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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嘆惶恐孤城成鬼蜮

當天邊有魚肚白出現,視野中的光便一灑而落,就像是蒙布被提起一角後有人迫不及待的掀開。

總有些事物,在明光之下會顯突兀。

李世民看到了一座「山」。

一座出現在街道盡頭的山。

騎兵們打馬上前,清脆的蹄聲打破晨曦的靜謐。但沿著街道行至半途,便都僵硬的停在原地,如同雕塑。哪怕見慣了生死,熟悉了戰場血肉橫飛的景象,此刻仍覺如墜冰窟,渾身的汗毛直豎。

那是一座由尸體堆成的「山」,入眼皆是肢體交錯,蒼白臉孔,如地獄一角突墜人間。

戰馬低鳴,不安的踢踏著馬蹄,幾欲後退。

一只不知哪里來的老鴰落在「山」頂,「嘎嘎」的叫,驚醒了呆立的騎士。隨即便有人忽然轉身,急促的大喝︰「快!去攔下三郎!千萬別讓他過來!」

李大德見死人最多的一次,是風陵驛的最後一戰。炸了營的流民軍自相殘殺,傷損數千,血流成河。

殘酷歸殘酷,但那一次場面混亂,真正惡劣景象他並沒瞧見多少。

而眼前的場景,便是見識過老李砍人頭築京觀的李世民,都只覺頭皮發麻,手腳冰涼。要讓他三弟瞧見,非尿出來不可。

身側的趙德柱勒馬轉身,不待動作,便早有一黑甲騎士打馬自隊伍中生生沖了出去,甚至將後方幾個騎兵都撞下馬來。

彼時的李大德,壓根就沒有進城的打算。

一碼歸一碼。雖然在來的路上他拍過李世民的彩虹屁,說這世上沒有比待在他二哥身後更安全的地方。但要真讓他跟著二哥去打巷戰,他是萬萬不肯的。

當霍雲兒揮舞著馬鞭自城門沖出來時,這貨正被一百偵察兵簇擁著,在南面的城牆外仰頭打量著縣城全貌。

他喜歡看這種對于現代人而言更顯韻味的古風建築。

似這等山中小城,規模自然無法和晉陽相比,也就三里寬的樣子。但牆頭是真的高,足有三丈。面朝他這邊的地勢向西傾斜,典型的「前低後高」,南北兩側又俱是大山。如果不是取巧,還真不好拿下。

正想著郭通這把撈了個開城的功勞,回頭得讓老李多掏點錢出來,身側馬蹄聲響,便看到一名黑甲騎士徑直沖了過來。

說真的,他現在已然搞不清特戰隊算是他的手下,還是李世民的親兵了。自從把這幫殺才派去絳州剿匪和後者搭了伙之後? 便一發不可收拾。李世民去哪都帶著他們? 一起沖鋒,一起殺敵。

這次與老李匯合,眼看這些人與他二哥配合默契? 他愣是沒好意思往回要。

霍雲兒來到近前便翻身下馬,直接掀了面甲單膝跪地。李大德本想問問? 這幫人都進城半天了怎麼還沒有喊殺聲響起。一見她這嚴肅的樣子,反倒愣住。

「東家!」霍雲兒語氣急促? 還微微有些顫音,此刻仰著蒼白的面孔說道︰「將軍有吩咐,讓東家晚些時候再進城。」

「怎麼?二哥在城里遇到麻煩了?」李大德微微皺眉。

他原本也沒打算這麼早就進去,但听霍雲兒這麼一說,反倒升出一股怪異的好奇心來。

到底什麼事? 能叫李世民專門派人回來囑咐?

霍雲兒微微遲疑? 便有限的做了點兒提醒︰「未曾有麻煩,只是城內有許多尸體……」

「停!你不用說了,我懂了!」

李大德瞬間抬手做了個制止的手勢,好奇心再無蹤影。

哪怕是經歷再多? 甚至于還親手殺過人了,但他仍不習慣見到尸體。即便可以忍著不出丑? 但心底的別扭總要持續好幾天。

所以一听說城內有許多尸體,不用再做別的描述,就足以讓他敬而遠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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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

「你們都沒交戰,哪來的尸體?」

李大德問了一個他二哥也在思考的問題。

時間回到兩個時辰以前。

就在翟松柏熬不住困乏,歪在城頭睡著的時候,數名騎士自東面奔馬而來,呼喝著守軍開門。過不多久,他就得到了魏刁子撤兵的命令。

很難說他是當時是松了口氣,還是心有不甘,總之面色復雜。

令使還以為他是怕回去受責罰,便安慰道︰「將軍有所不知,大帥已決意攻河北。宋將軍、趙將軍和王將軍正調集軍馬。些許失利算不得什麼,待助大帥拿下河北,再重整兵馬打回來便是!」

