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 我們又發現了這個。」穆雪給岑千山看手中一張皺巴巴的紙條,那泛黃的紙頁上留著幾個深褐色的血字︰
【無謂的掙扎終究只是徒勞,到了最後, 我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字跡凌亂而瘋狂, 打著幾個大大的叉,邊緣染著褐色的污點,顯然留下字跡的這個人, 已經陷入了情緒崩潰的邊緣。
此刻,在那黑色的門樓之下, 坐在枯樹上的男人淡淡開口,
「放棄吧,無謂的掙扎不過是徒勞而已, 最終,沒有人能擺月兌自己最真實的。」
他的身軀乃是濃煙虛化, 像是披著一件變幻莫測的黑袍, 露出雙手和面孔。
此人顯然已經不是人類,威壓強大若神,是那域外天魔。雖然此刻這里只是他的化身虛影出現在此。但在他的腳下,一只只形態猙獰的妖魔, 受他的魔力感召,破開地面鑽出。
手持雙刃的食朧,八腳復眼的魔蛛,人面獸身的妖牛……向著眼前的人類修士撲去。
歸源宗的門派至寶,混元袋和金光鼎都被擊落在了地面, 靈光暗淡,無力再能為主人御敵。兩位年輕弟子一身狼狽,在妖魔的圍攻中疲于奔命。
蕭長歌雨化萬物, 叢生的靈植,交錯飛舞的藤蔓層層圍護兩人四周,擋住了絕大多數魔物的攻擊。在他的叢林之卓玉外烽火怒燎原,沖天烈焰,燒得那些飛天遁地的魔物吱哇尖叫。
食朧雙刀破開火牆,切斷藤蔓,從天而降,魅影狂刀漫天,沿途全是她詭異的笑聲。卓玉雙臂燃火,勘堪接住雙刃。
黑色枯木上的魔神興致缺缺地坐著,終于不太耐煩地隨意伸出一只手指,那蒼白而無血色的手指向前輕輕一點,一縷黑煙攜著鬼神之威。噗的一聲穿透了層層防御的硬木,直沖向正在全力施展炎火訣的卓玉。
卓玉同飛天食朧僵持之中,避無可避,擋無可擋。就在此時,一只手掌伸到了他的面前,以血肉之軀為他擋住了這致命的一擊,一篷熱血濺了他一臉,那血液滾燙,是來自同門兄弟的血。
卓玉擺月兌食朧,和蕭長歌背對而立,蕭長歌一只手臂垂在身邊,滴滴答答的血點不斷掉落。
「怎麼不用潤物訣?」卓玉皺眉問道。
蕭長歌搖搖頭,苦笑了一聲,「我的靈力已經不太多了。」
……
大歡喜殿內
穆雪把修復好的「法寶」逐一放進法陣內相應的位置。雕塑上的機關啟動,小人們沿著法陣邊緣唱唱跳跳地活動起來,唱起了曲調古老的歌謠。
法陣如預期般地亮起了光芒,好似一大輪光陀陀的圓月,浮在腳下的地面之上。
穆雪和岑千山相互看一眼,牽著手一並跨入銀白色的陣光中。
水波一般的光芒漸漸淹沒二人的身軀,他們發現法陣中傳來一股無形之力,正在將倆人拉向不同方向。而彼此的身影都在對方的眼中漸漸變得淺淡。
這一分別,不知各自去往何處。
穆雪抬頭看著眼前那比自己高出一截的岑千山。
小山從小就特別沒有安全感,害怕和她長時間分別。每當自己外出狩獵或是探索秘境的時候,他總能想方設法地粘著自己帶上他。
現在,想必他也很不安吧?
