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涼風習習, 蘭青正靠在亭廊下歇息,夜風吹的她有些昏昏欲睡,就連綠蔭抱著瑤琴從一旁的石子路上匆匆走過,她都懶得掀起眼皮看上一眼。
直到半晌後,耳畔突然傳來一聲清脆悠揚的撥琴, 瞬間便將她從困倦中拽了出來, 她身子猛地一顫, 甚至還來不及反應,唇角就已經勾起了一抹歡喜的笑意。
她一路急匆匆的跑到了門外的綠蔭身旁, 欣喜問道︰「綠蔭, 郡主要撫琴了?」
綠蔭垂頭看著她, 笑著點了點頭,見她雙眸亮晶晶, 好似開心的要蹦起來般, 又急忙伸手捂住了她的唇,低聲示意道︰「噓,安靜些。」
蘭青瞪大雙眼忙不迭地點頭, 而後跟著蘭青坐在門外的雕花木欄旁, 兩人肩並肩坐在一起, 等著屋內傳來那陣如同天籟般的琴音。
屋內的林思慎比起她們二人,顯得更加悠然自得, 她面前的桌上擺著盛滿美酒的玉壺,杯盞中清亮香氣四溢的酒湯,蕩著微微漣漪, 如同昭示著她此時的心緒。
她慵懶的撐著額角,深邃的雙眸亮著點點星光,眨也不眨的看向窗畔,那道潔白如雪翩然若仙的身影。
木案上的香爐燃著陣陣燻香,白色煙霧如同直線般,悠悠升向半空,又被窗外吹入的微風驅開,在沈頃婠的身旁纏繞著久久不散。
窗外月色籠罩在沈頃婠身上,朦朧而聖潔,她面上噙著一絲淺淡笑意,垂眸往身前看去。
只見她身前的木案上,已經擺好了一架瑤琴。那琴似乎有些年頭了,乃是梧桐作面梓木作底,通體涂上髹紫漆,琴漆上有蛇月復斷紋,一眼望去,絕美古樸的讓人嘆為觀止。
林思慎對古琴不甚了解,不過卻是個識貨之人,只一眼她便猜出沈頃婠的這架琴,應當就是妙音先生從不離身的九霄環佩。
如今這琴既在沈頃婠手中,恐怕妙音先生早已仙逝。
林思慎心中隱隱有些嘆息,她端起面前的杯盞抿了一小口清酒,酒未入月復,耳畔驟然響起一聲琴音,那聲音溫勁松透又如滄海龍吟,林思慎握杯的手一顫,還來不及驚嘆,琴音便悠然奏響。
那琴音林思慎不知該用何等精妙的語言形容,每一聲,幾乎都能帶動她的心跳,將她的身心一並拉入了進去,讓她不知今夕何年不知身處何處,只呆呆的一動不的望著。
蒼涼古樸的曲調,如同邊漠的落日,帶著呼嘯的風沙聲在眼前緩緩落下。又如北國的皚皚白雪,層層疊疊的飄散飛舞。
林思慎的心緒,就這麼不受控制的被帶回了安慶城,那個悲涼寒冷的傍晚,那場她見過的飄雪。
那時她在城下領著將士所向披靡,手上長劍染滿了鮮血。
她殺紅了眼,執劍劃破一個寮兵喉嚨時,濺開的血花中突然染進了一片雪白。她愣住了,喘著粗氣,目光從那個痛苦倒地的寮兵臉上抬起,終是瞧見了那天空中漫天飛舞的雪花。
潔白無暇的雪花飄落,落在她的劍尖,又很快被熱血融入,就仿佛從未存在過。
她記得那一刻,她的心髒像是被一雙手驟然握緊一般,痛的她險些窒息。
林思慎一動不動地坐在桌邊,五指攥緊著杯盞,她清亮的雙眸倒映著沈頃婠的身影,而後逐漸朦朧。最後氤氳的霧氣凝聚,化作一滴淚,自她眼角緩緩滑落,劃過唇角劃過下巴,滴入杯盞中去,濺開一片細碎的水花。
蒼涼的琴音突然輕快了些許,林思慎從舊憶中抽身,快速地抬袖抹去了眼角的淚。待她再抬眸時,悠揚的琴聲再度撞入心中,如同潺潺流水又如何和煦春風,拂過林思慎疼的發緊的心。
