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寧面無表情站在大漠入口, 遙遙望向昏黃的天地交接處。
為防止死氣外溢,天壑外圍被仙門設下結界。隔著一道無形屏障,她所在的這一頭麗日當空、金光萬道, 另一邊則黑霧籠罩, 只能隱約窺見模糊天光。
魔氣之下, 層次分明的沙丘連綿起伏, 有如凝固于半空的怒浪滾滾。
黃沙處處, 偶爾自遠處掠過一道茫茫黑影, 不知是天邊倉促而來的飛鳥,還是妖魔稍縱即逝的影子。
天羨子他們還是沒來。
當時她話音落下, 好端端的車夫竟突然化身為憤怒的公牛,狂喘著氣就拉著韁繩拼命往前沖。
她與另外兩人在馬車里被顛來顛去,毫無防備之下向後仰倒, 本以為即將撞上木板,後腦勺卻落在一處溫溫軟軟的地方。
原來是裴寂伸了手, 輕輕護在她腦袋上。
寧寧本想出聲詢問, 方才的力道有沒有把他手掌壓痛。
沒想到下一個恍惚, 便被不由分說拉入他懷中。
裴寂身體很冷,呼吸卻是熱的。
寧寧被一把拉過, 嘴唇恰好落在他鎖骨附近,每當稍作呼吸的時候,氣息悠悠回蕩于頸窩里頭, 都能感到後背上的手掌暗暗用力。
她當時不敢說話也不敢動,更何況車里還有個林潯。
寧寧︰……
她已經不想去看林潯的表情, 以小白龍的性子,恐怕早就面紅耳赤,比她這個當事人更害羞。
這樣的三人空間堪稱折磨, 寧寧抵達天壑後立刻匆匆逃離。
奈何另一輛馬車還沒過來,她在等候的間隙百無聊賴,干脆朝車夫搭話︰「大叔,您對這大漠了解多少?」
「你說天壑?」
車夫吸了口煙斗,往結界內一睨︰「仙魔戰場,進去的人挺多,出來的嘛……」
他說話時眼珠悠然轉了個圈,臉龐被白煙映得有些模糊,略帶了狐疑地問她︰「看你們的模樣,應該是頭一回到這兒來,人生地不熟的,就這樣闖進去,不怕出事?」
寧寧搖頭︰「我們做過準備。」
天壑大漠凶險萬分,他們一行人來到此地,自然不可能頭腦空空。
地圖、常見精怪與注意事項都有過了解,加之有溫鶴眠這個人形科普機器,進入大漠後問題應該不大。
她停了一陣,又道︰「近日以來,大漠里可曾發生過什麼奇怪的事兒?」
「這我就不知道了。」
男人笑了笑︰「我們當車夫的,整天都在鎮子里來回跑,哪會知曉大漠里的古怪。你若真想打听這個,不如問問那群盜物賊——他們成天待在大漠,說不定能看出幾分貓膩。」
盜物賊。
寧寧因這三個字心頭一動,憑空生了幾分興趣︰「大叔,你認不認識一個叫‘陸晚星’的姑娘?」
「陸晚星?」
車夫定定看她,微蹙眉頭︰「你怎會認識她?」
「巧合而已。」寧寧見他神色不對,好奇繼續問,「陸晚星怎麼了嗎?」
「倒也沒太大問題——只是那丫頭吧,實在有點古怪。」
他們兩人皆是閑來無事,車夫又是個藏不住心里話的話簍子,甫一提起陸晚星,一張嘴就再沒停下︰「當年大戰的時候,有幾個鎮民給修士帶路,往天壑大漠里邊走,結果被魔修收買,導致那群修士全部慘死——這事兒你有沒有听過?」
寧寧點頭。
「陸晚星她哥,就是帶路的其中一個。」
車夫露出略顯嫌惡的神色,把音量壓低︰「但你也知道,給魔物辦事兒,無論它們把報酬吹得有多天花亂墜,到頭來能給丁點兒好處嗎?不可能!」
寧寧本以為那只是個無關緊要的故事,沒料到其中還有此等糾葛,一時間好奇心更重︰「那些人出事了?」
「是啊!他們拿著一堆金銀珠寶出來,連夜要帶著家里人跑路,結果還沒踏出家門, ——!」
他說得激情澎湃,有了幾分說書人的氣勢︰「那群人就紛紛倒地,被魔息抽走精氣,成了再起不能的干尸!至于從魔修手里拿到的珠寶,也全都化作腐物和爛泥——都是報應啊!」
「所以說,」寧寧若有所思,「魔修早就對他們下了惡咒,欲要趕盡殺絕。」
「就是啊!」
車夫連連點頭︰「信誰都不能相信邪魔,誰知道那群怪物心里存了怎樣的心思——哎喲,跑題了,咱們不是在講陸晚星嗎!」
