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姑娘︰「……」
她並非第一次見到修士。
數日前, 有兩個年輕人從凌雲城里來捉鬼。
他們一身制式相仿的道袍,顯見是正派弟子。
兩人甫一見到她就滿臉厭惡,不問半句緣由,直接灑出數張符, 並掏出法器振振有詞, 一時漫天風雷 赫,電光炸裂。
那場戰斗讓她吃盡苦頭。
她被炸得手腳分離, 身體幾乎四分五裂, 那兩人以為殺死了她。
誰知一轉身, 她的軀體瞬間重新拼合,兩人靈力損耗太厲害,最終連頭帶腳被她吃了個干淨,從那以後, 她似乎又變強了一些, 甚至偶爾能放出一點兒雷電。
「你?」
沈姑娘狐疑地看著那紅裙少女,她總覺得有什麼不對, 卻又說不出來。
「你不是專程來殺我的修士?」
不知道為什麼, 她對後者生不起厭惡之情, 只是覺得對方身上有種美味的氣息, 反而讓她很想靠近。
那並非味覺嗅覺這樣的吸引, 反而是一種抽象而模糊的、精神上的感受。
「我確實是修士,也是因你而來。」
紅裙少女沉吟道︰「至于其他的,我想先判斷一下你是否該被殺死。」
沈姑娘冷笑一聲,「我該不該死是由你說了算嗎?」
蘇旭奇道︰「大家都不是第一天出來混了,難道不是誰拳頭大誰說了算?」
沈姑娘被噎住,旋又冷笑,「道義和公理何在?」
「你好端端走在路上, 被一個醉鬼迫害,本是受災之人,卻被你父母打死,這事兒可有公理?」
沈姑娘一愣。
「公理就是,他們為人父母,失手打死孩子算不得什麼,且沒人控告他們,甚至連牢都不用坐。」
蘇旭淡淡道︰「是這樣吧。」
沈姑娘沉默了,「人我都殺了,你想怎樣?」
「我不想怎樣,我只是覺得整件事有些蹊蹺。」
蘇旭看她情緒漸漸穩定,感覺一時半會兒是不會打起來了,「興許你還有仇人沒找到——張大善人是否愛慕你呢?」
沈姑娘頓時皺眉。
張大善人謊稱愛慕她,誰知得知她遭難,竟說不會踫別人動過的女人,讓她好自為之,婚事就此取消。
她咬牙切齒地道,姓張的雖不曾動手害了自己,但若非對方最初看上她,又因為這嗜好而放棄了她,父母也不會氣得將她打死。
蘇旭對此不做評價。
姓張的實在不是什麼好東西,若這姑娘想去報復,自己也不會攔著。
「你是夜里遭遇歹人,應當和剛才的情景類似?按理說,這事兒只有你和那人知道,難道他告訴了別人?我想應該沒有吧,奸|yin是要坐牢的,那歹人知道你要嫁進張家,肯定覺得你不敢聲張,想讓你吃啞巴虧,所以他更不該說出去——姓張的是怎麼听說你非完璧?」
沈姑娘微微怔住,又思忖了一會兒。
「我,我不知道。」
她神情幾度變化,「你說呢?」
「興許是你的仇人,興許是你潛在的敵人——張大善人的妻妾或是兒女,雇凶害了你又將這事捅給他。」
蘇旭一邊說一邊看著女人的臉色變成猙獰。
「不過,我向來覺得人心險惡又喜歡猜忌,故此也許是我想多了。」
夜色森冷,小巷里陰風陣陣,淒清月光灑落滿地。
女人抱起光luo的手臂,有些無助地仰起頭,仿佛在眺望天穹中的悲涼月色。
她臉頰上依然掛著漆黑的水跡,那些略顯粘稠的液體,竟像是活物般蠕動起來,又緩緩地重新鑽入了眼眶。
蘇旭眨眨眼,「你冷麼?可要穿件衣服?」
沈姑娘又積攢了一肚子的怨氣,剛要訴說,聞言頓時泄了氣,「你問我是否需要衣服,並非覺得我有傷風化,竟是怕我冷?」
蘇旭︰「……若你不覺得冷,自然想穿成什麼樣都可以。」
