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國本是一片蠻荒之地,冬季漫長而殘酷,夏季短暫到來不及回味,連對土地有無限貪欲的羅馬人都不願意靠近。在打下一小塊地盤後,軍團長自感能向羅馬皇帝交差,便裹足不前。將軍有這樣那樣的理由推三阻四,讓遠在羅馬的皇帝無話可說。跟隨軍團出征的某位牧師卻不這麼想,他乃是聞名後世的彼得西門。
年輕的牧師侍奉大地之母,算不上羅馬的主流信仰。但那些朱庇特的祭祀更喜歡呆在文明人的城市,肯跟大頭兵來化外之地吃苦的也就泰拉的牧師了。
牧師的事跡寫在《聖典》里,身為向蠻族傳播泰拉之道的第一人,他死後被封為聖徒。但即使有聖彼得這樣勇于自我犧牲的信士,絕大多數北地居民依然拒絕改變信仰。在羅馬軍團和新皈依者的聯合進攻下,他們被迫放棄世代居住的土地,遁入荒野,雙方實現了某種程度的和平。
而和平注定是用來打破的。
彼得烏斯蒂諾夫是位邊境領主,他剛從父親那兒繼承了男爵的稱號,正式頭餃還要等待帝國皇帝和羅曼諾夫大公首肯。大公國受帝國保護,算個半獨立的附庸,羅曼諾夫大公本人亦要向皇帝宣誓效忠,更何況手下封臣。他的任免文件首先送到基輔,大公簽了字蓋章,再呈送皇帝,皇帝批了又給大公。到那時彼得需要到基輔去領任命狀,並向大公和帝國大使屈膝。
自從新帝國與北境王國建立宗主關系後,這傳統維持了兩百多年。最早時,公國的封臣要在基輔和都城之間來回跑。隨著帝國逐漸擴張她的疆土,把觸角延伸到羅馬人曾經踏足過的地方,這儀式才逐步取消。帝國太大,一切從簡。
有傳聞說現任皇帝有意放大公國獨立,升格為王國,不知真假的謠言在亞歷山大王子和帝國公主訂婚後達到頂峰。北方人對此翹首以盼,然而王子殿下不幸听到了未婚妻和勇者的緋聞,這樁婚事也就耽擱了。貴族有貴族的消息來源,平民亦不是耳聾眼瞎的白痴。
大公國居民有權加入帝國軍隊為皇帝服役,不少人跟隨皇家軍團打到瑞克領。士兵們見證了大貴族的覆滅,順便也把公主和里昂過往甚密的種種看在眼里。
亞歷山大王子對謠言大肆傳播負主要責任,他放著一個年輕貌美,又出身上國的公主不娶,由不得大家不亂猜。一傳十十傳百,維多利亞沒跟里昂睡過,也跟里昂睡過了。
在北境,繁衍生息才是第一位,什麼處女,貞操,對伴侶忠誠都得往後靠。何況里昂伍德出身大公國,一直都被北境居民當做自己人。美女愛英雄嘛,可以理解,這句話成了人們日常在酒館踫杯之後的嘆息。老百姓從未設身處地的為王子想過,亞歷山大血統高貴,卻沒結婚就戴了一頂綠帽子,這般奇恥大辱他怎麼受得了。
王子不去都城接未婚妻,皇帝不會松口放大公國自由。不過這對彼得烏斯蒂諾夫大人沒什麼影響,一個小小的邊境貴族,連大公本人都在地母升天節的宴會上忘記過他的名字。
公國或者王國,與他有什麼關系?反正帝國不會來這里征稅,羅曼諾夫當上國王仍然記不得他是誰。
靴子里的裹腳布總是卡住腳趾,多半是佣人沒給他弄好。男爵被迫中斷了自己在城堡中的巡視,倚著馬圈外的木欄月兌掉靴子。重新纏裹腳布是個復雜的工程,可他又舍不得弄髒緊身褲坐在地上。彼得最終設法找到了平衡,等把腳塞回靴子已是滿頭大汗。
他無意指責佣人,老伊娃從彼得小時候就照顧他直到現在。要怪就怪自己太窮吧,父親需要一個體面的葬禮,生病的母親需要請醫師,快到出嫁年紀的妹妹需要嫁妝。家族的重擔在父親身亡後全壓到彼得肩上,他才二十歲,一頭棕發已經起了灰。
彼得買不起羊毛織的棉襪保暖,戴不了時髦的羽毛寬檐帽,也沒昂貴的絲綢披肩,緊身褲是他唯一比較像貴族的家什。
男爵如此,治下領民更慘。這片土地有長達半年的時間無法耕種,出門當兵比種地更靠譜。說帝國完全對大公國不征稅也不對,大公國居民有到皇家直屬軍團參軍的義務,宗主國將此視為大公效忠的體現。
男爵領內生活著一千多人,除去無人身自由的農奴,大部分自耕農都把田地反租給男爵,自己去帝國當兵打仗。自耕農享有完全的帝國公民權,男爵無法阻止他們離開又一個帝國控制大公國的明證。
