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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左氏殿中熱 神愛揮馬鞭

谷陰,宮城。

玄武黑殿。

在四時宮分別依照四時方色而建的四座宮殿中,玄武黑殿位處北面,是專於冬季時使用的。

此時殿內,地磚下和夾牆里,都生著火龍,把整個的大殿烤得暖暖和和。

定西王太後左氏和定西王令狐樂,剛到殿中不久。

兩人的坐榻並列。

令狐樂於榻上左扭右扭,時不時地望向殿外。

但每一次,他看到的都只有外頭遠近的樓閣、亭台和恭立在殿門處、台階上的內宦與侍衛。

他有點等不及了,問左氏,說道︰「阿母,阿瓜什麼時候能到?」

左氏說道︰「內宦不是才稟報過麼?征虜將軍已到中城的城門外了,陳蓀、麴爽、孫衍、曹斐等等,正在那里迎接他。應該用不了多久,他就可進城。你呀,很快就能見他啦!」

令狐樂「哦」了一聲,勉強坐了片刻,**又扭動開來。

他索性從榻上跳下,背著手,小大人似的,在丹墀上來回走了一會兒,驀地想起了一事,便停到左氏的榻前,仰臉問道︰「阿母,阿瓜殺令狐京、囚令狐曲這兩件事,他做的對不對?」

左氏驚訝地問道︰「你怎麼知道這兩件事的?你是听誰說的?」

令狐樂說道︰「昨天學書的時候,我听趙師講的。孟師說,令狐曲、令狐京和阿瓜都是我的臣子,既與令狐曲、令狐京同為人臣,阿瓜卻不請示我,就擅殺了令狐京、擅囚了令狐曲,這說明他有不臣之心。趙師斥責他,說他跋扈驕橫。阿母,趙師說得對麼?」

這個「趙師」,左氏是認識的。

其家是酒泉郡人。此人擅長書法,在定西頗有名氣,氾丹於酒泉任太守時,曾闢他為郡府吏,於去年時,因氾丹之舉薦,他遂得以入到宮中,教授令狐樂學書。

卻不意,竟在背後議論國事,於令狐樂面前非議莘邇。

左氏神色微變,說道︰「你不要听他胡說!阿瓜與令狐曲、令狐京的確都是我定西的臣子,但靈寶,你忘了麼?阿瓜出兵的時候,咱們可是賜給他了一支王節。王節是什麼?代表的就是你啊!將領率部出外打仗,在軍中不能無有威嚴,是以咱們賜了王節與阿瓜。阿瓜殺令狐京、囚令狐曲,怎麼能說是‘擅’呢?這些都是王節賦予他的權力!」

令狐樂似懂非懂,說道︰「也就是說,阿瓜殺令狐京、囚禁令狐曲的權力,是我給他的?」

「正是。」

令狐樂低下頭,想了會兒,又說道︰「趙師還對我說,阿瓜上書朝中,陳說殺掉令狐京的原因是令狐京yin軍、囚禁令狐曲的原因是令狐曲怯戰,那麼如果另外有人指責阿瓜悖逆,是不是也該懲治阿瓜?阿母,趙師的這幾句話是什麼意思?我好像有點明白,又好像不太明白。」

「趙師」的這幾句話,其實不難明白。

說白了,他的言外之意就是在說︰令狐京之死、令狐曲之囚,表面的原因,看似是莘邇陳述的那些,可真實的情況如何?朝中的人們誰也不知。全是靠著莘邇的一張嘴在編。這與誣陷何異?以此類推,若是有人舉報莘邇心懷不軌,是不是也可以就此把他治罪?

令狐樂到底年紀尚少,沒能太領會那位「趙師」的話意,可左氏卻是一听就懂了。

左氏嚴肅了起來,說道︰「靈寶!你記住,朝中有忠臣,也會有奸臣。阿瓜為了咱們定西,為了你,得罪了很多的朝臣,難免會有奸佞之徒,造謠生事,詆毀阿瓜。對這些東西,你決不能听,也決不能信!」

令狐樂應道︰「是。」

左氏看他心不在焉的,料他應該仍是在琢磨「趙師」的那些話,便張開手臂,喚他坐到自己的膝上。

抱住了令狐樂,左氏笑道︰「靈寶,你長大了,個頭高了,也壯實多了,我都快抱不動你了。」

令狐樂往左氏的胳臂上蹭了蹭,有點不好意思,說道︰「天太冷了,這半個多月,我沒怎麼騎馬、習武,因是吃得胖了!我明天就接著練武!」

左氏揉了揉他的腦袋,嘆了口氣,說道︰「靈寶啊,你的父王,一轉眼已薨兩年了。你父王薨時,你才五六歲。我一個婦人家,從未預過政事,軍事更是一竅不通。想想這兩年,咱們母子能安然無恙地過到現在,……靈寶,全是靠了阿瓜啊!若無阿瓜,何來你之今日?」

