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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9、第139次太磨人

第一百三十九章

傅同站在山下, 目光微微下墜,落在旁邊刻著[龍洵山]三個篆字的石碑上。

這是他當初剛學會寫龍洵山這三個字時,被傅潛淵抱著一起在上面刻的, 這麼些年過去,許多事變了,許多人也變了,它卻一如既往, 一點被風雪消磨的痕跡都沒有。

比他和傅潛淵好太多了。

傅同自嘲笑笑, 不再看它,慢慢從石碑旁走了過去,石碑邊緣連著結界, 一越過去,眼前所見瞬間換了個模樣。

從外面看,龍洵山還是從前的龍洵山, 沉默的立在歲月里,似乎經年未變,進來後看到的卻是枯枝殘雪, 了無生機, 就像蒼槐之前說的那樣, 失去傅同和傅潛淵的它,正在悄無聲息的死去。

原來唯一能算得上是永恆的, 只有外面那座毫不起眼的石碑而已。

傅同沉默下來,一步步朝山上走了過去,這時候剛過六點十五,在龍洵山算是黎明時分,天的盡頭還灰蒙蒙的,近處卻亮著, 仿佛世間所有的光都只停在了他身上。

傅同看著,突然想起他離開龍洵山的那天好像也是這樣,他隨著溫融往山下走,走的時候天還灰著,而後一路天光乍泄,遮蓋陰影,陪著他走進了之後的九年。

那時候他從灰暗里走向黎明,現在要從黎明走向灰蒙蒙的盡頭。

而盡頭究竟是什麼光景,誰又知道呢?

傅同垂下眼楮,逆著風雪踩著枯枝,繼續往山上走,這條路他以前不知道走過多少遍,周圍每一草每一木都陪著他長大,但現在它們枯萎凋零的太徹底了,徹底到傅同幾乎已經認不出來它們的模樣。

熟悉又陌生。

就像孟歧之于傅同。

傅同一步一步,慢慢的走著,這樣不知道過了多久,終于到了山巔。

曾經他和傅潛淵的家就在那里。

傅同停下,站在拐角處朝那邊細細看了許久,最終閉了下眼楮,沉默的走了過去。

許多年前,這里是他最喜歡來的地方,閑下來的時候總會撒嬌纏著傅潛淵,讓後者陪他一起躺在崖邊等日出看日落,傅同愛極了這里的明亮,但現在,他走進來,眼前最先感受到的卻是灰暗。

帶著腥味的灰暗。

丑陋猙獰的精怪,密密麻麻的擁在那里,把地上和天空都填滿了。

听到身後枯枝被踩碎的聲音,它們回頭,齊齊朝傅同看了過來,眼楮在窺到他的瞬間涌起惡意,陰森森暗沉沉的,像是蟄伏著無數惡鬼的沼澤,想把過路的所有人都扯下去,同它們一起在骯髒腥臭的泥里沉淪。

這些惡意傅同再熟悉不過,甚至它們里一些精怪的模樣他還記得,一千五百多年前,在同樣的地方,同樣的境況里,也以同樣的姿態出現在他面前過。

怪不得一路上來都沒見到,原來在這里等著。

傅同並不驚訝,淡淡瞥了它們一眼,把在青銅棺里找到的那張地圖,或者說是傳送陣拿了出來,聲音波瀾不驚︰「費盡周折讓我過來,人卻不在,犀照呢?」

話問出口,回應他的卻是無數尖利的笑聲。

「小怪物,你回來了啊?」

「這麼多年過去了你還是這麼沒用,連個能去地方的地方都找不到,到最後也只能灰溜溜的回來。」

「他當然要回來,像他這樣無能的小怪物,他還能去哪兒呢?」

「對啊對啊,他也只配在這樣破敗的地方苟延殘喘了。」

「……」

它們的笑聲和嘲意覆在耳邊纏繞不歇,傅同听著,恍惚間覺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從前。

他狼狽的躲在角落里,身上盡是血污和泥濘,而它們就像現在一樣,居高臨下的纏繞在他周圍,嘲諷辱罵,聲音那麼尖銳,鮮血淋灕的刺在他心上。

那是他的夢魘。

他最不堪的過去,最弱小的自己,最無望的時刻,都浸在這個夢里不得安息。

傅同冷冷的看著它們,過往的夢魘卷土重來,讓他幾乎又要控制不住心里的戾氣,或者說,已經控制不住了。

他後心口上的蒼青紋印像是著了火,滾燙炙熱,渾身的血都在沸騰,眼前也跟著蒙了一層薄薄的血霧,周圍的一切被籠在這層血霧里,猙獰刺骨,不堪極了。

而他的不堪和刺骨卻是面前這些精怪的狂歡。

它們在笑,聲音越來越尖銳,

「你們看到他現在的樣子沒有?真難看,難怪傅潛淵要丟下他,這樣的人誰會喜歡?」

「你看看你,從前懦弱不堪,現在丑陋至極。」

「你以為回來就好了?醒醒吧,你真的覺得你還能回得來麼?」

「小怪物,不要用這麼仇視的眼神看著我們,你其實也知道的吧,你和我們骨子里其實是同樣的人。」

「別卑劣的站在光里了,那不是你配待的地方,陰暗骯髒見不得光的角落,才是你最後的歸途。」

這些話何其熟悉,過去這麼多年也不見消散。

從前他還是孟歧的時候,它們說他無能,說他廢物,說他被丟下是理所當然的事,傅潛淵再也不會回來了。

現在他是傅同,它們又說他卑劣,說他不堪,說他是怪物,說他一無所有,只配在陰暗骯髒的角落里待著。

傅同抿了抿唇,在周圍的嘲諷惡意里低下頭,沉默不言。

後心口處的紋路越來越滾燙,燒的一切都要失控,色澤沉重的煞紋從他側臉蔓延出來,身周籠著的煞氣也越來越重,落在周圍精怪的眼里,它們對視一眼,眼里浮現得逞的惡意,笑聲越來越尖銳,說出來的話也越來越誅心。