「說的也是!」

翟松柏嘆了口氣,便揮手命士兵把所有人都叫醒。既然決定撤退,那就得趁早。等隋軍追過來,就又走不月兌了。

彼時的縣城街道上隨處可見歪倒在地上的士兵,越是靠近西門方向便越是密集。翟松柏的親兵尋到幾個兵頭,先喊了幾聲,見無人反應,便又走近了去拍。

「石統領?醒醒!」

「張頭兒?喂!」

幾個靠在一起的身影歪倚著磚牆,任憑親兵怎麼推搡拍打也毫無反應。待到後面,其中一人隨著他的動作,忽然倒在了地上。

親兵呆立原地,叫喊聲戛然而止。

身旁一名同伴走了過去,小心的把手指伸向對方的脖頸,還不等去模脈搏,一觸到冰涼的軀體便是一哆嗦。

「他,他死了!」

「死了?!」

親兵略顯尖銳的聲音在街道上傳出老遠,不知為何,再看到入眼遍地躺倒的士兵身影,忽然心中一陣恐慌。

「快,快叫,叫醒其他人!快啊!」

幾乎帶上哭腔的親兵推搡著同伴,幾人小心的繞開死去的兵頭,挨個去叫其他人。

然而並沒有得到回應。

靠在一起的幾個人,尸體早就僵了。

人在劇烈運動過後是不能馬上休息的,否則便極易造成靜脈血液瘀積,導致心髒缺血。比如有些人未經熱身,忽然做深蹲或是引體一類的動作,一旦停下便會頭暈、耳鳴,甚至暫時性失明。

從晉陽一路跑回壽陽的潰兵們,運動何止是劇烈,根本是暴烈。許多人在進城躺下那一刻,便已然休克昏迷了。加之二月份的夜間氣溫驟降,許多人本就出汗出到瀕臨虛月兌,被涼氣一激,身體就開始失溫。

這麼多綜合因素加在一起,無形之間,造就了一個必死之局。

「老六?老六你醒醒!」

「兄弟,醒醒啊!」

「你們快起來啊,將軍在喚了!」

「快起來!干恁娘的!……嗚嗚!」

親兵們的越喊聲音越大,同時也越加慌亂,待到後面已然是哭著在喊。

早注意到不對勁的翟松柏已帶人狂奔過來,全都加入到叫醒士兵的隊伍中。大家呼喚推搡,甚至于鞭打刀刺。然而蘇醒者寥寥,大部分人剛一觸踫,便知回天無力。

夜晚的寒風吹過街道,讓所有人的心底都涼颼颼的。

明明周圍還有許多同伴,可感覺卻像是身在陰曹地府,那般的恐慌與無助。每當遇到尚有體溫,或是悠悠醒轉的人,便呼啦一聲,全都沖過去。

翟松柏呆立其間,像是具行尸走肉。周圍不斷有士兵奔跑經過,終有一人,撞在了他身上。

「噗通!」

「將軍!」

「將軍你怎麼了!」

一群人慌忙圍了過去,七手八腳的去攙扶。

眼下他是唯一的主心骨,若是再出點什麼問題,光是恐懼就足以讓士兵們崩潰。

「給將軍喝點水!」

「快拿水來!」

一只水囊被傳著遞到最近一人的手里,後者忙不迭的就往他嘴里倒。在連續被嗆了幾口之後,他才終于有了反應。

「呼~他們,他們……」

眼淚混著被濺了一臉的水珠落下,翟松柏忽然推開眾人,聲嘶力竭的哭喊道︰「他們,這是被活活累死了呀!」

士兵們盡皆沉默,各自低下頭去。過不多時,啜泣聲便漸次響起。

「將軍,翟將軍!」

前來傳信的令使分開人群,湊到翟松柏的身旁,低聲道︰「這些人既然都死了,當趕緊出城為要!他們都是賤命,與將軍比不得!大帥尚要倚重將軍,區區兵卒,何妨再招呢?」

「賤命,貴命……人命,狗命……」

翟松柏含糊不清的嘟囔著,隨即抬起頭來,看著令使忽地一笑︰「你說的對!」

話音未落,一柄匕首已然扎進了他的心口。

「但某已不想回去了……」

「你,你……」

令使瞪圓了眼楮,抬手指著他,隨即血沫自嘴邊涌出,向後栽倒。

「你做什麼?」

「你敢殺大帥令使!」

隨同令使前來的護衛見狀,頓時驚怒交加,拔刀前指。

翟松柏卻沒看他們,只是瞪圓了眼楮向前行走,同時囈語般得對周圍哭泣的士兵道︰「殺了他們!某帶你們出城……去報仇!」

沒有人說話,回應的只是一連串的拔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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