剛剛的悲涼被沖淡,琴聲的纏綿繾綣又讓林思慎再度沉浸其中。
從沈頃婠指尖流淌出的琴音,時而蒼涼悠遠,時而婉轉痴纏,道不盡的千言萬語,仿佛就在一曲琴調中。
不知不覺,林思慎全然被那琴音操縱心緒,時而悲涼憂郁時而輕快明媚。
直到一曲終了,林思慎也久久不能從中抽離,她怔怔的看著沈頃婠的身影,心中萬千思緒翻涌,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麼。
不過一曲琴音,林思慎卻覺自己一生被道盡,諸多蒼涼低沉,少有輕快明媚。
沈頃婠清淺的目光落在她面上,好似有些憐惜,良久之後,她這才緩緩起身,輕啟薄唇問道︰「可歡喜?」
林思慎點了點頭,本想說上幾句贊美之詞,可卻又發現,凡言俗語又怎能媲美沈頃婠琴曲中的意境。
她站起身,目光直勾勾的看著沈頃婠款步走來,唇角勾起一抹釋然笑意︰「我一時,竟是不知該如何出口贊嘆。」
「贊不出口?」
豈料沈頃婠聞言竟是黛眉微蹙,憂慮的長嘆了口氣道︰「看來,頃婠的琴音還是入不了公子的耳,比不上那位煙汀姑娘。」
林思慎怔了怔,一時忍不住笑出了聲,她沒想到,沈頃婠竟還在意她之前夸贊煙汀的那幾句話。瞧她這打翻了醋瓶子一般,明明發酸又佯裝不在意的模樣,著實可愛的緊。
沈頃婠見她扶著桌子笑的歡快,眉尖一挑,悠悠道︰「瞧你笑得如此歡喜,不如明日別去詩會,去歸雲閣听煙汀姑娘撫琴。」
林思慎笑意斂去,三步並作兩步走到她跟前,抬手攥著她的袖擺,孩子氣的晃了晃,笑聲道︰「她和你如何比的,一個天上鳳凰,一個樹上雀鳥。」
沈頃婠勾唇淺淺一笑,倒也沒有嫌林思慎阿諛奉承,她垂眸看著林思慎睫毛上細碎的淚珠,柔聲問︰「今日這琴音,可令你感懷了?」
林思慎面露尷尬,她輕咳一聲道︰「婠兒撫琴,倒像是撫進我心里去了似的。」
沈頃婠聞言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抬指無意般輕輕拂去了她眼角的淚珠,幽幽道︰「是你心中感懷甚多,又不道與人知。」
落在眼角的指尖柔軟冰涼,林思慎心中一震,她抬眸看向沈頃婠,對上了那雙滿是柔情的雙眸,那滿滿的憐惜撫慰徑直撞入了她心中。
林思慎也說不上來怎麼了,只是心跳突然漏跳了一拍似的,之前好不容易壓下的悶痛,再度洶涌而來,如同千萬根針,細細密密的扎在心房,疼的她想落淚。
這些日子來,其實壓在林思慎身上的擔子越來越沉了,沉的她有些喘不過氣。無論是四皇子的籠絡,二皇子的脅迫,還是柳卿雲的不理解,這些事都壓在她心底,讓她苦不堪言。
在別人面前撤下心防,對林思慎這樣的人來說,幾乎是致命的,她早已是慣性的對所有人設防,哪怕是至親好友。
縱然她與沈頃婠肌膚相親,縱然她們二人明明心意相通,可有些事她仍習慣性的藏在心底,不敢告知沈頃婠。
看著林思慎蒼白的面色,晦暗不明的眼神,沈頃婠輕嘆了口氣,溫柔的雙眸仿佛要望入林思慎的心底︰「等哪日慎入願,頃婠定洗耳恭听。」
沈頃婠那抽絲剝繭的溫柔,幾乎將林思慎的整顆心都包裹著,放置在一個溫暖而絕對安全的地方,林思慎抬手握緊了沈頃婠的手,她深吸一口氣薄唇微微一顫,正要開口。
敞開的窗前,突然被丟入了一顆石子,飛入屋內,咕嚕嚕在地上滾了幾圈。
