了,也不會怪別人沒保護好她,最多只是恨自己無能罷了。」
韓曜涼涼地說道。
話里諷刺之意極為明顯。
玉桂仙君倒是不以為意,「韓兄可知道,我為何明知你在拖延時間,依然願意與你說些閑話?我那舊情人如今仍有子女在世,我前幾日方知此事,而且那人還是個修士,那顆金蘿神元丹本該是她的,我今日擁有的一切,似乎都該是她的——」
她自嘲地一笑,「我知道對他不住,然而若是重來一次,我必定還會這麼做,因為那是我唯一能抓住的機會,我不會放過的。」
韓曜不知前因後果,也听不出那丹藥是個什麼,「反正你就是個自私透頂的人。」
「不錯,」她也不辯駁,「只是心中仍有幾分郁結,不過與韓兄訴說一遍,我就舒服了許多,接下來也不會記掛這事了。」
韓曜有些迷惑,心想她被自己罵了一遍,竟然還能得到紓解,倒也是個人物了。
不過,她有恃無恐地說了一堆,恐怕也是因為她有自信留下他的性命。
——那你也確實不會記掛這事了。
因為老子今天就要你死在這里。
韓曜對她的印象已經差到極點。
此時,要將一個活生生的人殺死在這里,他已經沒有半點兒猶豫。
湖畔風雪蒼茫。
楊柳金花,湖水飛雪,入眼皆朦朧一片,如墜雲霧之中,寒風淒厲呼嘯,飛鳥自樹冠巢穴里驚惶躍起。
韓曜手腕一轉,靈犀揮灑出一片溫潤的水藍光暈。
那濕潤潮氣的水波倏然一凝,色澤變得淺淡冰冷,顆顆細碎冰花凝結,從內而外傳來吱吱嘎嘎凍結聲。
周圍的氣場忽然凝結。
飄飄灑灑的碎雪停滯于空中,化作千萬根銳利的針刺。
靈犀在空中劃出一道玄妙的圓弧,冰雪凝結的針刺瞬間變幻方向,由散碎變得齊整,竟在空中形成了一圈巨大的圓環。
他手腕一震,劍尖霜白的光芒噴薄而出,挾裹著靈力的冰刺轟然激射。
玉桂仙君一直冷眼看著他的動作,到此時方搖了搖頭,手指扣上衣領,「萬仙宗的劍修——嘖。」
她猛地一扯,直接拽掉了水袖寬廣、衣擺飄飄的天機宗弟子外袍。
女子赤|luo的雙臂上蔓延著藍綠的花紋,如同纏枝藤蔓般在白皙皮膚下延展,在血脈中流淌,甚至隱隱發出光芒。
她手肘以下的血肉之軀,悉數化作了冷光凜冽的銀刀,末端連綴著一道新月般的鐮刃。
——方才她袖中露出的便是這段鋒刃,讓人誤以為她的武器是一對銀環。
然而,讓韓曜驚訝的還不是這個。
這人半luo著身軀,四肢肌理分明、線條流暢,腰間的皮肉卻已然潰爛,甚至露出了森森白骨!
她身形閃動,雙刃舞出的寒光宛如一輪圓月,身邊傳來一片叮叮當當撞擊和碎裂聲。
然而韓曜的招數未盡于此。
破裂的冰晶四處濺射,其中暗含的靈力尚未潰散,在接觸她皮膚的瞬間就向外炸開,每一顆細小的結晶都蘊藏著恐怖的威力,直接撕碎了肌肉血脈。
然而,她的身軀幾乎是一瞬間就恢復了原狀,唯有腰月復間那處爛開的大洞不曾愈合。
韓曜︰「……」
韓曜不太確定地看著她︰「你是魔族?」
他這些日子听斬龍峰弟子閑聊,他們談起過埋骨之淵,說那里面魔族眾多,有一種最常見的便是骷髏魔兵,這是最低等的魔族,全身只有骨頭架子。
然而它們很難死去。
至少對于凡人來說是這樣。
哪怕砍掉他們的腦袋,這些骷髏兵亦可以自己將頭撿回去,而尋常的火焰根本燒它們不死。
骷髏兵是最爛大街的魔族,但凡對魔族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所以看到對方腰間骨骼半露,他第一時間想到的是魔族。
「我當然不是魔族。」
玉桂仙君輕輕一哂,飄身而起,看似動作遲緩,卻是瞬間來到了他的背後。
利刃橫切而至。
這動作簡單至極,仿佛毫無花巧。
然而在韓曜看來,這一擊暗含著無數變化,周遭的退路仿佛都被隱隱封死。
他甚至無法分辨,那泛著寒光的橫向鐮刃究竟要落往何處。
或許那根本就是會隨時變化的。
他首次與這樣的對手交鋒,對方一個人,卻遠遠勝過曾經紅葉鎮長街上的四個人。
韓曜硬著頭皮抬劍。
靈犀在掌中微微震動,不知是因為面臨未知的惶恐、亦或是嗜血的興奮。
不,這似乎是對同類的回應!