即使到了不同的地方,我也一定會去找你,穆雪想這樣對他說。話音還未曾出口。岑千山的聲音已經傳來。
「沒事的,別怕。」想不到岑千山握住了穆雪的手,開口寬慰,「你保護好自己就行,我會去找到你,我一定很快就能找到你。」
他已經半虛化的手指撩起穆雪肩頭的一縷長發,猶豫了一刻,當著穆雪的面輕輕吻了下去。隨後那琥珀色的眼眸抬起來,一瞬不瞬地看著穆雪。
眼波深處帶著幾分委屈,幾分倔強,又有幾分屬于成年異性的侵略氣息。
在那一刻穆雪的心底涌上了一股熱流,腦海中嗡聲一片。
陣法的光芒涌上來,眼前那深深凝望自己的雙眸漸漸變得虛無,黑色的發絲從空中掉落,對面的身影終于在一片白光中湮沒。
穆雪整個人沉沒進了傳送法陣的銀光之中,身軀如同漂浮在一片白茫茫的光海,她閉著眼楮,心髒在怦怦地跳動,腦中依舊留著那雙灼灼看著自己的雙眸。
在那一刻,她清晰地意識到那個從小跟在自己身邊的男孩徹底地長大了,不再是一只需要自己庇護的雛鳥,也不再需要自己事事擔心,處處保護。而已經成為了一位能與自己比肩,會伸出強有力的雙臂和自己相互扶持的男人。
在他低吻的那一刻,自己怦然心動。他消失的那一瞬,自己升起強烈的眷念不舍。這種感情不該再有其它的解釋。
陣光褪卻,穆雪發覺自己獨立于一片白茫茫的空間之中,岑千山不知被傳送往何處。
四周的空間如同畫卷展開一般,圍繞著她顯現出一圈活色生香的艷麗壁畫。
壁畫之上,一條漫長的道路兩端,有一扇彩門和一扇黑門,彩色的門樓遠在天際,巨大的黑石門樓近在眼前。
那巍峨的黑石牌樓之下蒸騰著無邊欲|海,無數人類男女,妖獸和魔物泡在欲海中彼此糾纏,每一個人的臉上都露出極度享受的快樂神色。
眾生百態之內,有錦衣華服的男子左擁右抱,獨享眾多美人,滿面的自得意滿。也有女子高高在上,被無數俊美郎君追捧,肆無忌憚地愉悅享受。
這樣群魔亂舞,欲海浮波的中心,一株烏黑的枯木上隨性坐著一位魔神。那魔物長發如煙,面目蒼白,垂睫望著腳下芸芸眾生,慘白的手掌舉著一顆血淋淋的人心,刺眼的血跡染紅了他的嘴角和胸膛。
無數人匍匐在樹下,正在向他獻祭,向魔神獻祭上自己最為珍貴的東西,換取這世間的極樂享受。
穆雪在畫卷的中心坐下,收斂心神,抱元守一。
雖身邊群魔亂舞,起靡靡之音,景象穢亂不堪。但她轉行庭心法,能做到色從眼過,過而不留。聲從耳入,耳目為虛。身心不動,空洞無涯,渾然無事。
雖岑千山不知被傳去了何地,不在她的身邊。但穆雪此刻心中並不過分焦慮,她相信只要守住自己的本心,平安月兌離困境就好。相信強如小山想必也能和自己一樣。
……
岑千山從傳送法陣內出來,發覺自己腳踏在實地之上。師尊不在身邊,不知去了何處。
在這片灰暗荒涼的大地遠處,有一座巨大的石門。石門那里,斗氣沖天,一道火焰和一道木靈同黑色魔氣糾纏不分。而巨大的魔獸們正不斷從地底生出,向著戰斗中的位置飛奔而去。
那兩道火木靈氣岑千山十分熟悉,那是師尊如今的兩位同門師兄弟所特有的靈力體系。
一想到師尊,想起自己剛剛借著離別的沖動,所做的放肆行為,岑千山的臉色瞬間漲得通紅。
他握拳抵在唇邊。剛剛,自己那樣大逆不道,師尊有沒有生氣?有沒有對自己憎惡不喜?