這會兒裴寂與林潯也從車里出來,小白龍還沒從之前所見的那一幕緩過來,自始至終低著頭,龍角微微泛了粉色。
寧寧不看他們倆,試圖通過與車夫的談話轉移注意力︰「對,陸晚星。」
「她爹爹早就過世了,同兄長與娘親相依為命,出了那樣一檔子事,家中就只剩下陸晚星和她娘。」
車夫道︰「說來也奇怪,她哥做了那樣的丑事,在平川的名聲早就臭了,留在這里只能挨白眼。當年帶路的其余幾戶人家早就搬出平川,只有陸家留了下來,真不知道她們怎麼想的。」
「要說的話,她爹也算是個人物——我們鎮子里出了名清正廉潔的鎮長,可惜在一次火災里為了救人,死了。」
說到這里,他嘆了口氣︰「留下一兒一女,兒子勾結魔族死了,女兒吧……陸晚星整天在大漠里進進出出,干起盜取遺物的勾當,我曾見她鬼鬼祟祟地與外人來往,應該就是在做交易。可惜,可惜。」
裴寂听了半晌,冷不丁突然出聲︰「她曾做過在活人身上行竊的事麼?」
「啊?」
男人一愣︰「盜竊……應該不至于吧?」
話題到此便戛然而止。
不遠處響起一道高昂馬鳴,正是天羨子等人所在的馬車匆匆趕來。
從車門里滾落一團果凍形狀的類人物體,如同死去般軟綿綿癱倒在地,赫然是賀知洲肉。
車夫目光一凜︰「追擊得如此之快,後生可畏啊。」
坐在馬車上的青年亦是面目猙獰︰「你究竟是何等人物,技藝竟如此出神入化……可惡,這次是我輸了。」
寧寧︰……
你們大漠人是怎麼回事啊大叔!
如果忽略差點出師未捷身先死,被大漠車夫的男人血性顛得肝腸寸斷的話,一行人總算是暢通無阻地進了大漠。
天壑魔氣盤踞,在穿過結界的剎那,就能清晰感受到從四面而來的淡淡壓迫感。
這鬼地方連空氣都顯得渾濁不堪,天羨子因修為高深,面色與尋常無異︰「越往里走,這股魔氣就越強。你們可得當心。」
大漠當屬蠻荒之地,外層被多人踏足,已很難看出當年仙魔戰場的痕跡。
劍修劍氣外露,尋常妖魔不敢近身,因而比起來此地尋寶的普通人,他們向內深入的速度要快上許多。
正如天羨子所言,隨著漸漸靠近大漠中心,寧寧能很明顯地感受到,周圍的魔氣已越來越濃。
她心有所感,看一眼身旁的裴寂。
魔族擺明了在針對他,此番前來天壑的所有人里,裴寂是最為關鍵的一個。
天羨子心知他會被魔氣影響,特意在此之前準備了諸多清心丸與抑魔丹,用以壓制魔息,讓其不受大漠里匯集的氣息操控。
更何況經過煉妖塔一戰,寧寧吞下靈樞仙草,而裴寂成功破除心魔,兩人修為都得到極大提升,由金丹一躍到了元嬰境界。
境界提升之後,對于魔氣的抑制力也大有所長。
大漠里滿是一成不變的景色,寧寧最初的好奇漸漸褪去,四下打量周圍景色。她本是百無聊賴地在看,猝不及防之間,忽然瞥見一道掠過的黑影。
天羨子淡聲一笑︰「察覺到了?」
溫鶴眠︰「當心。」
話音剛落,天邊突然響起鳥鳴陣陣,眾多紛亂影子遮天蔽日,不過恍然之間——
便有數道身影自天邊俯身而下,向眾人襲來!
「附近有引魔香。」
天羨子發出一聲輕嘖︰「魔族果然破了大陣。」
天邊與沙丘皆是暗影浮動,強烈妖氣伴隨著魔息肆意蔓延,寧寧拔劍出鞘,斬去突如其來的一只鳥妖。
如今妖風大作,四面八方都是竄動的妖魔,她大概了解一些魔修所想,知曉他們此番來襲的目的,應是一行人中最為重要的溫鶴眠或裴寂。
其他人也是這麼想。
因而當荒漠之中沙土驟顫,數條藤蔓自沙丘而起,一時間黃沙漫天、腥風大作的時候,所有人都下意識把注意力轉向兩人身側。
哪知妖影紛然,藤蔓襲去的方向,並非溫鶴眠與裴寂。
寧寧一愣。
她的劍上是一只沙魅,而腰間纏著的——
一條與漆黑魔氣融為一體、難以察覺氣息的妖藤。
寧寧腦海中彈幕爆炸。
抓她做什麼?難道這些妖物是無差別攻擊?為什麼不按照說好的劇本來,她只是個無辜的惡毒女配啊?