蒼茫風雪中,忽然響起一聲尖利至極的長鳴。
那是另一把神劍震顫出的怒吼,宛如妖龍在血夜里咆哮,無形的氣浪翻騰而起,空中飄舞的雪花紛紛潰散。
熱。
所有人都感到了熱意。
金湖城的秋初時節本就熱意尚存,然而遠方的邪崇蘇醒,帶來了這詭異的天降秋雪,隨之而來的寒流很快席卷了半個雍州。
此時此刻,郊外看雪的游人,途徑的旅人,忙碌的農人,紛紛感到了一股熱浪撲面而來。
仿佛置身于熔漿遍地的火山中,稍微一呼吸,就有灼熱嗆人的氣息充斥了咽喉。
唯有一個人業已熟悉這感覺。
韓曜毫不猶豫地放棄了抵抗。
他說不清這毫無來由的信任源于何方,但他知道這象征著什麼,他也感覺到自己心中那一絲猶疑,消失得一干二淨。
有誰擋在了他的身前。
那人手中那流淌著火光的雙刃劍,準確無誤地劈在冰冷的銀色鐮刃之上。
韓曜望著前方的身影。
因為身法太過迅速,她的發髻直接散開,步搖釵頭銀絲顫顫,如同殘蝶凋零墜落,濃密流長的黑發在風中飄舞,裙擺獵獵飛揚,金線漾出絲絲明耀輝光。
相比起來,紅裙少女的背影還略有些縴瘦,似乎並不能給人多少安全感。
然而那一瞬間,他卻覺得安心許多。
「仙君似乎不太會挑對手。」
蘇旭淡淡道︰「欺負小孩子應當沒什麼意思。」
她也許錯過了目睹韓二狗暴露真身的機會。
但是,後者說到底並不算她的仇人。
甚至別說韓二狗這種可能不清楚自身情況的糊涂蛋,就算將整個魔族拿來比較——
假如有人說玉桂仙君日後會成為九州的救世主,殺了她就無法阻止魔族入侵,那蘇旭一樣也會這麼做。
雖然這種事不可能發生。
說到底,我也是個自私的爛人。
玉桂仙君神情不變,只是眼中陡然閃過許多情緒。
她望見少女眸中燃燒的熊熊烈火,不知是倒映了劍刃上流淌的光焰,還是自內心焚起的憤怒之火。
女子的眼神最終定格于了然,又多了一絲迷茫。
那一刻,她仿佛回到了許多許多年前。
俊秀明艷的少年佇立在街口,笑容溫和地向她招手。
「遠之——」
「你沒資格這樣喊他!」
少女寒聲道,「陸月嬋,你這賤人今日休想生離此處。」
韓曜默默退到了一邊。
玉桂仙君輕輕嘆了口氣,「是因為我搶了本該屬于你的丹藥?你可知道我會變成這般模樣,全拜那丹藥所賜。」
蘇旭也看到了她腰間血肉模糊、白骨綻露的大洞。
蘇旭︰「你是魔族?」
陸月嬋微微搖頭,有些譏諷地道︰「你們倆倒真的是一對兒。」
不等對方說話,她又道︰「王夫人並非簡單角色,她做的丹藥,若是被沒有她血脈之人服下,就會激活其中一味取自魔族的奇毒,雖然不會置人于死地,卻會讓服用者漸漸沒了人形。」
「那你不是活該麼?」
蘇旭面無表情地道︰「若你不要走那丹藥,自然是我爹服下,就算他天賦不好,總也能修煉出一些成果,但凡他有個練氣四五重的境界,就不會死得那樣慘,他的身子被屋脊攔腰砸斷,幾乎失去了半個腦袋,五官難辨,全尸不存——」
飛翼發出尖利嗡鳴。
這神劍感應到她憤怒而仇恨的情緒,仿佛也隨之激動起來。
「到頭來,你居然還以為我恨你搶走我的東西?」
蘇旭有些滑稽地道︰「怎麼會有你這樣的人?」
「蘇仙君捫心自問,凡人也好,修士也好,究竟是我這樣的人多,還是你們倆這樣的——」