「沒有,主人,我都看見了。」千機及時爬上他的肩頭,認真點點頭,「我看得真真的,穆大家沒有一點不高興的樣子。」
岑千山拿眼楮看著它。
千機舉起小小的手臂,「她是喜歡的,我保證。」
「不過現在我們如果不上去看看,穆大家那兩個師兄可能就要死了。」千機轉過腦袋看著山門的方向,「其實這樣的妖艷賤貨少幾個也好,我就是怕穆大家心里難過。」
下一刻,主人已經召出幽浮,一腳踏上,向著戰場飛去。
石門之前,那魔神從樹上站起身來,煙霧似的衣袍懸浮在半空中變幻不定。他舉臂凌空一抓。受傷的蕭長歌便捂住脖子被憑空升上高空,隨後又被從空中狠狠摔到了卓玉面前,吐出一口血再也爬不起身來。
卓玉握緊拳頭,停止了攻擊,周圍巨大而恐怖的妖魔一只只慢慢地圍了上來。
「殺了你眼前的這個人。把他的心髒獻祭給我,成為我的信徒。」黑霧繚繞的魔神居高臨下地開口,「你就能變為真正的強者,獲得我的力量。」
卓玉滿腔怒火,盯著他不說話。
「這世間唯有烈火,是最強大而絕情之物。你我其實是一樣的人。弱小本是一種原罪,強大才是我們追求的唯一目標。」那半空中的男人目光冰冷,沒有一絲屬于人類的情感,「你的心底,也是這樣想的吧?擺月兌那些弱小者無謂的糾纏。到我的身邊,讓我傳授你真正強大的力量。」
「我和你不是一樣的人。」卓玉突然說,「你是徐昆,對不對?擁有燭龍遍野的心境,卻在三百年前背叛師門,以身入魔。哪怕曾經我們有過相似之處,如今也早已完全不同了。」
那「徐昆」听了此話,並不生氣,反而淡淡地笑了,「不愧是師兄的徒弟。說話的語氣神色都和當年的師兄一模一樣。倒是令我有些懷念。」
「我已成就天魔之體,享無窮無盡之壽,早已不是徐昆。至于丹陽子師兄,他如今只怕已垂垂老矣,壽數無多了吧?你跟著這樣無能的師父,不過是消磨時日,白白浪費一身美質良才罷了。」
提到自己尊敬的師父,卓玉眼中燃起了怒火,冷笑道,「你叛出師門,整日與這樣骯髒的魔物為伍,活在陰溝一樣的天魔域,連見一點天光,都要依靠著這化身。當真還覺得十分自得嗎?」
這句話不知道哪里戳中「徐昆」的痛點,他周身氣勢突然變得冰冷,冰冷的雙眸轉為暗紅,白皙的手指化為筋肉虯結的非人形利爪凌空一抓,
「我眼中所見的世界,又豈是你這樣的螻蟻所能想象!」
伴隨著他雙目轉紅,凌空出手,卓玉月復中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仿佛髒器被人活生生摘取一個,苦不堪言,哇一聲嗆出一大口鮮血。
「殺了你眼前的師弟,把他的心髒給我。」徐昆那握緊的利爪中,有鮮血從指縫中流出,「否則我會讓你一點一點在痛苦中崩潰。」
卓玉禁受不住疼痛倒在地上,蜷縮起身軀。脆弱的五髒六腑被掌控在他人手中,疼得他幾乎神魂潰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身體下的土地隨著魔神的意志所變幻,山川拔起,大地下陷。卓玉發現自己和蕭長歌兩人躺在壁立千仞的懸崖邊緣。
「把他推下去,只要你輕輕推一把,這樣的痛苦就結束了。」那冰冷的聲音變得溫和,在他耳邊輕聲勸慰。
「何必呢,為了他人忍受這樣的折磨,值得嗎?」
卓玉睜著眼看近在眼前的蕭長歌,冷汗模糊了他的雙目。
值得嗎?
