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邊, 陸晚留在了凌雲城里,何昔動身去查玉桂仙君了。
比較起來,前者更適合做接下來的事。
王氏族人住在城東白桐巷。
那是一片巷陌交錯的街區,道路狹窄, 附近栽了一片亭亭如蓋的梧桐樹, 兩側圍牆磚石灰白。
這四周並無靈壓。
陸晚暗自納悶。
按說六夫人應當有眼線在這里,然而附近沒有修士, 若是藏起了靈壓——他不太相信六夫人驅使得了能瞞過自己的高手。
王氏族人眾多, 白桐巷左近擠滿了平房小院, 一水兒的灰牆青瓦,梧桐樹枝繁葉茂,樹下三三兩兩坐著乘涼的婦人,有的閑聊著就說起王大貴家的事兒。
「……听說如今還病著呢。」
「可不是嘛, 雲兒那姑娘生得美, 性子又軟和,我都想說給我那外甥……」
「她究竟是患了什麼病?這都多少日子了還沒好?」
「噓, 听說是那秦家少爺用仙法給她下咒了, 誰想到雲兒說寧可死都不嫁給他……」
陸晚捏著幻字訣隱去了身形, 在旁邊听著她們七嘴八舌議論。
他對自己的幻術頗有信心, 六夫人能驅使的手下里, 恐怕並沒有誰能看穿他。
陸晚年幼時入了桃源峰,最先學到並非靈訣劍訣,而是幻字訣。
蘇旭曾把他抱在膝上,手把手地捏著他的五指教導他。
沒多久,當那些年齡相近的內門弟子學會了靈訣,想在他面前耀武揚威時,他就可以捏起幻術隱去身形, 跑到他們後面,輕輕松松地將人推個跟頭。
「……」
因為彼此間皆是親戚,這些婦人什麼都說,不多時,他就知道了王大貴家住何處,
他轉身又穿過一條胡同,走進一座小院,院中樹影斑駁,牆角探出幾條枝杈,庭前坐了個正在刺繡的少女。
她穿了一條水碧色的長裙,烏發如雲,五官清麗,只是臉色有些蒼白虛弱,呼吸稍有些紊亂。
陸晚站在門邊瞅了一會兒,確實感覺到對方身上有一絲陰毒的靈力氣息。
不多時,綠裙少女打了個哈欠,似乎想活動一下,扶著桌子慢慢站起身來。
她甫一抬頭,手中繡了一半的交頸鴛鴦扇面頓時掉落在地。
院門口佇立著一個高瘦俊俏的青年,那身影一陣波動,又化作一棵蕃盛花樹。
那棵樹挺拔筆直,樹冠枝條細密、宛如裊裊垂落的輕絲,胭脂色的花朵垂掛盛開、又似是層層剪彩,空氣中縈繞著輕淺沁人的香甜氣息。
少女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半晌,才有些磕磕巴巴地道︰「這位、這位大仙有事嗎?」
此言一出,陸晚就知道她看穿了自己的幻術,甚至還一眼看出自己並非人族。
——尋常百姓有些會這樣稱呼妖族,在他們害怕且想表示尊敬的時候。
他索性撤去了幻術,只是依然隱藏著靈壓,「姑娘閨名可是喚作雲兒?」
王雲兒茫然點頭。
「你不必感到不自在。」
陸晚這些年混跡大荒和九州,什麼人都見過,也知道如何與對方相處,況且這還是個天眼,和尋常百姓總有些不同的。
「你看到了我的真身吧,我和你院外的梧桐樹並無區別——你把我當成男人女人都可以。」
王雲兒想起自己方才所見的畫面,神情更加放松了些。
旋又一愣,「您怎麼知道?」
「你身上沒有靈力,卻能看穿幻術,我就猜測恐怕是天目,既然是天目,如同照妖鏡般看穿妖族真身應當也並非難事。」
所謂的天眼,似乎真的十分稀少,比天靈根還要少許多。
——起碼萬仙宗能挑出幾十個天靈根的弟子,其他幾個大門派也一樣,卻沒听過哪個宗門里誰有天眼的。
不過,想起六夫人等對這無辜的女孩虎視眈眈,看來天眼之所以少見,也是因為太容易招來禍患,擁有者要麼因此遭難,要麼因此被□□利用,要麼就藏得極深。
「我,我也只看了一眼。」