沈姑娘深深看了她一眼,抿唇道,「你當真是修士麼?」
蘇旭嘆了口氣,「我知道你心里的修士應該都是嫉惡如仇,或是說對人族之外的——」
「我不是那個意思。」
沈姑娘打斷了她,「你和我見過的修士不太一樣。」
蘇旭隱約感覺到一點兒不對勁,「你說哪方面?」
沈姑娘歪了歪頭。
她生得極美,五官秀氣嬌美,身材細瘦,一派弱柳扶風楚楚可憐的樣子。
然而,她的眼眸卻是一團漆黑,仿佛藏著濃稠得化不開的夜霧。
「我很想靠近你。」
沈姑娘神情恍惚地道。
她櫻唇微啟,似乎想友善地笑一下。
誰知嘴角竟然越拉越開,再次裂至頜邊,伸出了長長的黑觸須。
黑色涎水滴滴答答落在磚石上,那些液體落地後,一滴滴宛如毒蟲般蠕動著,在靠近她的腳邊之後,重新躍入她的軀體里。
蘇旭︰「…………?」
女人美貌的臉容再次扭曲了,她嘴里的觸須在空中猙獰舞動,尖端分裂開來,重新露出圈圈利齒。
「好香。」
她的聲音听上去十分破碎模糊,還有些嘶啞。
「我想、我好想……讓我模模你……」
蘇旭意識到再這樣下去情況不妙。
她默默退了一步,「我有話想問你,咱們再聊一會兒好嗎,等我們說完了,你想做什麼都好商量。」
這麼說是不是有點無恥?
沈姑娘卻恍若未聞,她眸中的黑霧彌漫開來,甚至遮蓋了眼白,讓神情看上去更加恍惚和詭異。
她跌跌撞撞地撲過來,口中的觸須一甩,如同鞭鎖般直刺紅裙少女的胸口。
勁風撲面。
對于尋常人來說,這一下決計無法躲開。
然而,蘇旭眼都不抬,直接消失在原地,然後又出現在對方身後。
「沈姑娘,你不是惡鬼,惡鬼不可能有這種力量——」
沈姑娘卻已經完全陷入了瘋狂中。
她並不擅長戰斗,雖說已經弄死並吞噬了數人,但比較起來經驗欠缺太多,先前也只是憑借本能,並無什麼招式可言。
蘇旭很輕松地砍掉了她嘴里的觸須,並看著那些東西重新匯入她的身體。
一次又一次。
小巷里回蕩著女人的嘶吼聲,她听上去混亂又痛苦,仿佛完全陷入了某種不可支配的情緒里。
蘇旭站在一邊看著。
這機會實在難得,所以她並沒有失去耐心。
對方真是惡鬼麼?
她也見過一些滿含怨氣而死的惡鬼,然而他們都是死後數日內化成靈體,從未有誰死了大半年才出來報仇的。
「快、快走……」
女人幾乎從牙縫里擠出了破碎不堪的話語,她的身軀不斷顫抖著,嘴邊的黑水源源不斷涌出,在半空中凝聚出了一條更加粗壯的觸須。
她的手指顫抖著,指尖甚至雀躍起一絲閃爍的雷光。
蘇旭早就感受到對方身上有一點靈壓。
稱不上強,但也能勝過一些堪堪入門的練氣境修士,鑒于對方本來是個沒修煉過的凡人,這就有些詭異了。
毫無征兆地,對方的速度快了起來。
她的身形迅如閃電,黑霧鑽出皮膚,在**的雙腿上翻騰涌動。
下一秒,她一腳踩上牆壁,借力猛然騰躍而起,霧氣涌動,竟讓她生生停滯空中。
女人手邊閃耀著絲絲藍亮的雷光,炫目的電光輾轉纏繞,如同一條呼嘯的雷龍,猛然月兌離而出,挾裹著驚人的勢頭轟擊而來。
那一刻,蘇旭心中涌起一陣奇怪的感覺。
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有了危機感。
莫名的怒氣和殺意同時升騰,身上平穩流轉的靈力似乎都倏然變得狂暴起來。
她一手捏法訣,另一手靈力匯聚于指尖,在虛空中重重一點。
——竟是徒手迎上了對方的攻勢。
倘若換一個對手在這里,定然會倍感驚駭,甚至會覺得她自不量力。
然而,沈姑娘似乎已經喪失大半理智,根本無暇思考。