有什麼好值得的,我曾經深深憎恨著蕭長歌。從進山門的第一天起,圍繞在這個人身邊的從來都是慈愛和友善。那是自己求而不得,深為羨慕的東西。
「看那個孩子,是雨澤施布呢,」
「將來必定是一個惠澤眾生的人。」
「是師門之光啊。」
「真是好孩子。」
而這些目光看向自己的時候,無一例外地轉變為明顯的厭棄和憎惡。年幼的自己曾無數次站在陰暗的角落里,怨恨著這個同門師弟。
他們這樣對待我,為什麼到頭來,我要為他們忍受這樣的痛苦。
一陣又一陣的巨大痛苦幾乎掩蓋了卓玉的神志,攪碎了他的心。
「是的呢,他們這樣對你。為什麼還要你忍耐。現在只要你伸一下手,把他推下去,這些痛苦的根源就全部消失了。」
那聲音不停地輕輕地在他耳邊蠱惑,挑著他心底最陰暗的一面,反復擴大。
是的,自己只要輕輕一推,這些巨大的痛苦和長期以來的煩惱就會消失不見。
卓玉大汗淋灕看著躺在自己眼前的蕭長歌。無力反抗,渾身是傷的他躺在懸崖邊緣,手掌上有一個猙獰的血洞,不曾凝固的鮮血還在順著灰黑的土地流淌。
蕭長歌也正勉強睜著眼楮看他,「師兄,死一個,總比全死了的……好。」
他輕輕伸著那鮮血淋灕的手掌,自己在地上推了一下,身軀便從懸崖邊緣滾了下去。
但是那只手的手腕在掉落深淵之前,被人一把抓住了,死死地抓住,掛在了生的邊緣。
懸崖邊的卓玉抓住了他的師弟,抓住了自己心底的那一份良知。
徐昆以盤坐的姿態浮在懸崖上空,支著腦袋看著掙扎求生的二人,
「何必要抓著他呢?你自己都自身難保了。修行這樣的辛苦,沒日沒夜起早貪黑了這許多年,還沒有開始嶄露頭角呢。你真得就舍得死在這里嗎?」
卓玉趴在懸崖邊,死死抓住手中之人。手臂上血水掉落下萬丈深淵。
「我和你不一樣。我們不是一樣的人。」他咬牙切齒,紅著眼眶說。
徐昆嘆息一聲,「那真是可惜了。本來我還挺喜歡你。想把你留在身邊作伴的。」
他輕輕動了一下手指,山崖崩塌,山頂上的兩個人一齊向著無底深淵墜落。
就在此時,一座六臂三目的大黑天神從地底升起,無影鐵拳如暴雨流星襲向半空中的魔神徐昆。
岑千山腳踏燕尾形的飛行法器掠過碎石紛落的山崖,接住掉落中的二人。
他載著倆人往就近的平地一放,轉身向那半空中的戰場飛去,
「你們先走,找地方避一避。」
傀儡所化的大黑天神,和空中變幻無形的徐昆沖撞在一起。
在離開戰場不遠的山腳之下,蕭長歌背著卓玉一腳深一腳淺,行走在坑窪不平的黑岩地上。
失去戰斗力的他們要盡量遠離魔物眾多的戰場,找一個相對安全的地方調息。
卓玉額頭的冷汗和血水,沿著蕭長歌的肩膀滴落了一地。
「師兄,你是特意下來救我的吧?」蕭長歌邊走邊慢慢地說著,他同樣傷得一點都不輕,靈力耗盡,只能勉強行走。
卓玉閉著眼楮,沒有開口說話。
蕭長歌滿頭大汗,慢慢地走著,口中自說著自話︰「其實以前,我一直有些羨慕師兄你。」
肩頭的卓玉睜開了眼。
「從進師門的那天起,大家就總說我是什麼雨澤施布,說我以後能夠照顧很多人。每個人看著我的眼神都充滿著期待。」
「其實我心里很慌,因為我知道,我並不像大家說得那麼優秀,那麼好。」
「在那麼多人的目光中,我總是戰戰兢兢地活著,不敢犯一點錯,不敢做出半點對不起這個名聲的行為。」
「有一次,有一個師弟失手把我辛苦煉了半個月的丹爐熄了。我心里氣得很,但因為我是雨澤施布嘛,我還不得不得做出寬宏大量,不計較的模樣。換取大家一聲夸獎。」
「可是那一天,我同樣看見你的爐子,被幾個師兄潑熄了火。你卷起袖子,上去就和他們打了一架,把三個師兄全打趴下了。」
「那時候,我就覺得特別羨慕你。」
「師兄你才是真正的強者。我們這些人,除了小雪師妹,沒有一個人是你的對手。」
「而我,雖然頂著這樣的名聲,實際卻是一個很懦弱的人。」
「我總害怕得罪人,害怕別人不高興。從來不敢把真正的自己表現出來。」
「你看,這一次出來就發現了。我真是特別沒用,什麼事都沒辦好。剛剛喜歡上一個姑娘,她就撇下我跑了。還連累了師兄你,受了這麼重的傷。」
他邊走邊低頭說著話,額頭的汗水在陽光里閃了一下,掉落在了地上。
原來,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煩惱。卓玉掛在蕭長歌的肩頭,看著掉落在地面的那一點點水滴,並非只有我一個人生活在苦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