而傅同不言語。

就像許多年前,他被它們帶著惡意堵在這里,無力反抗,只能沉默的抱著自己縮在角落里那樣。

這樣的他無疑讓周圍的精怪更興奮,它們肆意大笑,一字一句的往傅同心上戳。

山上的風不知在什麼時候,漸漸大了。

枯枝上的雪被風卷下來,撞在樹下人的臉上,瑟瑟的疼。、

說了這麼久說了這麼多,卻始終沒得到傅同的反應,這些精怪覺得自己像在唱獨角戲,漸漸無趣,彼此對視一眼,剛想進一步做些什麼的時候,突然看到傅同動了。

他往前一步,慢慢抬起了頭,臉被煞紋覆了大半,身周的煞氣凝成黑霧,幾乎把他整個人淹沒了︰「本來,我是沒想對你們動手的,不過走狗而已,沒必要。」

「但現在,我不這麼想了。」

他垂手,面無表情的把潛淵刀握在了手里,眼瞳雖然猩紅,卻不帶半分猙獰和癲狂,漠然的朝前面看了過去。

「我離開龍洵山太久,丟下孟歧這個名字也太久,久到我已經快要記不清楚孟歧的模樣了,但是我很想他。」

「難得有這麼多人也記得他,也知道他的名字,那就……留下來好好陪陪他吧。」

他的聲音毫無波瀾,輕輕響在簌簌風聲中,太平靜了,一點威懾力都沒有。

這里的精怪大多數都不認識傅同,對他的印象都是犀照給的,沒把他放在眼里,自然也不會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短暫的寂靜後,它們再次大笑起來,但也有少數的精怪在听到傅同的話後突然選擇了沉默,下意識的往後退了一步。

這些精怪,就是傅同以前就見過的那些。

它們看著傅同,突然想起眼前這一幕它們在許多之年之前好像也看到過。

那時候也像現在一樣,它們居高臨下的站在這里,看著孟歧狼狽的躲在那邊,心里滿是得意和不屑,因為他實在是太弱了,比它們見過的許多幼崽還弱。

這種弱小讓他們肆無忌憚,所有人都不覺得他有什麼威脅,但就是在那一天,在那一個瞬間里,被它們看做是廢物的這個人突然起身,提起刀,淡淡的望了它們一眼。

那是種什麼樣的眼神呢?

漠然,沉寂,不帶一絲感情,看向他們的時候和看死人沒什麼區別。

它們永遠都記得他那個眼神,而在這個眼神後,就是漫天的刀光,和流不盡的血和遍地的血肉殘骸。

它們當初拼上了所有才逃了出去,避居深山整日恐懼,生怕孟歧找來,後來一直沒見他來,又在那麼多年的安樂里,漸漸忘了曾經的恐懼,被犀照一蠱惑,再次來到了這里。

而現在,過往重現,恐懼也卷土重來。

幾只精怪惶恐的對視一眼,彼此都從對方的眼里看到了懼怕和驚慌,對生的和對死亡的恐懼壓過了一切,它們驟然清醒起來,不再去想犀照和它們說過的那些充滿誘惑的話,在周圍刺耳的笑聲里轉身向山下逃去。

一步,兩步……拐角盡在咫尺,而身後已然響起刀鳴,溫熱的血液和著刀鳴里灑在它們身上,又在周圍淒厲的慘叫聲里瞬間冷卻。

這樣的冷意刺進心里,讓它們忍不住打了個寒戰,更加瘋狂的朝拐角逃去。

一點,一點就好。

只要那麼一點點,它們就能像上次那樣逃出去,離開這個地方,這次它們絕對不會再听信任何人的話,也絕對不會再靠近龍洵山一步。

但有些時候,選擇已經提前決定了結果,即便它們願望再熱切,到最後,也還是差了那麼一點點。

一把刀在他們離拐角處只有一步之遙的時候,自半空而下刺入地面,生生擋去了他們最後一點退路。

周圍風雪再次盛起,傅同的聲音在風聲里響起,那麼輕,卻讓人心里像結了冰,刺骨生寒。

「還想去哪兒呢?」

「現在不是從前,我想留下的人,一個都逃不了。」

絕望在心里迅速蔓延,幾只精怪看著面前不斷嗡鳴著的刀,知道逃不掉,慢慢回過了頭。

一回頭,便看到了傅同。

他提刀站在遍地尸骸里,刀上浸滿了血,血水斷線一般直直往下落,身上卻一塵不染,在那邊緩緩朝他們笑了。

那笑好看極了,隱在風雪里,藏在血骨間,有種血腥的美麗。

而他帶著這種美麗,在這一笑後,慢慢朝他們揚起了刀。

漫天風雪,飲血長刃。

是它們這一生里,見到的最後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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