陸月嬋停頓了一下,可能想說個怪胎,但又覺得這詞不足以形容他們,「還是諸如兩位這樣的人更多?」
「也對,中原仙門確實不乏冷血陰險、不擇手段、做盡損人利己之事的畜生。」
蘇旭冷笑一聲,「罷了,仙君過去想要他人庇護,如今是否覺得自己夠強了?你很快就不會如此作想了——手底下見真章吧。」
蒼白的劍刃不斷向兩側延伸,越來越長,直至兩道灼熱的焰光一左一右自劍尖噴薄而出,如同火鳳凰舒張的羽翼。
啪!
雙刃劍直接從當中握柄斷開,劍刃化作了兩道璀璨的火光,在空中翩飛環繞,好似拖曳著絢爛尾焰的流星,赤紅的火流劃出一道又一道的殘像。
蘇旭雙手皆空了出來。
她在袖中的雙手捏了個劍訣,空中的火光驟然暴漲,竟幻出數百把火焰凝成的光劍,烈焰在大雪中嘶鳴,熱浪如同海嘯般涌動。
陸月嬋禁不住目露訝色,「你——」
她曾在凌先生的記憶里看到過蘇旭面帶妖紋的模樣,故此知道蘇旭是個妖族,對方的能喚醒飛翼倒是還能理解。
然而這劍訣?!
「萬劍凌神真訣?」
她不可置信地道︰「你們萬仙宗的——」
「據說只有宗主和桃源峰首座才能練成的劍訣?」
蘇旭給她補上了,「那是什麼很難練的東西嗎?其中恰好有一位是我師父,我又恰巧看過那麼三五遍就學會了。」
流言可能是假的。
她從來沒說過,自己不會劍訣。
畢竟劍訣這種東西,無論最簡單的還是最復雜的,沒有本命法器都一樣能練。
陸月嬋輕嘆一聲,眼中毫無懼色。
她被那丹藥詛咒,如今變成了這副模樣,卻也獲得遠超同境界修士的體質——她受到的任何傷害,幾乎都能在下一秒復原。
這是許多高等魔族的能力之一。
然而,她的身體會逐漸全部爛掉,最後只剩下一具蒼白的骷髏骨架。
但是那又如何呢?
她早就不在乎這張無用的臉,這具被污染過的身體。
曾經的她,只能絕望地哭泣尖叫,蘇雲遙傷痕累累地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地向她爬動,然後又被人踩在腳下,一拳一拳打得骨斷筋裂七竅流血。
她抬頭看到巷子上方逼仄的天空,胸口和身下都疼得厲害,像是利刃入體,撕裂出咕咕流淌的鮮血。
耳畔回響著尖銳的獰笑和咒罵聲。
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呢。
「——你是我的女兒!」
母親聲嘶力竭地尖叫著,「——你若生于貧賤寒門,當有自由可言,嫁娶隨意,然你多年錦衣玉食,並非平白得來!若是我陸家子弟都像你這般與五靈根廢人私奔,家族早就沒落,人盡可欺!」
彼時陸月嬋猶自不可置信︰「所以娘親就遣人毀我清白?!」
「我生你養你,你為世家之女,合該報效家族!」
前任陸家家主厲聲指責道︰「這是你生下來欠我的!」
「我也沒求你把我生下來啊!」
陸月嬋幾乎咆哮出聲。
在母親大逆不道的尖叫中,她掀開了自己的外衣,露出腰間已經開始潰爛的傷口。
「你們要我去得到那丹藥,現在卻變成了這樣,蘇雲遙也不知此事,還是我親自問了蘇家家主——是你們害了我!你們毀掉了我!」
她忽然平靜下來,臉上露出了詭譎的笑容。
「我沒有你們這樣的父母。」
她親手殺了他們。
為何會有這樣的事呢?