王雲兒小聲道︰「我是可以將它關上的,你也並非我見到的第一個妖族了——只是您來我家做什麼?」
陸晚早就想好了說辭,「我師姐先前路過此地,恰逢秦家少爺要來搶你做妾室,她和秦仙君有舊,隨口提了一句,秦少爺就被他爹喊了回去。」
話未說完,王雲兒倒頭便拜︰「謝謝大仙們恩德,雲兒願奉兩位的長生牌位,日日祭拜——」
「不用不用,你要想感謝師姐倒是沒問題,我什麼也沒做。」
陸晚將她扶起來,「只是牌位興許不必,那會兒她只是隨手做好事,不曉得你還有這樣的才能,來日指不定我們還需要托姑娘幫忙。」
王雲兒連忙點頭,說無論是什麼她都應下了。
「我恰好從附近路過,卻听聞姑娘似乎有病在身,又有人說你被秦少爺下了邪咒,干脆來看看你。」
王雲兒苦笑道︰「我並不曉得是怎麼回事,只是前些日子開始昏昏沉沉,每天只有三五個時辰是清醒的,有時走路都能睡過去,我本來在繡坊上工,最近也不能去了,只在家里做活兒,抽成又減少了許多。」
陸晚心想那若是蟲蠱之術,倒是還不算厲害,只讓人昏睡且一年半載都不會有事,「秦少爺可有用這個威脅過你嫁給他?」
王雲兒皺眉頷首︰「是,但他說不是他做的,只說我不知得罪了誰,被人下了咒,若是嫁給他,他能給我一個什麼丹藥而解咒。」
陸晚嗤笑道︰「你信麼?」
「我不太信。」
王雲兒猶豫了一下,「除了族中親戚,我也只認得一些繡坊的人,就算得罪了其中的哪位,她們也都是和我一樣的凡人,如何給我下咒呢?還需要仙家丹藥才能解毒。」
她停了停,又道︰「說來說去,他只是覺得我不該自己出去做活兒賺錢。」
陸晚還在思忖那是什麼蟲蠱,聞言莫名道︰「嗯?」
「他覺得我合該嫁給他,屆時足不出戶便有錦衣玉食,用不著出門拋頭露臉,也就不會招惹麻煩了。」
王雲兒抿嘴道。
陸晚知道秦少爺和六夫人合謀,得到王雲兒後也會將人送給凌家,頓時心中感慨世上竟有如此無恥之人,明明都是他們的陰謀,竟然反賴到人家姑娘頭上。
他被雷得不輕,對那些人厭惡無比,「罷了,我來看看你中了什麼邪術。」
王雲兒引他到桌邊坐下,又忍不住問道︰「——你是海棠樹妖?」
「不是,只是很像罷了。」
陸晚搖搖頭,「我是怪妖,你知道怪妖麼?」
王雲兒不解地看著他。
大部分妖族都是尋常飛禽走獸花木魚蟲修煉而成。
他們的真身,與山林中的野獸、江河中的游魚、街邊的花木並無區別,最多是大一些罷了。
然而,有少數的妖族,他們生而懷有異象,譬如多了只眼楮或腦袋,多長了一對翅膀或是一對肢體一條尾巴等等。
這樣的妖族被稱為怪妖。
還有一些怪妖在外表上並不奇怪,卻有更為特殊的能力,譬如生來能噴水噴火,能辨人謊言。
大妖乃至妖王之中,怪妖為多數,因為他們確實有與生俱來的神力,尋常妖族根本無法媲美。
但並非所有怪妖,都在戰斗一道見長。
「原來如此,」王雲兒了然道︰「我先前也見過有幾條尾巴的……狐狸?大概是狐狸吧,想必那就是閣下所說的怪妖了。」
陸晚神情一凝,重復道︰「幾條尾巴?」
若是只有兩條的話,那應當不至于用這樣的措辭。
假若是只三尾狐,這就已經是大妖的級別了。
「你還記得那究竟是幾條尾巴嗎?」
王雲兒解釋道,自己有時能看到一些奇怪的東西,從小時候便是如此。
不過她也可以自行調整,讓眼中所見與常人等同,只是有時這所謂的「天眼」會自行開啟,尤其是在妖族或是施了幻術的修士面前。
「我見過一些妖族,他們都分外敏感,我只消盯兩眼,他們就會感受到,我怕被發現,故此後來再見到妖怪,都不多看。」
王雲兒皺眉回憶道︰「興許是五條,也興許是六條吧。」
「……五尾狐已是青丘大將級別,如何能跑到這個地方。」
這件事難道還有妖族在其中摻和?