旋即便是用力一卷。
女孩的身影與藤蔓一道下落,竟墜入由黃沙卷作的漩渦之中。
天羨子駭然大喊︰「寧寧——誒!裴寂!你怎麼也跳了!」
他分身乏術,咬牙望一眼賀知洲︰「照顧好溫長老和林師弟,我帶他們回來!」
寧寧覺得自己在做夢。
夢里的一切都極其模糊,光影來回閃爍,凝聚成許許多多變幻不息的影子。
她見到水墨般漾開的巍峨高山,燈火通明的悠長街巷,以及紛飛縱橫的劍影刀光,最終畫面一滯,四散的影像渾然聚攏,凝作一道縴長人形。
周圍是一望無際的空白,整個世界里,仿佛只剩下她與那個人。
好險好險,她差點以為自己稀里糊涂死掉,眼前正在播放回顧一生的走馬燈。然而一見到他,立馬就能明白是在做夢。
因為那人是她完完全全沒有見過的模樣。
這是個男人,或是說少年。
寧寧安靜看著他,腦袋里浮起很不合時宜的念頭︰只可惜不是裴寂,若是在夢里見到他,她說不定能比平日里大膽一些。
她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好奇走上前。
少年人由霧氣凝聚,不過是道無法觸踫的虛影。他穿了件干淨整潔的白衣,面孔像是被打亂的拼圖,五官都是模糊一片,全然看不清相貌。
寧寧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嘗試在夢里開口︰「那個……你好?」
那人沒有應答,像具死尸或是玩偶。
說老實話,有點恐怖。
寧寧不習慣這種詭異又死寂的氛圍,凝神端詳他滿臉的馬賽克,正打算伸手踫一踫,突然見到那人渾身一顫。
這種突如其來的驚嚇最是恐怖,寧寧條件反射後退一步,卻發現對方並沒有繼續動彈。
唯一與之前有所不同的地方,是他心口上暈開了一片血跡。
少年身著白衣,殷紅鮮血漫如潮涌地溢出來,便顯得格外突兀與可怖。
不知道為什麼,雖然看不見他的五官,寧寧卻莫名有種感覺,這個人正在注視她。
她分明與他全然不相識,此時卻不由自主感到胸口發悶。心髒無比劇烈地開始跳動,每一次撞擊都沉重如巨石,敲得她有些懵。
只不過須臾之間,寧寧就憑借多年以來的小說閱讀經驗,腦補出了無數符合仙俠世界觀的故事。
比如奪舍,比如前世今生,又比如失去的記憶與忘記的人,思來想去總覺得肉麻,把自己腦補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比起前世今生稀里糊涂的糾葛,她寧願相信眼前這位兄弟是從m79星雲下凡的外星人,正在利用腦電波或潛意識與她進行深層次溝通。
寧寧戳一戳那人肩膀,只踫到無形的白煙。
她還想說點什麼,奈何剛一張口,耳邊竟響起另一道從未听過的嗓音,來自某個女人。
「快醒醒。」
這道聲音將她從渾渾噩噩的夢境拉回現實,寧寧兀地睜開眼楮。
很好,身體疼得像是散架,這里不在夢里。
今天已發生了太多怪事,她勉強撐起身子,坐在地上環顧四周,順便回憶陷入昏迷之前的事情。
他們一行人遭遇魔族設下的引魔香,她在亂戰中被一根妖藤卷入漩渦,為月兌離桎梏,拔劍將藤蔓斬斷。
然後——
寧寧蹙眉回想,然後她在無盡黑暗里失去支撐、不停下墜,本打算御劍穩住身形,卻被另一股更為強烈的力量籠罩,旋即失去意識。
至于她如今所在的地方……
視野之中是一片純白,與寧寧夢中所見極為相似。
與之不同的是,那個被馬賽克掉的少年不見了蹤影,飄浮在她眼前的,是團濃郁白煙。
今日的所見所聞遠遠超出她的想象。
當寧寧還望著白煙發愣時,竟有道女人的聲線從煙氣里傳來,輕靈柔軟,似是在笑︰「你又來了。」
……又?
她曾經來過這個地方?
寧寧腦袋里一團漿糊,忍著疼開口︰「你是誰?」
四散的白煙倏然一頓,帶了些許困惑地問她︰「你不記得我了?這麼多年來,你來到此地數次,從沒忘記過。」
這是什麼地方?眼前的女人是誰?對方為何會表現得……像是與她認識?
還有那個莫名其妙出現在她夢里的少年。
寧寧只覺得頭痛欲裂。
「好可憐。」
白煙倏然聚攏,凝成面目模糊的女性形態,逐漸向她跟前貼近的同時,五官也一點點成形。
冷冽寒氣迅速擴散至四肢百骸,白影的雙手已然覆在她雙頰兩旁。那女人自顧自說,空洞的眼瞳一眨不眨地凝視她,聲線飄渺如雲煙。
「身上的死氣還是這麼濃……既然忘了我,那你可否還記得——」
寧寧听不懂她話里的意思,在下一瞬間兀地僵住。
白煙攜來女人喟嘆般的低喃,每個字句都無比清晰,重重落在她耳膜︰「在不久之後,你就會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