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朗沒有當眾述說他的意見,含糊了幾句,等朝議散了,他跟著蒲茂來到殿邊的一個小堂中。
蒲茂屏去侍從,請他落座。
兩人相對而談。
蒲茂問道︰「孟師,孤在殿上問你時,見你如有難言之隱,是怎麼回事?」
孟朗已過五旬,年歲本就不小了,蒲茂登上秦國國主的位置後,且事事依賴於他,無論軍、政,盡以他為謀主,可謂是日夜操勞,忙的時候,乃至一夜只能休息半個時辰,但,或是因為大權在握,理想與抱負得到了實現之可能的緣故,他卻沒有半點憔悴之貌,精神旺盛得緊。
此時,孟朗身形挺直,跪坐在榻上,目光炯炯,答道︰「適才大王問策於群臣時,不知大王有無注意到一個情況?」
「什麼情況?」
「不少大臣自始至終,未有發言。」
蒲茂點了點頭,說道︰「是,是有那麼些一直閉口不語的。」
「不僅閉口不語。臣經過觀察,發現他們中,還有幾個眼神閃爍、神色不正的!」
「是麼?」
孟朗肅容說道︰「大王,此數人皆是蒲長生昔日的信用重臣。大王寬仁為懷,即位以今,對他們雖然寵用不改,然以臣度之,彼輩對大王必是任存不服。是以,臣以為,此回姚國來犯,不止是給了大王練兵之機,同時,也是給了大王趁此立威,以徹底震懾不服的絕佳機會!」
那幾個孟朗被稱為「神色不正」的文武大臣,之所以身為蒲長生的親信,而未被蒲茂整治,倒也不是單純的因為蒲茂「寬仁為懷」,很大的緣故是因為這幾個人都是手握兵馬的,其族皆是氐人、羌人各部中的有名貴酋,世代俱為戎人豪帥的。
蒲秦的政體與鮮卑魏國的政體,有相近之處。
那就是唐人的政治制度與他們的原有部落傳統共同使用。
也正是因此,鮮卑魏國的國主與蒲茂才都會既按唐制,自稱帝、王,又按胡制,自稱大單於。
聞了孟朗此言,蒲茂心中一動,沉吟稍頃,說道︰「孟師所言甚是。」明白了孟朗在殿上的時候,為何支支吾吾,不肯陳說意見的原因,問道,「如此,則孟師以為,具體該如何操作?苟雄與趙宴荔的兩種觀點,孟師以為,何者為佳?」
不提趙宴荔還好,蒲茂一言及趙宴荔,孟朗的臉上立刻露出了發自內心的厭惡。
對趙宴荔的自私自利,反復無常,孟朗是深惡痛絕,私下里,再三建議蒲茂把他殺掉,奈何蒲茂以「宴荔為匈奴貴種,世統鐵弗,今尚需他撫綏鐵弗匈奴,不可擅殺,且今亂世,師與我方規遠志,當廣納英杰,宴荔已降,如背信殺之,豈非沮海內豪杰之望」為由,執意不肯。
蒲茂盡管非常地信賴孟朗,所有事情都可以由孟朗做主,但到底他是秦國的天王,就像他不願殺蒲長生的弟弟魏公蒲英一樣,他不願殺趙宴荔,孟朗也是無有辦法。
沒辦法歸沒辦法,不影響孟朗逮住由頭就給趙宴荔上眼藥。
他厲聲說道︰「趙宴荔所語,是亂我國之策,不可取也。」
「哦?孟師此話怎講?」
「姚國雖然敗給了江左,精卒猶萬余;從他西來的胡、唐百姓上萬家,每家出兩人,又可得兵兩萬。也就是說,姚國實際能用的兵馬,大約三萬上下。姚國久有英武之名,麾此三萬步騎,以‘歸鄉’為號,臣度料之,又定可得將士死力,只憑上郡、平陽郡、河東郡的駐軍,恐怕非其敵手,而一旦出現敗局,朝中不服的諸輩……」孟朗頓了下,瞧了眼蒲茂的神色,順手把魏公蒲英也捎帶了進來,說道,「並及魏公蒲英,勢必就會蠢蠢欲動,行謀逆之舉。
「當其時也,外有姚國,內有蒲英叛亂,西有定西覬覦,大王,我國危矣!是故臣言,趙宴荔居心叵測,他所說的,是亂我國之策也!」
孟朗的這番話有理有據,細細想來,確是這樣。
蒲茂深以為然,但對孟朗抨擊趙宴荔、蒲英的話,卻是左耳進、右耳出,笑道︰「蒲英,亦宗室也,如有外敵,肯定會與孤一心,不至於謀逆。趙宴荔素有智名,然與孟師相較,還是遠不能及,他所以會獻上此策,許是因為見識不夠,也不一定就是居心叵測。」
