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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擢遷左長史 忠臣唯阿瓜

令狐奉是今天凌晨蘇醒的,頭一個知道他醒轉消息的是朝夕陪侍宮中的郎中令陳蓀。

醒來後,令狐奉先見了左氏與宋氏,然後,召見了宋閎、氾寬等重臣,接著,就遣人來召莘邇進宮了。與莘邇一同進宮的,還有宋方、唐艾和曹斐。

令狐奉昏迷才醒,不能移動,故此,召見莘邇等人的處所沒在四時宮,便在舊城靈鈞台內,他的寢宮里邊。

靈鈞台的城牆高大厚實,牆上的過道中,持械的甲士戍立如林。進入台城,三步一崗,五步一哨,亦盡是宿衛的禁軍兵卒,並時見有帶著武冠、穿著戎裝的郎官們帶隊巡邏。

戒備很是森嚴。

時當近暮,秋陽欲墜,灑下如血的紅色,染透了台城的殿宇、樓閣,就連那地上鋪置的青黑磚石,似都給人以壓抑沉重的感覺。

到了令狐奉的寢宮門外,莘邇站立等候片刻,宋方、唐艾、曹斐三人相繼趕到。

四人來齊,內宦進入通報,不多時,出來傳旨,令他們入內。

宋方的地位最高,走在最前。曹斐是中領軍,位高權重,隨在宋方身後。唐艾是朝臣,且督府司馬之職,品秩雖不甚高,權力很大,莘邇與他稍作謙讓,兩人聯袂跟行。

入到殿內,由內宦引導,四個人行至床前,下拜行禮。

听令狐奉說道︰「都起來吧。」

聲音很虛弱。

肯定虛弱。傷勢不講,只他這昏迷臥床十余日的飲食,每天都僅是內宦、宮女給灌些流食而已,饒是鐵打的漢子,這麼長時間下來,身體也早就吃不消了。

與尋常人比起來,令狐奉的精神已經算是好的了。至少從蘇醒到現在,不到一天的功夫,陳蓀、左氏和宋氏、宋閎等等,他已經馬不停蹄地接見過好幾波人了。

宋方站起身,打量臥床的令狐奉,說道︰「自從大王墮馬,臣日不能食、夜不能寐,日夜憂心大王的傷勢。前天,臣還專門請了西域的那位神僧,為大王念經祈福。真是好啊,大王終於醒了!」

