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振國一動不動地躺在擔架上,大腿上已勒了兩道布巾,出血漸止,由于失血過多,他已昏睡了很長時間。
等他終于恢復神志的時候,他艱澀地睜開眼皮,發現右腿上纏著厚厚的一層繃帶,他嘗試著活動了一下,腳趾能動,看來沒傷到神經,他慶幸的長舒了口氣。
他躺在擔架上,劇烈地呼吸著,心里一陣翻江倒海。
娘的,當初三個團只有自己被派來打四平,自己還高興得跟啥似的,沖打阻擊的段峰和郭勝利一陣擠眉弄眼。
現在可好,英雄沒當成,成了狗熊。
謝振國一想,心里就特別難受,覺得自己的狀況跟戲里的楚霸王差不多,本來英雄一世,卻在垓下損兵折將、四面楚歌。
身後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還有一連串焦急的呼喚︰
「老郭!你醒了?」
「老郭!」
「老郭!」
謝振國艱難轉身,頓時發現一個個熟悉的身影。
不知何時,孟佔山、陸政委、郭勝利、段峰已站在自己身邊。
謝振國頓時淚水洶涌,他哽咽著低語道︰「旅長,政委,是你們……唉,我無能啊……你們看看前面的陣地,我的團十損六七,連我的政委都犧牲了……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望著陣地上密密麻麻的尸體,眾人無不動容,個個眼含熱淚……
良久,孟佔山俯輕拍謝振國的肩膀,動情地說︰「老謝,你還有我們呢。只要你謝振國不死,14團就能重建。」
忽然,謝振國像想起了什麼似的,猛地動了動,「政府大樓……政府大樓拿下了嗎?」
「老謝,別動!你的傷太重,必須趕快下去治療。」見謝振國要起身,孟佔山立刻將他按住。
「拉我一把,旅長,求你了……讓我起來……你是了解我的……我必須親手拿下大樓,給死去的同志們報仇!」
听到謝振國的哀求,孟佔山的眼淚奪眶而出,他緊握謝振國的雙手︰
「老謝,你現在必須下去,這是命令!說句不中听的,你在這兒只會拖我們的後腿。我孟佔山喜歡頭腦冷靜的勇敢,你老謝別讓我失望!」
謝振國長長地吸了一口氣,他的臉因為疼痛而扭曲,「旅長……我明白……我服從……可是……樓里的敵人太強了……你們……要小心……」
孟佔山用力地點了點頭,「老謝,你信不信,別看這幫狗日的現在凶,回頭我把他們打得跟哈巴狗似的!」
在眾人的注視下,謝振國使勁地點了點頭,恨恨地朝大樓方向望了一眼,終于被衛生員抬了下去。
黃參謀帶著兩個報務員走了過來,朝孟佔山立正敬禮。
眼見對方一個個灰頭土臉,渾身焦黑,孟佔山心痛得差點掉淚,「怎麼,就你們仨?團部別的人呢?」
「都犧牲了……」黃參謀的聲音異常沙啞。
……
孟佔山的指揮部位于一棟變形的廢墟里,到處都是碎磚亂瓦,眾人正忙于清理。
「嗡嗡」的轟鳴聲在空氣中回蕩,兩架國軍戰斗機出現在天空,徑直朝廢墟附近俯沖下來。
「機槍準備!給老子打!」
郭勝利是爆脾氣,大吼著準備對空射擊。
「打什麼打,趕快隱蔽!就你那點火力,純屬給敵機撓癢癢,還會暴露位置。」孟佔山大聲喝止。
眾人立刻在廢墟里臥倒躲避……
「噠噠噠——」
敵機異常囂張,呼嘯著就俯沖下來,一連串子彈狂掃而過, 里啪啦的彈道打得廢墟里濃煙四起。
天色漸暗,周圍的天空不斷被爆炸的火光映紅,四平城戰火正酣……
耳听敵機遠去,孟佔山示意報務員開始操作。
報務員小心翼翼地從箱子里取出繳獲的步話機,打開開關,轉動旋鈕,報話機里很快傳出一個女播音員嫵媚的聲音……
「據國軍發自前線的戰報,經上百小時的激戰,到今天下午六時許,四平依舊穩如泰山,我國軍將士己消滅共匪二萬余人……」
報務員轉動旋鈕,報話機里又傳出京劇唱詞……
「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听得人馬亂紛紛。旌旗招展空翻影,卻原來是司馬發來的兵……」
眾人听著,一臉茫然。
郭勝利忍不住道︰「我的天,旅長,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思听收音機?」
孟佔山苦笑了一下︰「這他娘是報話機。」
警衛員將熊偉民帶了進來,孟佔山連忙介紹︰
「各位,這是原71軍263團電訊主任熊偉民,還是原抗日救國軍郭仲達司令的部下,現在是解放軍官。我好不容易才把他從教導團里要了過來。」
郭勝利就有些奇怪,「我說旅長,你們怎麼會這麼熟?」
熊偉民有些激動,聲音迫切地插話道︰
「嘿!大名鼎鼎的孟佔山孟團長,誰人不知,哪個不曉?
