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墓室里一時間靜極了。
薛陵看著晟陽, 只覺得一顆心好像被這人握在手里肆意玩弄著,他高高在上,看他煎熬看他輾轉看他痛不欲生,卻還在笑,說痛麼?痛也別想逃, 你這一生無路可退, 從生到死都只能在我手里掙扎。
憑什麼呢?
就因為他把這顆心捧了出去, 把所有的愛和信任都送到了這個人面前, 所以就活該被他如此作踐?
薛陵的心冷到了極點,也疼到了極點,以至于在這麼一瞬間,他特別想不管不顧的結束這一切,以自身為獻祭失去所有也無所謂。
可他同時也覺得疲憊和厭倦。
從十六歲到二十二歲, 他愛了晟陽這麼些年。
從二十二歲成鎮墓碑到現在四千一百三十九歲,他又在愛恨交織里怨了晟陽這麼多年。
四千多年啊。
他還有多少個四千多年,能經得起這樣的消磨和蹉跎?
薛陵是真的累了。
這種倦意覆在身上刺入心底,沉甸甸的壓在那里,讓他突然間連怨恨的力氣都沒有了, 只剩下滿滿的蒼白和無力。
「秦晟陽。」
他開口,又一次喚了晟陽的名字,看起來像是在笑,卻比哭更讓人難受︰「我究竟哪里對不起你,才讓你在生前那麼對我,死後還不放過我?」
和剛才一模一樣的問題, 但上一次問的時候,話里還藏著一些怨恚,現在卻像似水一般,靜到什麼情緒都沒有。
饒涉在旁邊看得心驚膽戰,這樣的薛陵比入煞的薛陵更讓他覺得慌張,入煞可以清煞,但心如死灰就真的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了。
他能感覺到,薛陵現在站在深淵邊上搖搖欲墜,已經快要崩潰了。
而薛陵後面的話,讓他這種感覺更加清晰了些。
「秦晟陽,我是真的不明白。」
薛陵看著晟陽,臉色蒼白如紙。
「十六歲相識相知心悅與你,十八歲婚書互予永結同心,情意至死未休,若真要說對不起,我這一生唯一對不起你的,就是未能履行和你共度余生的承諾,可是這是我願意的麼?我難道不想安寧喜樂的和你走過一生?」
他困于疫病,被言壽不余三月的時候,只有二十一歲。
在纏綿病榻的那段時間里,他總是覺得心痛和遺憾,不是為他一生短暫,而是為不能和晟陽走到最後,從此要把他摯愛之人獨自留在這世上了。
薛陵有多舍不得晟陽,就有多珍惜最後的那段時光。
可他沒想到,提前把這段時光結束的不是疫病,而是他最舍不得的這個人。
而這背後的原因,讓薛陵覺得自己可悲又可笑。
「你憑什麼這麼對我?
他往前走了一步,眼瞳漆黑無悲無喜,直直的對上晟陽的眼楮。
「就因為我命不久矣,而你正好需要一個人獻祭魂魄守陵以龍脈護你國運昌盛,所以我就成了那個最合適的棋子,要被活生生推進法陣剜骨成灰受煞氣侵蝕幾千年,來成全你的抱負和太平盛世?」
「生前為你抵御四境敵襲,死後替你承受萬鬼侵擾,秦晟陽,我是不是該覺得榮幸?」
什麼獻祭魂魄?
什麼棋子?
晟陽驚愕的看著他,終于意識到了不對,急切開口︰「衍之,不是這樣的,我——」
他為這樣的薛陵感到心慌,想解釋,可薛陵滿心疲憊,已經不想听也不想信面前這個人的任何話了。
「什麼不是?」薛陵自嘲的笑笑,整個人突然尖銳起來,「說來可笑,我被你親手推進法陣作踐到那般地步,最初時都沒怪你,以為你是有什麼苦衷,在心里不停為你找理由開月兌,直到那一天,直到那一天!我看到了你請來的那個方士,他站在我面前,用一種悲憫嘲弄的眼神看著我,告訴我你其實沒有什麼苦衷,只是需要一個守陵的魂魄,而我正合適!」
「你把我當什麼?!」
「我受困鎮魂碑,煞氣讓我全身作痛,你知道那是種什麼樣的痛麼?就像我死的時候那樣,血肉剝離剜骨磨灰,整個人被碾碎一般的疼,這種疼我無時不刻都在承受,但它們加起來,也沒有我听到他說這些的時候難受!」
「……」
又是那個方士!