不過,貧賤人家賣兒賣女,饑荒時人們易子而食,並不是每個孩子都是父母手心的珍寶。
「遠之。」
玉桂仙君輕聲喚道,「他一定是個好父親。」
「他是。」
紅裙少女佇立在火光中,眸中烈焰洶涌,一絲金輝自瞳孔深處綻裂。
「所以我會殺掉所有對不起他的人。」
「昔日我父母遣人去殺他,殺手悉數不知所蹤。」
陸月嬋諷刺地一笑。
她知道蘇旭是個妖怪,那顯見對方的母親是妖族了,「令堂必定是個厲害角色,她如今身在何處呢?」
其實,她可以向蘇旭解釋。
那時她也身不由己,父母所逼迫,若是她一力違抗,蘇雲遙也不會有好下場。
但是,她其實並不怎麼後悔,無論是離開蘇雲遙,還是殺死父母。
她年幼時被家族庇護,在金湖城中肆意玩樂,去往何處都受人尊敬,及笄後不久與情郎私奔,才知道尋常百姓的生活究竟多麼艱辛。
他們也要算計柴米油鹽,為生計奔走忙碌,謹小慎微地活著,還因為無力反抗,只能忍受那些欺辱。
今日是一句言語,明日是一只伸過來的手,後日就是暗無天光的小巷。
她多麼後悔自己小時候沒有認真修煉,如果她能放出一個正經的法術,就可以逼退他們。
她多麼渴望力量。
許多年後,她成為了人人尊敬的仙君,那些夢魘般的過往恍如隔世,倘若重來一遭,她不會和那人私奔,但若是這事不可更改,她寧願再負了那人,也要離開他,拿走那顆靈丹。
變成魔族又如何呢?
她吃不得苦,心性不夠堅韌,悟性不夠高,唯有走捷徑罷了。
她再也不想成為那個軟弱無助的人了。
而且,她不會向蘇雲遙的女兒求饒,她也不覺得自己需要這麼做。
她還要殺死這個人。
紅裙少女安安靜靜地看著她。
忽然,蘇旭側過頭,「韓二狗,你相信我嗎?」
韓曜站在丈許開外,對上了那雙璀璨生輝的明眸。
方才只毫厘之差,他就要顯出那種形態了。
此處並非玄火教地宮。
若是靈壓有變動,或是誰在用法術遙遙觀察這場戰斗,他冒然顯形,恐怕會招來可怕的後果。
若非蘇旭出現,那他將會別無選擇。
韓曜緩慢而堅定地點了點頭。
「將這周圍的人都帶到城里。」
紅裙少女輕輕地道,語聲宛如夢囈︰「記得不要回頭。」
風雪如煙似霧,湖畔天昏地暗,在橋上瑟縮的情侶擁在一起,恍惚間被人抓著衣領提起。
耳畔風聲呼嘯。
兩個年輕人不由尖叫一聲,那女孩下意識扭頭,卻被人遮住了雙眼。
「不要看。」
有人這麼說道。
熱浪撲面而來。
同時,她聞到了一股恐怖的焦糊氣息,拂過臉側的雪花仿佛都消失了,只有嗆人的熱風嘶吼著,仿佛要將世間萬物焚毀。
隔著那手掌的遮擋,仿佛都能看到一片耀眼的熾光爆燃開來。
無邊無際,吞天噬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