當年在冀西他帶著八路大戰黑水河,巧打閻王寨,奇襲高平縣城,血戰鐵帽山,營盤山一怒拔劍,榆樹鎮智斗敵頑……
嘿嘿,他還曾冒著殺頭的風險救過我們抗日救國軍,我們救國軍的兄弟都是他的迷弟,連我們司令都對他佩服不已。」
「我的天,說書呢?一套一套的!哎我說旅長,您還有這麼一出呢?真是讓人佩服!
不過,你們這是要干啥?讓熊主任勸降?」
孟佔山笑笑︰「待會你就知道了……」
熊偉民坐下,轉動旋鈕,報話機上的指針來回移動,很快就傳出嘈雜的對話聲,話里話外都透著玄機,讓人難以理解……
「壁虎,你趕快帶人去南天門,沙僧的人和你姐夫也去。」
「帶多少經書?」
「3本。」
郭勝利大搖其頭,「這都什麼連七八糟的?」
熊偉民抬起頭來,大聲說道︰「說話的是軍長陳明仁,他命令263團李雲帶3個連去道東水塔。」
這段讓常人難以理解的話,熊偉民一听就懂,眾人無不驚駭。
「你說啥?說話的是陳明仁?」陸政委一下子就愣住了。
「哦,我明白了,這是敵人在用密語通話。」段峰在一旁驚喜地說。
陸政委馬上緩過神來,恍然大悟道︰「噢——我明白了!……我的天吶,這可真是個好玩意,有了這玩意,咱們就能通天了。」
郭勝利更是驚訝,鼓著兩只眼楮直愣愣地瞅著孟佔山︰
「我的天,旅長,你真神了?……唉,這要是論打仗的手段,我給你提鞋都不配!」
「少矯情!」
孟佔山猛地打斷了郭勝利,隨即大聲囑咐熊偉民,「偉民,你就在這兒監听,有什麼重要消息立刻向我匯報,打下大樓,你是頭一功!」
「是!」
……
天邊傳來滾滾的雷聲,不一會兒,幾架B—17轟炸機飛臨上空,輪番轟炸掃射,我軍正在築起的陣地立刻倒漿似的爛了。
四面八方都是爆豆般的槍聲,整個四平己經打成了一鍋粥。
「叮鈴鈴——」
指揮所里,電話鈴刺耳地響了。
正在听黃參謀介紹敵情的孟佔山猛地站了起來,一把抓起電話,正要開口……
「 ——」的一聲,一發航彈就在不遠處爆炸,震得上面的偽裝網顫了幾顫,一蓬灰土從篷頂落下,指揮所里煙塵彌漫。
孟佔山抖了抖身上的灰渣,「喂?我是孟佔山。首長,請指示!」
「孟佔山!你小子搞什麼鬼?到處都打得火熱,你那里卻沒了動靜!」
「首長,我們正在討論作戰計劃,想制定一個最佳方案!」
「討論,討論……我告訴你,時不我待!調你來不是耍嘴皮子的!