事實證明,某人的追蹤邪術並不怎麼高效。
韓曜追尋著魔修留下的痕跡,穿過郊外的深林重回紅葉鎮,又進了韓家村。
這村莊不算富饒,卻也稱得上風景秀麗,丘陵蔥綠,湖水碧藍如鏡,水面上霧氣氤氳。
當中有一條寬敞的大路,兩側散落著大大小小的屋舍,四周阡陌交通,隱隱傳來牛羊聲。
韓曜專心致志尋找魔修的蹤跡,他們二人最後見面就是在這附近。
此處有許多靈力痕跡,他必須要分清哪些是魔修的去向,哪些是對方來時留下的痕跡。
他找著找著,忽然發現蘇旭沒影兒了。
此時正值清晨,數座院落中傳來雞鳴,叫聲此起彼伏,湖上的霧氣漸漸散去,露出澄澈清凌的水面。
韓曜立在路口出神。
一群孩子蹦蹦跳跳從附近經過,望見這穿戴顯見並非村民的陌生人,不由停了下來。
他們只能見到一個略顯瘦削的修長背影,對方身上有某種壓迫力,那氣息黑暗沉重,甚至讓人透不過氣。
「……」
孩子們遠遠盯著看他,心中恐懼叢生,卻偏偏邁不開腳步,只能無望地立在原地,任由那恐怖無形的力量扼住咽喉。
忽然間,那壓迫感猛地散去。
孩子們驟然被解放出來,甚至有人捂住了脖子,劫後余生般大口呼吸著。
路口又多了一個身影。
那是個一身簇新紅裙的姑娘,背影窈窕,烏發如瀑,步搖垂下瓔珞,顆顆珠粒光輝明耀。
他們呆呆地看著那道倩影。
緊接著,那一身玄衣的年輕男子微微回身。
他的面容仍是英俊少年模樣,眼眸卻幽邃如黑淵,又綻出凜冽寒芒。
令人膽寒的威壓浪潮般卷來,那些小孩頓時後退一步,甚至有幾個人摔倒在地上。
他們回過神來,連滾帶爬地跑了。
愣是沒有人將韓曜認出來,而他一年前才離開這村子。
「……你是去換衣服了?」
韓曜滿意地看著那群孩子滾蛋,這才將目光落在旁邊少女模樣的師姐身上。
她換了一身煙霞般瑰麗的水紅羅裙,系了一條薄紗如意絲絛,更顯腰肢縴細,裙擺上繡著織金彩蝶,裙邊依然逶迤及地,絲毫不染泥土塵埃。
「你先前的裙子也並未沾上髒污,為何就換掉了?」
韓曜認真地看了她一會兒,好奇地問道。
若是換成那些出身世家的修士,被異性盯著看來看去,必然會覺得十分不適。
蘇旭只是個說書先生的女兒,父親雖然出身不凡,卻從不約束她,她小時候連花樓都去過好多回,自然並不在意這些。
但是,每每和韓曜離得稍近,或是感知到他的靈壓氣息時,她都會覺得不適,所以他若是再做出什麼異舉,就堪稱雪上加霜。
一來二去,她甚至有些習慣了,會下意識忽略對方所有不正常舉動,否則早就按捺不住動手了。
「那衣服上有桃花紋樣,明眼人容易猜出我是桃源峰弟子,先前去見秦蕭故意穿成那樣罷了。」
誰知折騰一日一夜都沒有換衣服的機會。
「再說,一條裙子連穿了數日像什麼樣子。」
蘇旭沒好氣地道︰「你方才怎麼了,見到仇人了?」
韓曜搖了搖頭,「這地方也沒人配當我的仇人,只是不喜歡他們那樣盯著你。」
蘇旭不需回頭也知道那些小孩一直在看她,但她連大人的目光都不在意,更遑論孩子。
「……你在這兒站了半天,下面如何走?」
韓曜呆了一下,「其實我剛才沒在分辨她的靈力痕跡。」
「?」
蘇旭︰「那你在做甚?」
「我,」少年嘆了口氣,「你一離開,我就滿腦子都在想你去做什麼,是不是又要甩下我跑了,其他的事都干不下去。」
蘇旭愣了一下,接著心中怒意迸發︰「你瘋了吧,韓二狗,我可能不是什麼人物,但還不至于怕了區區一個玄火教魔修!」
韓曜︰「……」
他頭疼地扶額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從未想過你是因為害怕魔修才會想離開,我只是覺得,你不願同我待在一處,所以說不定一眨眼就跑了。」
那倒是真的。
蘇旭白了他一眼,「我這人興許有很多毛病,但至少一言九鼎,答應你就不會無故離開。」
韓曜見她根本不分辯,明顯是默認了自己那句話,哪怕他早就知道這一點,心里也有些不爽。
「先前我以為你要走,越想越生氣,幸好你回來了,不然……哎,算了,這邊走。」
他身形一動,如利箭般射出去,轉入野樹叢生的疏林中,一陣風似地來回穿行。
蘇旭輕松地跟了上去。
她先前也不止是去換衣服,還順手給兩位師弟傳了信,將先前的事簡單講述,讓他們去暗中看看王雲兒,過幾日再去殺了李二,只裝成江湖仇殺。
李二見過他們的真面目,他若哪日有閑心去翻翻通緝令畫影,立刻能想到他們二人是誰,到時候又會惹出事端。
她沒有風屬靈力,無法使用風靈訣紙鶴傳書,只能寫了字條托烏鴉帶過去。
韓曜一路飄出樹林向西奔去,直至一座破廟出現在前方。
那周圍雜草亂生,落了許多枯枝,牆壁上攀附著藤蔓,整座廟已經斑駁褪色,里面的塑像都破損難辨。
蘇旭想起慕容遙說過的,那魔修作孽害死村民的山洞,入口就在韓家村西邊破廟底下的地道里。
難道現在這個魔修也去了同樣的地方?