孟朗喟然長嘆,說道︰「大王的仁義可以比擬前代聖王,唯是仁澤德光,終難被於奸惡。意望魏公、趙宴荔有朝一日,可以感悟君心,被大王感化罷!」
蒲茂一笑,沒有接孟朗的此句話茬,轉回正在討論的正題,說道︰「趙宴荔之策,不可用。那麼,苟雄之策,孟師以為何如?」
「苟侯之策稍佳,但現下,還不到用此策之時。」
「為什麼?」
「一來,如臣剛才所言,姚國雖是敗軍之將,不可小覷,而一旦我軍失利,或會引起國中的反叛,因是,在用兵之前,須得做好萬全的準備,不可倉急出軍。」
蒲茂頷首,同意孟朗的意見,問道︰「這是其一,其二呢?」
「二來,定西猶侵佔著我朝的隴西郡數縣,由此隴西數縣,定西東可進犯南安、天水、略陽等郡,南可進攻冉興。在我出兵討伐姚國之前,我軍須得先把南安、冉興等地的設防布好。」
蒲茂說道︰「前時傳來的消息,定西朝中政斗激烈,宋方被殺、宋閎告老歸鄉,莘邇奏請新設錄三府事一職,舉氾寬出任之。孟師,宋、氾兩家都是隴州的頭等閥族,而莘邇是定西的新貴重臣,他們之間出現了這樣大的內訌,現在難道還有余力進犯我國麼?」
孟朗說道︰「大王,恰是因為定西出現了內斗,定西才必定會借我討伐姚國之機進犯我國!」
「為何?」
「氾寬也就罷了。根據定西傳來的情報,其朝中的此次政斗,其主使者,實為莘邇。殺宋方、逼走宋閎的是他,請設錄三府事,舉薦氾寬出任的也是他。」孟朗下意識地掐著胡須,嘿然說道,「以前臣卻是小看了此子,於今看來,他倒是個有些手段的。」
「然後呢?」
「雖是有些手段,但是大王,莘邇有個致命的短處。」
蒲茂問道︰「孟師指的,可是他族望不高,家為寓士麼?」
孟朗說道︰「然也。於此次的政斗中,莘邇盡管獲勝,可他畢竟根基不穩,仍是不但無法與氾寬、陳蓀、麴爽等隴州當權清要的士望相提並論,——這一點,從他不得不表舉氾寬出任錄三府事,把等類錄尚書事的大權拱手讓出就可看出,而且,臣料之,他現下還會對宋家尤其警惕,以防宋閎卷土重來。這種情形下,大王,臣敢請問之,最好的解決辦法是什麼?」
蒲茂從當孟朗學生的時候,就已經習慣了這種問答,略思考了一下,回答說道︰「自是用兵,以獲軍功。」想到了自己的身上,心道,「這麼說來,莘邇如今面臨的處境,與孤小有相近,都是為了穩定局面,需要軍功。」
「故此臣言,只要我軍出伐姚國,定西就絕對會進犯我境或者侵攻冉興!」
「孟師卓識遠見,所言甚是!」
孟朗總結說道︰「一個是防備定西侵略,一個是須得做好萬全之備,不能倉促出軍,是以,苟侯之策雖然稍佳,眼下還不到我進伐姚國之時。」
蒲茂已然明了孟朗的意思,順著孟朗的思路,他提出來了接下來的應對,說道︰「孟師之意,孤已明矣。那孤且先下旨,令南安、天水、略陽三郡,以及冉興,嚴整軍備,以防定西來犯;然後等始平、扶風、北地、安定等郡的精卒奉旨齊集咸陽以後,再作出兵。孟師以為可否?」
「大王聖斷英睿!」孟朗說道,「臣有一個小小的補充。」
「孟師請說。」
「此次討伐姚國,可檄鐵弗匈奴出兵相從。」
蒲茂笑了起來,說道︰「就如師言!」
姚國的兵馬屯駐在秦國的邊境,盡管現下尚未到大舉進伐的時候,對此也不能置之不理。蒲茂與孟朗議定了對策以後,於當天下旨,命上郡、平陽郡和河東郡三地嚴守邊界,靜候援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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