你到底能不能打下大樓?你要是沒信心,就別充好漢!言語一聲,我換別人上!」
孟佔山正要回話,對方「啪」的一聲掛斷,听筒里傳來一陣忙音。
孟佔山撂下電話,嘴唇哆嗦,臉色鐵青。
郭勝利听在耳里,怒在心上,他表情激動,身體隱隱發抖︰
「旅長,一時半會兒也沒啥高招了,先打吧……
我就不信了,他特務團是三頭六臂!他就真是三頭六臂,我也要把他一個不剩的擰下來!
旅長!你下命令吧,我先上,用集束炸藥包搞他!」
孟佔山表情平靜得近乎冷酷,「郭團長,你先坐。黃參謀,你接著說……」
郭勝利好不尷尬,頹然坐下,他的眼中泛出凜凜殺氣,卻英雄無用武之地。
眼見大家望向自己,黃參謀打起精神來繼續介紹︰
「敵人很狡猾,他們先放煙霧彈發動反沖鋒,誘使我們反擊,卻把我們誘入了地雷陣,周政委就是那樣犧牲的……
敵人還在廢墟里埋了坦克,專打我們的步兵,我們的炮火卻傷不了它們……
最關鍵的是,四平城這些紅樓太結實了!一個炸藥包只能炸開一個小洞,要反復爆破才能炸開一個能容納一個人通過的洞口。而且我們進行爆破時又提醒了敵人,反到給了敵人充分的反應時間,他們在另一邊守株待兔,給我們造成了很大的殺傷!」
听到這兒,孟佔山心念一動,插話道︰
「我說,我不是把靠山屯繳獲的火箭筒都給你們了嗎?怎麼不用?難道火箭筒也打不透?還是你們舍不得用留著下崽?」
黃參謀一臉的慚愧,「不是,旅長。我們也想到了,可炮營劉鐵柱擺弄了半天,還是搞不定!又不敢趕鴨子上架,怕浪費了這些寶貝。」
「這個劉大腦袋!」孟佔山吼了一聲,「拿來讓我看看!」
火箭筒很快就拿來了,兩支「巴祖卡」火箭筒,嶄新的,黃油都還抹著。還有八發火箭彈,箱都沒開!
孟佔山拿起一支火箭筒,雙手操著炮管,眯起左眼,右眼從炮管里望進,但見一片空膛。
他見識過這玩意的厲害,一打靠山屯的時候,敵人用這玩意毀了我軍一輛坦克,那厲害勁就別提了——
隔著老遠一團火光,坦克就趴窩了。
孟佔山折騰了半天,裝了卸卸了裝,急出一身臭汗。結果弄到最後,連他自己都絕望了。
他原本以為,但凡火器原理都差不多,就像迫擊炮,是靠炮底的撞針把炮彈打出去的。
可這玩意卻一根腸子通,里面空空如也。
他琢磨了半天,終于想出點門道,撬開炮彈箱,取了一發火箭彈放進火箭筒,然後轉動筒尾的炮閂把火箭彈固定住。
可是到了這個地步,又難住了,怎麼打出去?
他喝開眾人,又琢磨了半天,扛起火箭筒,走到一堵殘牆後面瞄著大樓就扣動了扳機,可惜,火箭彈毫無聲息。
事到這一步,孟佔山沒招了,放下火箭筒取出火箭彈,沖黃參謀連聲自責︰
「娘的,不怪你們。
連我這個修械所副所長都玩不轉,何況你們?」
「孟旅長……孟旅長!……」
一直守在報話機旁的熊偉民忽然急匆匆地跑來,氣喘吁吁地說︰「監听到兩條消息,我覺得很重要!」
「哦?快說!」
「一條是陳明仁給部下打氣的,說是新6軍和第53軍已經分別來援,還說什麼雖然已經傷亡過半,可還有1萬余6000余人,足可以支撐到援軍到來!」
「什麼?」
孟佔山心里一凜——
傷亡過半,卻還有1萬余6000余人?