一陣哽咽的聲音傳來,幾個人循聲看去,瞧到曹斐濕了眼眶,拿手捂著嘴巴,鼻子一抽一抽的,一副立刻就要泣不成聲,大約又怕驚擾到令狐奉,勉強忍住的作態。

令狐奉問道︰「老曹,你怎麼了?」

「臣、臣,……大王,你終於醒了,臣太開心了。」

莘邇心道︰「他娘的,你老曹還有這一手!」

昨天見曹斐,他雖然憂心忡忡,非常擔心令狐奉的死活,可歸根結底,他擔心的還是自己的利益,又哪里是一心只想令狐奉了?這會兒卻哭哭啼啼,儼然大忠臣的扮相。

這個家伙舞槍弄棒,嘴不把門的,莘邇只當他是個莽夫,未料小看他了。

曹斐抹著眼淚,說道︰「臣、臣是喜極而泣。」

令狐奉露出點笑容,說道︰「難得你這份忠心了。」

墮馬的時候,令狐奉不僅傷到了頭顱,而且傷到了左腿,左腿折斷,沒法坐起身,他平躺床上,扭著臉,看過曹斐,轉視宋方、唐艾、莘邇,目光最終落在了莘邇的身上。

「阿瓜,你不止守住了西海,還大破了柔然邊地。不錯,不錯。你前天到的王都麼?」

莘邇不知,這些事情都是陳蓀告訴令狐奉的,不過,他也不奇怪令狐奉為何會知。堂堂一國之主,豈缺消息來源?縱是昏迷多日,一朝醒轉,自會有人將近日內所有的新聞稟報與之。

莘邇恭謹俯首,答道︰「是。賴大王神威,臣僥幸攻破柔然,俘柔然邊部酋大十余,思彼輩北地蠻夷,不知王威,因此,為使彼輩能知大王威德,特地請命來朝,獻俘於國。」

令狐奉意向不明地含糊地說了兩句「很好」。

床邊有人輕輕地咳嗽了聲。

莘邇略微抬眼,這才瞅見陳蓀站在那里。陳蓀剛才一直默不作聲的,莘邇入殿後,又一直垂首,不曾觀看周邊,因是直到這聲咳嗽,他才注意到了陳蓀的存在。

宋方明白陳蓀為何咳嗽,當下說道︰「大王重傷初醒,臣等不敢多擾。敢問大王可有何命旨,下與臣等?」

令狐奉示意陳蓀,讓他來說。

陳蓀往前站了一步,溫聲說道︰「莘將軍大破柔然,此乃我國多年未有之大捷,功勛殊著,宜當酬賞。大王旨︰遷莘邇武衛將軍,領大都督府左長史,從事中郎、世子友如舊。」

包括莘邇在內的四人聞旨,都愣住了。

令狐奉才醒,就立即拔擢莘邇,這是他們都沒有想到的。此諸人愣住的原因之一。

武衛將軍權且罷了,「大都督府左長史」是宋方現下任的官,給了莘邇,宋方干什麼?此諸人愣住的原因之二。

不等四人反應過來,陳蓀繼續說道︰「宋長史職掌軍務,勤恪功優,今柔然之捷,亦當擢遷。大王旨︰遷宋方牧府別駕從事。」

牧府別駕從事現為孫衍,莘邇來宮中之前,還剛听羊髦提起過此人。听完這道王旨,莘邇不覺心道︰「我升了官,宋方升了官,孫衍也要升官麼?」

孫衍的確也升了官。但他沒在四人之列,陳蓀因而沒提。孫衍遷任的是空缺至今的王國大農。

宣布過了這兩道旨意,陳蓀後撤,站回了原位,提醒說道︰「莘將軍、宋長史,還不接旨?」

兩人拜倒,說道︰「臣接旨。」

等他兩人起來,令狐奉說道︰「黃奴,我今雖醒,傷未大好,料且有一段時日不能上朝理政。國中的政務諸事,暫托付給你了。你要與內史宋公、治中氾寬多多商量,不可懈怠。」

宋方茫然如有所失。

牧府別駕是牧府的第一長吏,位猶在治中以上。一國之政,皆由此職與內史、治中三職共決。如論權柄、尊貴,只管軍事的督府長史是不能及的。

但宋方此時此刻,渾無升官的喜悅,只感到手中好像少了些什麼。

他下拜說道︰「臣遵旨。」究竟沒有忍住,直起頭,對令狐奉說道,「大王,武衛將軍,四品職也。莘邇鄉議五品,臣愚見,是不是不好居任?恐郡縣風評,以為不合規制。」

「阿瓜,你家在金城郡是麼?」

「是。」

令狐奉吩咐陳蓀︰「與金城郡中正去道口諭,升阿瓜鄉議二品。」

「升二品」,不是升到二品,是提升二品,亦即莘邇現在鄉議五品,提升二品,到三品。鄉議士人的品級定下之後,每隔一定時間,州郡中正就會根據該人鄉品定後的表現,對其等級進行調整,或保持不動,或予以升降,「言行修著」的就升品,「道義虧缺」的就降品。

這道口諭,使宋方愕然,陳蓀也現出為難之色。

陳蓀說道︰「金城郡的中正向來剛正,大王,您的口諭他不見得會听。」

換到往日,誰敢不听話,令狐奉是非要教訓他到服服帖帖不可,而下沒有力氣,也就懶得與個郡中正較勁,他說道︰「听也好,不听也罷。孤擢賢用能,識別人才的眼光,卿等認為,難道還不及一個郡中正麼?」

