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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萬勝呼如雷 寬猛宜相濟

次日清晨,莘邇早早醒來。

深冬的季節,天光亮得晚,窗外暗淡,偶爾傳來一聲鳥的鳴叫,清冽悠遠。

室內被火龍燒得熱熱乎乎,仍在酣睡的令狐妍,面頰紅撲撲的,許是夢見了什麼,嘴角綻出笑容,因為太熱,她白女敕的膀子露在了錦被的外頭。昨晚被令狐妍喚來的婢女大頭,蜷縮在床榻的角落,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也睡得正香。莘邇小心地下床,以免驚醒她倆。

拾起掉在地上的馬鞭,將之輕輕地放到案上,莘邇披了件外衣,躡手躡腳地出到院中。

庭院里很冷。

冰涼的空氣撲面而來,體溫瞬間下落,就連呼吸的時候,都覺得鼻子隱隱作痛。

但是莘邇卻喜歡這種感覺。

相比溫熱的環境,他覺得,寒冷更能讓他的頭腦清醒。

隔著數十步寬的院落,斜對面是劉伽羅的住室。為了能夠更好地幫助她照料女兒,阿丑現在搬到了她的房中住。劉伽羅的屋中靜悄悄的,她與阿丑亦還沒有起床。

莘邇便不去打擾她倆,愜意地伸了個懶腰,想著照每天早起後的慣例,從廊上的蘭上取弓矢引射,然而昨晚太累了,直到於下,腿腳尚有些軟,就寬宏大度,干脆給自己放一次假。

靜靜地在院中站了會兒,天色漸漸明亮,東邊的天空中,先是一抹魚肚白,繼而朝霞絢爛,旋即,紅日躍升,出現在了地平線之上。莘邇仰頭閉眼,感受了會兒季冬的晨光。

「跋涉千里,親臨敵鋒,浴血鏖戰於外,為的就是這短短的片刻安謐啊。」

莘邇這樣想道。

今天是去令狐氏的宗廟,祭告定西國的歷任先王,以完成軍禮的日子。

莘邇洗漱過了,用罷飯,自換上官衣,到前院坐等了稍頃,待唐艾等人來至,各自上車,前往四時宮。獻俘、祭告宗廟這套程序,莘邇此前從西域凱旋時,就已經經歷過一遍了,這回卻是不需禮官再來教說。群臣在四時宮匯齊,簇擁著令狐樂、左氏,轉去宗廟。

吉時到後,如上次一樣,先在宗廟祭祀,繼到城樓獻俘。

莘邇這回伐蜀,只打了漢中、劍閣等地,沒有抓到重量級的俘虜,級別最高的也不過是蜀秦的四五品官,但這已經足夠了。

畢竟,此次獻俘與上次獻俘的意義不同。

上次獻俘,獻的是西域的俘,頭餃最高,哪怕是龜茲王,在隴人看來,也是小國胡夷。

這次獻俘,獻的乃是巴蜀的俘,再是微賤,而在隴人眼中,這代表的卻是定西國的國威已從偏遠之州,響徹到了華夏南方。

每個觀禮的士民都是與有榮焉,驕傲自豪,不乏熱血沸騰的。

當莘邇出現城頭的時候,城下的百姓們歡呼雀躍,氣氛到達了鼎沸。

在黃榮的安排下,事先混入到了人群中的乞大力等率先大喊︰「征虜萬勝!征虜萬勝!」

成千上萬的百姓跟著喊起︰「征虜萬勝!征虜萬勝!」

聲震若雷,經久不息。

祭祀告畢,獻禮圓滿完成。

整個獻俘的過程中,羊髦都在仔細觀察城下士民們的狀態。

當儀式結束,他對莘邇說道︰「明公,大冷的天,滴水成冰,今日獻俘,卻一如上回,依然是觀者如堵,甚至比上次還要熱鬧。這說明什麼?明公,民心可用!士心可用啊!」

莘邇心道︰「這就是我想達成的目的啊。」微微一笑,說道,「我隴以偏隅之地,敵蒲秦、柔然,非萬眾一心,不能抗之。士民之心可用,這是好事。」

他表揚羊髦,說道,「士道,我不在谷陰的這兩個月,你與異真、景桓、長齡等人,協助孫大農諸公,把朝政治理得不錯!我這回伐蜀,之所以能夠成功,不止是因為前線的將士效死,亦有卿等之功也!使我後顧無憂。」