小巷里驀地卷起一陣無形的波動。
怒吼的雷龍狂襲而至,宛如驚天霹靂,卻被硬生生阻擋在半空中。
紅裙少女的眼眸中泛起星點冷厲金芒。
她舉在空中的手指瑩白,指甲尖端卻漸漸變得鋒利堅硬,如同彎曲的鉤爪,不輕不重地捏住了龍首。
她的掌心閃耀起焰光,甚至充盈了一道道縱橫交錯的皮膚紋路。
緊接著,一道熾熱灼亮的火流激射而出,如同箭矢般穿透了雷龍。
滋啦作響的電光紛紛潰散。
火焰輕而易舉擊碎了雷光,勢頭卻絲毫不曾減弱,直直向前奔去,又恍若橫貫天際的流星。
然後,沒入了對手的身體中。
衣衫襤褸的女人不曾慘叫,只是輕飄飄地倒在了地上。
她攤開四肢,沒有滾動沒有掙扎,任由軀體開始燃燒,像是一片即將焚毀的枯葉。
「沈姑娘。」
蘇旭清醒過來。
她閃身移到對方旁邊,俯身蹲下,「我應當可以救你,但你要繼續維持你這種、嗯、這種力量,不要讓它散開,嗯,該怎麼說呢,若你是魔族的話,我當真對你們了解甚少,但我可以熄滅我的火焰——」
「不,仙長,這樣甚好。」
女人依然沐浴在火焰中,她的臉尚未被燒毀,只是被焰光映照得慘白。
「那不是我。」
她被這詭譎神秘的力量所復活,逐漸沉溺于殺戮快感中。
有次她甚至差點吃掉了一個無辜的路人,清醒過來愧疚無比,又怕下回再次失控,只能主動出來誘殺歹人。
「我,我本不想殺你,可是你身上那種氣息、我感覺到的……讓我無法控制自己……對不起……」
蘇旭心情復雜地道︰「我也並不想殺你。」
一來她不覺得對方該死,二來她還有許多問題想問。
然而方才那一刻,她似乎也失控了,否則她有無數種方式可以躲開那一招,或是稍微抑制靈力,不至于打出如此致命的一擊。
「我還要向你道謝。」
女人斷斷續續地說著,神情漸漸變得茫然,「我終于,終于可以由此解月兌,曾經的我,連蟲蟻都不忍踩死,怎會變成這樣呢。」
蘇旭沉默了。
她並不懼怕自己的火焰,于是她握住對方的手,「你相信我麼,沈姑娘,我真的可以救你。」
「我信你!你、你說他是歹人,說我是受災之人!」
後者點了點頭,眼中淌出黑色淚水,「你是唯一一個這麼說的,所有人,爹娘弟弟都在罵我,他們說我不該深夜歸家,說必定是我行為不端,還說什麼蒼蠅不叮無縫蛋——」
她在一片混沌黑暗中蘇醒。
彼時躺在棺木之中,黃泥掩埋于六尺之下,耳畔回響著絮絮低語,腦海中閃回過無數破碎畫面,終于憶起生前諸事。
她體內充盈著怪異的力量,輕松砸開那脆弱的薄棺爬了出來。
墓園里陰風森冷,淒厲的鴉啼響徹天際,周圍人影全無,唯余天地間一片蒼茫。
「我在棺中不太清醒,听不清他們說話,只隱約分辨出是一男一女。」
聲音越來越微弱,「他們走後不久,我就越來越有了力氣,也記起了許多事,我回到了家里,听到他們談話的那一刻,我從來沒有那樣憤怒——」
蘇旭剛想說些什麼,卻忽然見沈姑娘雙目無神地望向前方,「那是、那是什麼地方?」
兩人交握的手倏地分離。
蘇旭掌中落空,再試圖去觸踫對方,也只有細微的風流穿過指間。
她心中一驚,腦海中閃過一個猜測,不由問道︰「你看到了什麼?」
「霧——四處都是霧氣——那是——」
沈姑娘依然躺在原地。
她的身軀開始溶解塌陷,化作一片粘稠的黑色液體。
空中仿佛出現了一個無形的漩渦,巨大的吸力由上方傳來,一瞬間將她拉入了另一個世界。
小巷里變得空空蕩蕩,只剩下四處彌漫的血腥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