父親追隨王子征討蠻族,自己死了不說,還搭進去了大部分家兵。彼得手里能戰斗的人不到一百,勉強夠守住城堡和組織兩個輪班的巡邏隊。
亞歷山大王子答應過要給彼得補償,可從秋天等到冬天,王子只差人送來了一套騎士甲,一匹馬和一把長劍。彼得死了父親,領地里多出了上百個寡婦和孤兒,王子殿下未免把人命看得太輕了些。別人可以看不起他,彼得不能看不起自己。那套行頭他原封不動讓信使帶回去,反正名義上彼得烏斯蒂諾夫也是皇帝的封臣,還真不怕得罪大公。
城堡里沒什麼好轉的,不過是個百米見方的庭院,西邊是馬圈,東邊是水井,水井旁邊那棟依附著城牆的木房子是食堂。北邊箭樓下面早掏空了,給守衛當宿舍。男爵的住所在南邊,是棟緊挨著城牆搭建的三層磚房。時不時還能听見母親在大聲咳嗽,而且越咳越嚴重。
彼得走到樓下,兩手放到嘴邊做喇叭狀︰「瑪莎!」他喊道。
「怎麼了?」妹妹出現在走廊外,她低頭往下看。不像哥哥,瑪莎有一頭濃密的金發。
「給媽媽吃藥了嗎?」當哥哥的問。
「難道你覺得我會忘?」妹妹翻了個白眼,狠狠摔上門。
大小姐的脾氣僕人都知道,當年也以同樣的態度頂撞過男爵,彼得並不生氣。他有時候都在想,如果自己是女人,又生在這種邊境窮貴族家庭,那16歲還真是個尷尬的年紀。別人家的閨女早被媒人踏破了門檻,瑪莎天生麗質卻無人問津。因為哥哥彼得什麼都給不了,娶瑪雅的價值甚至不如找個商人之女,雖說沒地位,至少有錢啊。
他唯有祈禱等來年開春,饑餓的黑熊爬出洞穴覓食,等那時候,幾件黑熊皮和熊骨能在帝國賣到個好價錢。想到這里,彼得有些後悔賭氣沒要王子送的禮物了。
把盔甲裝備賣了,應該能湊夠瑪莎的嫁妝。
「大人!大人!」
父親去世了三個月,他都沒听習慣這個尊稱。
「大人!」這聲喊仿佛就在頭頂,終于引起了彼得的注意。
「怎麼了?」他邊說邊往北邊的城牆跑,彼得能錯過「大人」的稱呼,絕不會听漏了報警的號角。號聲一遍比一遍短促,一遍比一遍尖厲,听起來像是吹號的人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了。
家族的貧困體現在很多方面,吃穿住行都受影響,只有一點從不縮水。大公國的邊境貴族,絕不會在修城堡上省哪怕一個馬克。他走了近百級台階才到城牆,又順著梯子爬上箭塔,下方情況不明,彼得需要良好的視野。跟著衛兵的指引,他最先看到的是遠方那片黑點。之後離城堡稍近的位置是農奴居住的田莊,已被點著了火,滾滾升騰的濃煙在一里之外都看得清楚。
這火是自己人放的,父親在出征前專門教過,寧肯凍死幾個農奴,也不能讓敵人有取暖睡覺的地方。早上派出去的巡邏隊正在把農奴往城堡這邊趕,他們出色的完成了任務,彼得眼見馬上的騎手用鞭子抽打動作慢的,強迫所有人跑起來。
這也是父親交待過的應對策略,如果把農奴留給敵人,這些下等人會砍伐樹木,制作攻城塔,會給敵人做飯洗衣,會在敵人逼迫下用尸體填滿護城河。
不要留任何東西給那幫蠻子,父親走前如此交代兒子,彼得一絲不苟的照做了。邊境貴族跟蠻族拼殺了許多個世紀,太了解這幫強盜。只要堅壁清野,蠻族在城堡外的荒野一個星期都堅持不了,考慮到現在是冬季,時間有望縮短到三天內。
城堡白天不關門,拖家帶口的農奴已經走到了城門口,被衛兵指揮著依次通過吊橋,照這個速度能在蠻族到來前撤進城堡內。冰天雪地里養不了馬,蠻族靠兩只腳行軍,這給了彼得充分的時間保護家族財產。農奴的宅子本就像豬窩,燒了再搭便是。
彼得在城牆上站的穩穩的,顯得很有信心。關于對付蠻族的最後一點,父親言傳身教過。對峙了幾天後,給蠻族酋長點錢,把這幫乞丐打發走。
蠻族和大公國的居民本系同族,花錢避免流血犧牲,雙方都樂意。黑點仍在遠處不急不緩的行進,彼得干脆一**坐在箭筒上,沒準是哪個部落出來交易呢?那不用打獵,便能以極低的價格買到熊皮。
他都有點後悔把農奴的房子給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