「是,阿母。」

「你如今還小,很多事不好給你說。等你再大些,知道了這兩年發生的這許多事情,你應該就能知道是誰在這兩年里,竭忠盡智,保住了你的江山!」

「我知道,是阿瓜!」

左氏欣慰地笑了笑,想道︰「趙融不能在宮中留了,明天就貶他出宮!」由此記起了另一件事,她想道,「前些天,氾寬入宮,進言於我,亦是說阿瓜跋扈,擔憂阿瓜會生不臣之心;說什麼,今可無詔而擅殺令狐京,明或即有不忍言之事。與趙融的讒言如出一轍!簡直荒唐之極!

「就不說阿瓜日常上朝、入宮,對靈寶從來都是恪守臣禮,便只以阿瓜的心志,阿瓜又怎會做出什麼悖逆之舉?也是,亦難怪他們污蔑阿瓜,阿瓜是當世的大英雄,而彼輩盡皆庸人,就像阿瓜說的,限於門戶之見,家雀而已,又怎能理解阿瓜的志向?

「阿瓜出兵前,我設家宴,召他與神愛進宮,在那天的宴上,阿瓜喝得醉了,他說……」

那天在靈鈞台寢宮宴上的一幕,重新出現左氏的眼前。

左氏賜酒莘邇,莘邇離席行禮,以作謝恩。

他已經喝了不少,端著玉碗,腳步虛浮,一看就是醉了。

謝過恩後,他一口把碗中的葡萄酒飲下,挺立席間,面向主座的左氏,慷慨地說道︰「臣這回引兵伐蜀,不僅是為了我定西,也不僅是為了江左朝廷,更是為了蜀地的我唐生民!蜀主殘暴,蜀人苦矣!今我軍吊民伐罪,方不負王師之名!

「等滅了蜀秦,若能按我之預期,漢中屬我,王太後,則對我定西日後抗衡蒲秦、乃至攻入關中,也都將會大有幫助!方今海內陵遲,關中、中原胡狄遍布,驅虎牧羊,率獸食人,民之哀哀,聞者惻然!我莘阿瓜,亦關東男子也,有朝一日,如得以麾十萬精卒,長驅以進,先取關中,復定中原,還我鄉梓朗朗晴空,盡洗萬里羶腥,解兆民之倒懸,此我志也!」

尤是因在醉後,莘邇的這番自表心志,講的愈是激昂頓挫。

左氏分明看到,令狐妍望向莘邇的眼中,透出了深深的愛慕,而左氏當時,亦是被莘邇的豪邁氣概感染,不禁情愫涌動,難已自已。

玄武黑殿。

流連於那日宴上莘邇英姿,不可自拔的左氏,那天的情愫又上心頭。

想起很快就能見到莘邇了,想起令狐樂的生日宴會上,莘邇觸踫到她胳臂時的心動感觸,特別是令狐樂忽染疾病那晚,她因驚嚇倒入莘邇懷中後產生的那種安寧感覺,及那晚稍後與莘邇對視時的緊張,坐於榻上的左氏,再度胸如撞鹿,莫名地,只覺整個身體都酥麻起來了。

令狐樂感覺到了左氏的異常,抬頭看到左氏面頰飛紅,問道︰「阿母,你怎麼了?」

左氏趕忙收回思緒,深深地吸了口氣,掩飾地撩袖抹去了額上出的汗水,說道︰「殿內好熱。」

令狐樂是個孝順的孩子,便教內宦把火龍燒得小些。

約等了小半個時辰,內宦進來稟報︰「散騎常侍、征虜將軍、雍州刺史求見大王、王太後。」

左氏故作鎮定,說道︰「請征虜將軍進來吧。」

莘邇一人,登階而上,入到殿中。

莘邇下拜,說道︰「臣莘邇,拜見大王、王太後。」

左氏柔聲說道︰「將軍請起。」

莘邇站起,恭敬而立。

玄武黑殿內所用的器物,包括殿壁、柱子、地磚的顏色,皆是黑色。莘邇著紅色的戎裝,站在其間,落入左氏眼中,倒是起了莘邇前時在成都,初見桓蒙時相近的感覺,也覺得莘邇好像是殿中的一團火。不過,這團火,與桓蒙那團火的刺人不同,給左氏的,全然是溫暖之感。

左氏說道︰「將軍大勝而歸,揚我定西威名,可喜可賀!接到將軍攻克漢中、繼而攻取劍閣等地的捷報後,我不知有多開心!大王也喜歡得很,連著兩天晚上都睡不著呢!」

莘邇謙虛地說道︰「此非臣之功。上賴大王之德,下賴將士用命,故得露布告捷。」

令狐樂問道︰「阿瓜,你在給孤的上書中,說你給孤帶回了好多禮物,都是什麼?」

一行內宦抬著幾個或大或小的籠子、用金盤捧著數樣竹制品,以及一些蜀地特產的水果、食物,魚貫入殿,呈給令狐樂。

那籠中,是金絲猴、食鐵獸,亦即大熊貓等動物;那竹制品,便是出自賨人工匠之手的竹編。

令狐樂何曾見過金絲猴、大熊貓?