莘邇昨天回來,羊髦隨從陳蓀等人郊迎,雖是與莘邇已見過面了,但那會兒人多口雜,卻沒有與莘邇詳談近月朝局的機會,听了莘邇這話,他說道︰「明公,氾錄事私下入宮,求見太後,進讒言的事,因為夜有宮禁,宮中的人不得外出,故此髦等是次日才知。

「得訊當時,就立刻遣人趕去漢中,通報明公;同時,髦等於當天亦求見太後,委婉試太後之意,听太後的口風,她對明公是極其信任的。

「但是明公,雖然如此,氾公居錄三府事,朝中諸政,悉決於其手,權力實重,月前,新領西海郡軍事的故西域長史索恭,上書朝中,言柔然或會於冬時入掠郡內,希望朝廷可以給他增些兵馬,氾公阻之;又其子氾丹,掌考功曹,這兩個月,明公遠在漢中,氾公趁此機會,與氾丹兩個,父子聯手,擢遷了他家的故吏、親友十余人,分據朝中要津,……以髦觀之,氾公的這些舉動,都明顯是在針對明公。

「昨天在城外,明公說既然氾公患病,那就讓他養病,髦愚見,此措應當即行!」

莘邇點了點頭,說道︰「今天祭祀宗廟、獻俘城上,這麼大的事,氾公都沒出席,看來他確是病得不輕啊。氾公是我朝之干城,身系士望,萬不可因操勞國事,而致其身體有失,這樣吧,士道,明晚太後將宴會百官,且待宴後,你後天就上書,請氾公好好地在家休養休養!」

羊髦應道︰「是。」問道,「氾丹呢?」

莘邇笑道︰「昨日我見氾朱石,他可謂精神旺盛,又沒有病!怎麼?還能把他也免了不成?」

「朱石」,是氾丹的字。「丹」的一個意思是紅,一個意思是石之精。朱者,紅也,石與石之精相應,所以氾寬給他起了這麼個字。昨天莘邇呼的「阿恭」,是氾丹的小名。氾丹的性子與他的小名不太像,與他的字倒是挺像,高傲剛強,如似堅石嚴稜。

「是。明公說的是。氾家到底是我朝閥族,不好將其父子一道貶抑。」

「豈止不可貶抑!我剛才不是說了麼?氾朱石精神健旺,對他,我還要另有舉薦,大用之!」

羊髦愕然,問道︰「舉薦?敢問明公,打算舉薦他任何職?」

「索恭的顧慮是對的。冬、春季節,本就是柔然經常入我境擄掠之時。前年,我到西海抵御柔然入侵,氾朱石與我並肩作戰,此人果勇敢戰,是個帶兵的材料。士道,你一並在上書中,舉他為廣威將軍罷,給他兵馬千人,叫他月底前務必趕到西海,支援索恭。」

廣威將軍是四品軍職,不算低了,但比起考功曹曹掾,權力的含金量上天壤之別。

羊髦心道︰「前年與柔然的那一戰,氾丹明明是冒險輕進,搞得他的功曹田寔都戰死了,哪里是‘果勇敢戰’?說他敢戰卻也不錯,然他那叫瞎胡敢戰!氾寬因為索恭算是明公的故將,拒絕了他的增兵之請,氾丹若是到了西海郡,日子怕是不會好過,也是自食苦果。」