陳蓀、宋方俱拜倒說道︰「大王雄才大略,識才之能,當然不是郡中正能比的。」

話是這麼說,制度不能隨意破壞。

令狐奉命令陳蓀,說道︰「金城中正如不肯從口諭,老陳,就由你來給阿瓜升品。」

這下唐艾、曹斐也詫異了。

唐艾說道︰「大王,陳公怕是沒有升品之權啊。」

陳蓀代令狐奉回答唐艾,說道︰「大王已任蓀為王國大中正,明日即有旨下。」

唐艾怔了下,說道︰「原來如此。」心中想道,「王國大中正,職領各郡中正。此職原由宋閎兼領。大王而今改任與了陳蓀。陳蓀,寓士也,也不知國內的士人會否服他。」

正在尋思,唐艾听見令狐奉喊到了他與曹斐的名字,趕忙收住思路,應道︰「臣在。」

令狐奉說道︰「千里,阿瓜日後就是你的上司了,你要好生輔助。」

唐艾應道︰「是。」

令狐奉對曹斐說道︰「老曹,你與阿瓜以後也是同僚了。你倆都跟著孤吃過苦,皆是孤的信用之臣,以後一起辦事,務必同心盡力。」

「武衛將軍」,顧名思義,「以武相衛」,其職在統領宿衛,與中領軍的職權相近,兩者都屬於宿衛系統。中領軍是三品官,武衛將軍的品級比它低,嚴格說來,算是中領軍的下級。但從令狐奉的話風里頭,諸人可以品味得出,他並沒有把莘邇當做曹斐下屬的意思。

曹斐應道︰「是。」

「你們下去吧。」

諸人再拜,告罪請辭。

令狐奉說道︰「阿瓜,你留一下。」

宋方三人出去,莘邇獨自留下。

「你近前些。」

莘邇靠到床邊,眼楮余光看清了令狐奉現在的模樣。

腦袋被包扎得像個白饅頭,眼窩深陷,兩邊臉頰皆有傷痕,鼻梁骨大概是斷了,向下凹著,嘴角下耷,胡須沒有打理,亂蓬蓬的。

令狐奉有氣無力地問道︰「你告訴孤,你是從誰那里知道了孤墮馬昏迷的?」

莘邇老老實實地答道︰「曹斐寫信告訴我的。」

兩個都是聰明人。

莘邇不會無緣無故的搞個獻俘入都。令狐奉也不會無緣無故地問此問題。

是以,一問一答,餃接流暢。

「只有老曹給你去信了麼?」

莘邇說道︰「臣在朝中,少有友人。曹斐信到時,臣剛攻破柔然,回到西海。」一邊回答,一邊借此時間,心思千轉,末了,決定把左氏來信的事情也告訴與他,想道,「左氏與我寫信,是為了世子;我來王都,亦是為了世子。這沒有什麼可隱瞞的。」說道,「曹斐之外,中宮也給臣寫了一封信。」

「信里寫什麼了?」

「中宮在信中,憂慮大王的傷勢,並……。」

「並什麼?」

「並似有擔心世子之意。」

令狐奉瞧了眼陳蓀,嘆道︰「老陳說的不錯,阿瓜,你真是孤的忠臣!」

他對莘邇說道,「你知道麼?下午孤召見宋閎等人,氾寬說你與麴球未得王旨,擅自帶兵入都,應當嚴懲。打發了他們走後,老陳說,你與麴球入都,必是憂心世子。阿瓜,打從你救下世子那刻起,孤就知你是我可以信賴的忠臣。」

「臣生性粗拙,得主上深恩厚愛,唯知效死。」

「阿瓜!你知孤為何讓你代宋方任督府左長史麼?」

「請主上示喻。」

「孤昏迷醒來,老陳告訴孤了不少事,都是發生在這些天里的。中便有宋方連日來的種種舉動。宋方與孤發小相識,孤付以心月復之用,他卻又是登氾寬之門,又是會聚宋羨等徒,深傷孤心。阿瓜,放眼朝中,真正能讓孤信得過,只有你一人了啊!」

宋羨,即是宋方的「八弟」,上軍將軍。令狐奉大約是真被宋方這個「總角之交」傷到心了,又逢他重傷之後,情感未免稍微脆弱,這番話讓莘邇覺到了他難得流露出來的情真意切,感受到了他對宋方失望的痛心疾首。