這兩種動物,一種渾身金毛,燦燦生光;一種圓滾滾的,憨態可掬,頓把他的注意力吸引了過去。他奔下殿中,繞著籠子轉來轉去,試探著伸手去模那猴子,猴子齜牙咧嘴,沒嚇著他,反因引得他咯咯直笑,然後,他探手入籠,撫模大熊貓,那大熊貓頗溫順,他喜笑顏開。

莘邇與左氏說道︰「王太後,我這次在蜀地,還帶回了幾個當地有名的醫士,明天就遣人把他們送進宮來。王太後如是合意,臣的愚見,不妨就把他們留用。這幾個醫士,有的學過天師道的道法,道法固不足信,然道家頗擅養生調養之術,大王正在長身體的時候,恰可合用。」

左氏知道,莘邇獻上這幾個醫士,不會是為了別的緣故,只能是因為那晚令狐樂的急病。多幾個名醫在宮,萬一再有類似的事,也就會多出幾種治療的方法,總歸是會有用處的。

「阿瓜,你有心了!」

「盡忠王太後、大王是臣的本分。」

也許是因為莘邇方由前線歸來,尚未完全從戰爭中出來,又也許只是左氏心有所思而生的錯覺,不知為何,莘邇嘴里說著「盡忠」,他肆無忌憚落在左氏嫵麗面孔上的視線,卻使左氏覺得充滿了侵略。

左氏自不會為此生氣,她偏轉頭,見內宦、宮女們都在看顧令狐樂,便喚莘邇單獨近前,咬了咬櫻唇,對他低聲說道︰「將軍離都已近兩月,我、我,……我著實想念。」

「想念」雲雲,她說得微不可聞。

接著,她聲音略高,往下說道︰「本想今夜就在宮中置宴,為將軍慶功,然將軍遠道歸來,一定很累了,是以便改在後日。待至後日宴上,我親自敬酒將軍!」

莘邇說道︰「太後的酒,臣飲如甘泉。」

在殿中待了一個多時辰,暮色將至,莘邇拜辭而出。

到了家中,令狐妍、劉伽羅等已經給莘邇備好了宴席。

莘邇叫劉壯也來,對劉壯、劉伽羅說了派人去他倆的家鄉尋其親人、沒找到什麼近親,只找到了他的兩家遠親,已然帶到王都的事。

劉伽羅是在定西出生的,家鄉對她而言,只是個地名罷了,沒甚麼驚喜;劉壯不然,又是感激莘邇的貼心,又是激動有生之年,還能相會宗親,恨不得立刻就去見那兩家遠親似的。

莘邇笑對他說道︰「你這兩家遠親,拖家帶口的,合攏一起,足有三四十口,故我未把他們帶到家里。他們現都在西苑城的兵營暫住。你明天拿些錢,覓個宅子買了,把他們安頓下來。既來了谷陰,不可無有營生,你看他們是想經商,還是想種地,經商的話,給些本錢,種地的話,就把咱家的地分與他們點。給他們的錢,我也不要他們還;給他們的地,我也不要他們的田租,唯有一條,你給他們交代清楚,不許仗勢欺人。」

劉壯感動得不得了,連聲應諾。

酒到酣處,劉伽羅撫琴,阿丑唱歌,令狐妍支著腮幫,听到興起,跳了一支從西域婢處學來的胡舞。這一場給莘邇洗塵、兼帶賀功的家宴,到夜半乃止。

莘邇先去劉伽羅的屋內,抱了會兒女兒,然後來到令狐妍的房中。

推門進到室內,但見令狐妍不知何時,換上了褶戎裝,一手拿著根馬鞭,一手威風地叉著腰,舉起俏臉,乜視莘邇,挑釁似地說道︰「莘阿瓜!適才宴上,我瞅你得意洋洋的,挺有點不馴之態!我斟酒與你,你竟然還敢嫌涼?莫以為你打下漢中就能在咱家揚眉吐氣了!要非我身是女兒身,漢中這場功有你的份兒麼?來來來,咱倆比試比試,我讓你知道什麼叫不讓須眉!」

說著,令狐妍揮鞭來打。

莘邇哭笑不得,抓住她抽來的馬鞭,輕松奪下,提之在手,將她推到榻上,問道︰「還要比試麼?」

令狐妍曲臂作枕,瞧了瞧馬鞭,又瞧了瞧莘邇,媚眼如絲,說道︰「怎麼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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