沈頃婠偏頭望著地上的石子,黛眉微蹙,眸中閃過一道冷光。
林思慎被那石子打斷了思緒,當即松開了沈頃婠的手,三步並作兩步走到了窗前,抬眸看向不遠處的攬月亭,果然看見了遠處攬月亭的檐下,正藏著一個黑影,若是不仔細看,一眼掃去恐怕壓根看不出來。
能神出鬼沒悄無聲息出現在將軍府,還不被護衛發現的人,林思慎想來想去,也只想到了一個人︰「孟雁歌?」
沈頃婠緩步走到她身旁,她一現身,躲在檐下的孟雁歌就忍不住打了個寒戰,往角落處又縮了縮,她可不想看到那個能用眼神把人凍死的女人。
說起來,跟沈頃婠比起來,黎洛還算不上冷淡,至少偶爾還有那麼幾分暖意。
沈頃婠只淡淡瞥了一眼,便轉身將九霄環佩收了起來,不冷不熱的啟唇道︰「她是來找你的。」
林思慎不置可否的聳了聳肩,無奈道︰「她來找我能作甚?」
孟雁歌現下,可算得上沈頃婠的人,特地跑來將軍府找她,想來也不是什麼好事。
沈頃婠神情看不出喜怒︰「去問問,不就知曉?」
「我去去就回。」
林思慎點了點頭,心中也有些好奇,她也沒在意沈頃婠的神色,撇下一句話便翻窗往攬月亭走去。
才走到攬月亭跟前,孟雁歌便悄無聲息的出現在林思慎身後,她負著手慢悠悠繞到林思慎跟前,輕笑一聲拋了個媚眼,上下打量了林思慎兩眼,而後嬌笑著嗔道︰「許久未見吶林公子,不知公子心中可有幾分掛念小女子?」
林思慎唇角一撇,環臂徑直道︰「別繞彎子了,開門見山吧,你來找我有何事?」
孟雁歌看著林思慎絲毫不為之所動的面色,故作悲淒的嘆了口氣,傷心道︰「公子這般冷情,真讓小女子為之心傷。」
林思慎早便知曉她的性子,眉尖一挑,作勢離開︰「你若不說,我便走了。」
孟雁歌突然伸手,溫熱的五指扣住林思慎的手臂,而後傾身靠了過來,笑意吟吟的往林思慎耳畔吹了口氣,悠悠道︰「林公子急什麼,這麼久未見,難道你就不想與小女子敘敘舊?」
林思慎身子一僵,絲毫沒有猶豫的推開了孟雁歌,後撤了兩步後,正色道︰「孟雁歌,你別胡鬧,有事便好好說,莫要動手動腳。」
孟雁歌戲謔一笑,毫不避嫌的又靠了過來,白皙的指尖挑向林思慎的下巴︰「你一個大男人,難不成還怕我佔你便宜?」
林思慎先她一步退開,蹙眉不悅的沉聲呵道︰「孟雁歌!」
見林思慎似乎真的動了怒,孟雁歌這才收了手,敗興的一揮袖收回了手︰「行了,知道你懼內,我不逗你了。」
林思慎背靠著木柱,語氣淡然︰「你找我到底有何事?」
孟雁歌勾起肩側的一縷發絲,繞在指尖把玩︰「今日我在歸雲閣撞見了黎洛。」
林思慎眉心一跳,沉聲問道︰「你為何會去歸雲閣?」
「這你就不用管。」
孟雁歌漫不經心的回了句,狹長的眸子一眯看向林思慎,她正要開口說些什麼卻又一頓,而後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唷,窗關了。」
林思慎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麼窗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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