廟里破敗不堪,甫一踏入只覺得四周陰風呼嘯。
明明是清晨白日且外面陽光燦爛,附近竟莫名有種森冷寒意。
韓曜曾經來搬運尸體,對這里頗為熟悉,他徑直走進廟里,扒開將角落中堆積的枯草。
地上露出了微微凸起于四周的磚石。
蘇旭本來以為他要進地洞里,誰知他只是將那沉重的磚石挪開,蹲在入口看了一會兒,又起身看了看四周︰「似乎不在下面。」
蘇旭挑眉︰「你確定?興許她下去之後就正常行走,故此沒留下靈力痕跡呢。」
韓曜搖了搖頭︰「不知道,只是直覺她不在這兒。」
蘇旭攤開手,「那就走吧。」
韓曜有些詫異︰「我以為你定要我下去看看呢。」
蘇旭奇道︰「你才是領路的人,如何走自然是你說了算,再說你都追到這里,若是不在下面,你在附近也能發現別的痕跡吧,若是看不到再下去唄。」
少年點了點頭,又有些惋惜地道︰「你若是每次都這麼好說話——」
蘇旭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韓曜咽回了後面的話,身影一閃再次消失在廟里。
破廟繼續向南,周圍再無村落,深山里荒無人煙,四周盡是幢幢樹影,偶爾有野獸掠過,卻及不上他們的速度。
魔修留下的痕跡都在貼近地面的高度,而且這些痕跡並不明顯,至少韓曜似乎做不到一邊御劍一邊追人。
蘇旭看在眼里,也稍微放心了些。
若是換成自己被這家伙追蹤,只消全力趕路,以他這速度,恐怕也只能找到她停留過的地方,根本找不到本人。
因為是在正經追殺魔修,兩人都隱藏了靈壓。
——蘇旭很痛快地教了方法,這實在不是什麼秘密,任何一個小門派的修士都知道怎麼做,難的是做到或做得完美而已。
當然,對于韓曜而言,學這些根本毫無難度,永遠都是一听即會,悟性高得讓人心驚肉跳。
蘇旭倒是覺得奇怪,畢竟這家伙能偽裝成孫仙君,甚至靈壓都模仿得極像,卻不知道該如何隱藏自身的靈壓?
只是問起來的時候,韓曜又拿之前的說辭打發她。
「我確實不會,師尊沒教過我,至于孫仙君,幾句話可能解釋不完,等眼下的事了結我必告訴你。」
少年停了停,視線下移長睫垂落,薄唇微抿︰「與你說話太分心了。」
蘇旭幾乎疑心是自己看錯了,這沒臉沒皮的混賬魔族,神情竟有幾分赧然。
「那你講我听?我可以一字不說。」
雖然她也注意到,這家伙似乎也要集中精神,甚至在全神貫注的狀態里,才能看到空中殘余的靈力痕跡。
更別提假若附近有其他的修士經過,那痕跡可能會更為混亂。
——不過這種痕跡似乎並不能停留很多天,時間長也就散了。
這荒山野嶺的也沒有幾個修士會經過。
「不行。」
韓曜依然拒絕︰「只要我知道你在听著,我就會分心,我會去想怎樣說話才能讓你沒那麼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