娘的,這說明敵人的兵力並不像我軍預估的那樣是1.5人到2萬人,而是多出近一倍。
孟佔山又一想,覺得不無可能,我軍久攻不下,這可能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因此他立即下令︰「趕快!報務員,向上級匯報,這是一條很重要的消息!」
熊偉民又說︰「另外,敵人似乎有一條秘道,剛才守敵呼叫趕快從秘道里再增援一個連來。」
孟佔山大吃一驚,「娘的,怪不得打了一天多都打不下,原來敵人能夠補血!」
黃參謀將信將疑地搖搖頭︰「不大可能呀?周圍通向大樓的溝塹我們都檢查過了,都被敵人撤退時炸斷了。」
「怎麼不可能?」
那邊,一直沉默的段峰突然開口了︰「現在大樓以東我們還未佔領,一定有一條暗道直通那里,而且還比較深!」
孟佔山點點頭,略做思考,伸手指向地圖︰
「我看這樣,集中我們的炮火猛轟大樓以東直徑100米的區域,一則可以摧毀通道,二則可以在敵人的地雷陣里再打開一片通道。」
「妙,這招太妙了!簡直是一箭雙雕!」听到孟佔山的計劃,段峰大聲贊嘆道。
「可是,這樣會消耗我們大量的炮彈,回頭拿啥來打大樓?」郭勝利不無憂慮地道。
孟佔山不再猶豫,斬釘截鐵地下達︰「先打!必須斬斷狗日的大動脈!剩下的以後再說。」
話音剛落,他又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滿懷期待地望向熊偉民,「偉民,你會擺弄那些火箭筒嗎?」
眼見孟佔山目光灼灼,熊偉民沉吟良久,才吞吐吐地說︰
「這……我,我……我會!
可是,對面畢竟是自家兄弟,我……我下不了手……」
說完,難過地低下頭去。
郭勝利急了,大聲道︰「哎呀兄弟?你不是願意跟我們干嗎?你不是很佩服孟旅長嗎?那你還猶豫個啥?」
「就是,兄弟。你再好好想想,這可是你立大功的機會,也能讓我們少犧牲不少同志,拜托了!」陸政委也焦急地催促道。
熊偉民卻一頭鑽進了牛角尖,他抬起頭正聲說道︰「抱歉了各位,說一千道一萬,這一條我都不能破……這是我的底線!」
郭勝利急了,倏地沉下臉來︰「你小子,別敬酒不吃吃罰酒!我……」
「郭勝利——」
郭勝利的話還沒有說完,孟佔山就揮手打斷︰「你胡說些什麼?人家可是我請來的客!強人所難的事咱不能干!」
郭勝利幾乎要哭出來了︰「旅長,咱已經犧牲了那麼多人,連……連謝團長和周政委都……旅長……咱耽誤不起啊……」
孟佔山也是好長時間沒開口,想了好一會才說︰
「偉民,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不強人所難。可是,你能不能幫我看看,剛才為什麼打不響?」
熊偉民點點頭,拿起一旁的火箭筒認真地看了看,突然打開肩托上的一個搭扣︰
「哎呀,是這……孟旅長,你看,木制肩托安裝在火箭筒中部,這個肩托底部的搭扣里面是一個活蓋盒子,里面本應裝有電池……」
說著,在箱子里一陣翻找,找出一截電池裝了進去,合上搭扣,扛起火箭筒扣動扳機……
「你看,在肩托上有一個紅色指示燈,當扳機扣下時,燈泡亮了,這樣才能發射……」
孟佔山恍然大悟,「太好了!偉民,你好好教教我,待會用得上!」
遠處,天色漸暗,孟佔山的眼里卻泛出一片炙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