他知道莘邇這一手叫做明升暗降,笑著應道,「諾。」

莘邇嘆了口氣。

羊髦問道︰「明公緣何嘆氣?」

莘邇沒有回答他。

嘆氣的緣故是因為氾丹。

說實話,盡管與氾丹第一次見面時,兩人就鬧了很大的不愉快,但一則,看重氾家的名望,二來,氾丹此人的性格是傲慢了點,然其為官清廉,且較與傅喬、宋翩此類只會坐而論道的,亦有才干,莘邇其實是一直想把他延為己用的,奈何多次示好,救他於西海、薦他從麴碩伐冉興以取戰功、任他為考功曹曹掾,卻俱是成果不顯,到頭來,如今只能把他逐去邊地了事。

忙了大半天,搞完了祭祀、獻俘,莘邇為首,諸臣到四時宮,又陛見了一回令狐樂、左氏,各自散去。第二天晚上,左氏於宮中設宴,除掉氾寬以外,群臣畢集。左氏果然親敬酒與莘邇,莘邇恭接玉碗,二人不免指掌相觸,別有銷魂,卻不需多講。飲宴到夜半乃散。

第三天,也就是莘邇回到谷陰的第四天,舉行朝會。

羊髦、黃榮、羊馥等人聯名上書,以體貼國家老臣為由,請求左氏允許氾寬在家養病,分其權與陳蓀、孫衍、麴爽;又以柔然可能掠境,氾丹曾在西海與柔然交過戰為由,舉氾丹為廣威將軍,令之於五日內領步騎千人出發,北援索恭。

氾丹縱是憤怒難遏,可在陳蓀默然、麴爽無言、孫衍與曹斐等政軍大臣支持,左氏同意的情況下,也只有含恨服從。

這件事情辦了,莘邇親自上書,備述令狐京yin軍、令狐曲怯戰的種種觸犯軍紀國法之嚴重罪行,最後言道︰「令狐京已受軍法之誅,令狐曲現待罪闕下。敢請太後、大王處置。」

左氏問道︰「怯戰該論何罪?」

莘邇答道︰「當誅。」

氾丹感念與令狐京的友情,自身已是受逐,仍挺身而出,說道︰「令狐曲是國家的宗室,前鎮秦州,於安定秦州三郡上,又有功勞;臣丹懇請太後、大王以‘八議’論之,赦免其罪。」

左氏問莘邇︰「將軍以為何如?」

莘邇心道︰「令狐曲此人,我之前曾試過拉攏他,知其才具。其人無有大才。他兄弟間,是以令狐京為謀主的。令狐京既然已被我殺了,留令狐曲一命也是無妨。

「罷了,剛極易折,盛極易衰,‘寬猛相濟’,方為王道。我挾開疆滅蜀秦之功歸朝,無非四日,已奪氾寬之權、逐氾丹出朝,樹威已夠,接下來宜從之以仁,示我之寬。

「只是便宜了氾丹這家伙,今日朝會後,此事傳出,他一定會在國中得一個重義的美名!」

想定,莘邇說道,「氾丹言之有理,悉從太後決斷。」

左氏想了下,她到底信佛,是個心軟的人,見莘邇沒有堅持要殺令狐曲的意思,就說道︰「那便以陳公為主,由各府按八議論之,待有結果,報上朝來。」

「八議」,不是做主君的一句話就能決定的,需要經過大臣們討論的這個環節。大臣們如果都贊同按照八議赦免,那就赦免;如果不贊同,那就赦免不了。

不過,現在莘邇已經表態了,那麼令狐曲的這條性命也就算已經保住了。

有道是,有過必罰,有功必賞。

處理完了令狐曲的事,莘邇又上書,把在此次伐蜀戰中立下功勞的文武臣屬,悉數列出,請求朝廷論功行賞。左氏一一允準。

唐艾、北宮越、高延曹、羅蕩、李亮等等,俱有封賞。楊賀之,莘邇把他闢為了自己征虜將軍府的司馬,因征虜將軍是江左授給他的官職,乃是真正的命官,故卻是不需經定西批準。

黃榮捧笏出班,躬身奏道︰「征虜將軍莘公,先定西域,繼伐蜀功成,臣榮愚見,應循中尉麴爽前滅虜興封侯的故事,裂土分茅,封美邑於莘公,以表彰其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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