「主上錯愛,臣百死難報!」說著話,莘邇的語音中帶了些抽泣出來。

令狐奉受傷的心靈,被莘邇的忠誠打動,欣慰地觀賞了會兒他擠眼咧嘴的忠貌,往底下說道︰「阿瓜,你現下知道孤為何使你代替宋方,出任左長史的緣故了吧?知道該怎麼做了麼?」

「臣知道了。」

「你明天上任,到督府後,立即著手辦一件事。」

「敢問主上,是什麼事?」

「設一個新曹。」

「什麼曹?」

「校事曹,你親督領。」

校事曹,是前代成朝時的舊官。校者,查對之意。校事,即核查事情的意思。這個官署,是成朝時期的特務機構,其職為「典校諸府及州郡文書」,乃是成朝皇帝「專任以為耳目」的。

陳蓀到底給令狐奉都說了什麼?搞得連特務機構他都要重置起來了。

莘邇心中犯嘀咕,口中應道︰「是。」

武衛將軍、督府左長史兩個官職還好,領校事曹此職,莘邇是真不想干的。自古以來,當特務頭子的都沒什麼好名聲。但這是令狐奉的命令,沒法拒絕,只能應命。

「孤明日下旨,轉令狐曲任上軍將軍。令狐曲本部的鮮卑義從,交你統帶。」

原本歸屬令狐曲帳下的鮮卑義從,由都督府右司馬唐艾主辦,分了部分給麴碩,尚存兩千余騎。莘邇此次入都,本部的三千步騎全都帶來了。三千加上這兩千余,也就是說,他手下的軍事力量,從明天起,將增加到五千余。五千余步騎里頭,倒有三千余都是胡騎。

「麴球現在哪里?」

「應是在中尉家中借住。」

「他不必留在王都,你去告訴他,叫他明天就回建康。以後無孤旨意,不得離境!」

麴球與莘邇一起入的都,然听令狐奉的話意,對他兩人的態度則顯然是截然兩類。

莘邇猜度令狐奉的心意,想道︰「是因為鳴宗姓麴,與中尉麴爽同族麼?」應道︰「諾。」欲言又止。

「你想說什麼?」

「主上,臣留在朝中,建康沒了長吏,可該怎麼辦?」

「你有人選推薦麼?」

「郡尉傅喬,清名高遠,今從臣防御西海,攻破柔然,喬亦有功。臣大膽,竊以為喬堪繼此任。」

令狐奉瞧了瞧莘邇,嘴角露出點微笑,說道︰「阿瓜,你是個念舊的。」說道,「那就便宜這個老貨,由他繼任罷!」

拜辭令狐奉,天已入夜。

莘邇踏冷清的月色,於宮中道邊火把的光芒映照下,出到台城外,在城門口見到了曹斐。

曹斐沒有走,於此處等他。

「阿瓜,你的卦真靈!神機妙算,不以為過!」曹斐分毫不復再有殿上的那般作勢,滿臉令狐奉既然醒轉,自以為權勢將得保存的喜色,拽著衣袖,翹起大拇指,佩服地說道。

「小技罷了,何足夸贊。」

「你哪里不舒服麼?腿怎麼了?」

莘邇邊揉右邊大腿,邊敷衍說道︰「沒什麼,適才跪拜的時候,扭住了。」

「扭」不假,卻非「扭住」,而是因了曹斐的抽噎,莘邇得了靈感,單獨與令狐奉對談時,偷偷地下狠手,扭擰大腿,於是方有了他擠眉弄眼、齜牙咧嘴的「抽泣」。

與曹斐分別,莘邇回到家中,羊髦尚未走。

「士道,大王蘇醒了。」

羊髦松了口氣,說道︰「那真是太好了!」

「但近日朝中,恐怕仍然會有動蕩。」

「將軍此話怎講?」

「大王遷我武衛將軍、督府左長史。士道,我欲薦卿兄入督府為吏,武衛將軍長史之職,卿可願屈受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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