這人怎麼就那麼欠呢?
饒涉咬牙,心里對這個方士厭惡到了極點,恨不得把薛陵受過的一切都加倍還到他身上,但四千多年過去了那人還不知道死生是死,暫且先放放,現在最重要的,是讓薛陵的情緒穩定下來。
這種心如死灰的模樣,他看著害怕。
但是應該怎麼做呢……
他也不會安慰人啊。
直男小天師抱住太極幡,對這種情況簡直一籌莫展,而就在這個時候,突然看到眼前有團白影掠了過去。
是白貓。
它之前被薛陵的煞氣撞到牆上陷入昏迷,幾秒前醒來,看到自家主人身周覆著的恐怖煞氣散了,以為已經沒事了,于是歡歡喜喜的撲了過去。
小小的一團從側面撞過來,薛陵下意識的接住,還沒來得及看它的模樣,就听到懷里傳來軟軟的一聲︰「主人!喵!」
後面這聲喵听起來異常熟悉,就好像是……
薛陵低下頭,靜默到暮氣沉沉的眼神在看到白貓的時那一瞬間里晃了晃,終于填補出一點生氣。
他看著白貓,像是認出來了卻又不敢認,半晌,才遲疑著開了口︰「……白貓?」
這是他和晟陽認識剛兩個月的時候後者送他的貓,最初時是為了給隔三差五進將軍府這種事找個合理的理由。
那麼小的女乃貓崽崽,在薛陵的精心照料下一點點長成在將軍府里橫行霸道的大王喵,一人一貓之間的感情不是假的,雖然不知道它在什麼時候因為什麼而成了精怪,但無論它是什麼模樣,都是薛陵心里溫軟的存在。
「是我是我是我呀!」
見主人認出了自己,白貓驚喜的直晃尾巴︰「主人主人!你終于回來了!我和大主人都超想你的!一直在這里等你回來!」
想我?
薛陵垂眼,嘲諷的笑了下。
感覺到主人的情緒不對,活了四千多年也沒改掉傻白甜屬性的白貓在這一刻突然機靈了起來。
他看看薛陵,又悄咪咪的往晟陽那邊瞥了一眼,猶豫幾秒後,小心翼翼的用爪爪扯了一下薛陵的袖子,問︰「主人……你是不是還在生大主人的氣啊?」
薛陵眼神漠然,沒有說話。
白貓一看就知道事情已經到了極其糟糕的地步,心里一晃,急切的開了口︰「主人,你別生大主人的氣,他從來沒想過要害你……都是那個方士搞的鬼!不信你問你的朋友們,這些還是他們先發現的,真的!」
好機會!
小萌物在關鍵時候就是靠譜!
饒涉在心里給白貓點了個贊,抓住時機把話接了過來︰「薛陵,你先冷靜點,這件事確實是像它說的這樣沒錯,無論是你還是晟陽,應該都是被那個狗一樣的方士給坑了。」
被那個方士坑了?
當年方士站在鎮墓碑前說那些話時嘲諷悲憫的樣子一直都是薛陵心里的陰影,幾千年過去也未曾遺忘,現在听到小天師這麼說,他一怔,終于不再是之前心如死灰已經對一切都無所謂的模樣,抬眼看向饒涉︰「……什麼意思?」
解釋這種事,讓他親眼看永遠要比听說來的利落。
饒涉心里早有了注意,就等著他開口問,聞言瞬間朝樊休看了過去︰「上!」
樊休瞥他一眼,也不廢話,直接把白貓之前給的那本地宮設計書送到了薛陵面前,同時點開妖怪局app上的攝像系統,把前幾間墓室的影像記錄給薛陵調了出來。
入煞神像,人皮符紙,血池,惡鬼圖。
這些和原設計書上定的那些相比完全陰陽顛倒的構造,同四壁的暗戀日記和那間痴漢氣息慢慢的收藏室放在一起,慢慢映進了薛陵的眼楮。
薛陵一一看過去,視線最終停在地宮的設計圖和那幾幅壁畫上,許久都沒有出聲。
「……所以,事情差不多就是這樣了。」
把該說的話全部說完,一直在旁邊充當解說的樊休停下醞釀片刻,然後給這件事做了最後的總結︰「這件事里你沒錯,真論起來的話晟陽其實也算不上有錯,錯的是那個處心積慮的方士,他利用晟陽對你的執念設了一個局,沒辦法的。」
最後一個字的尾音落下後,樊休不再出聲,打算退到一邊給薛陵一個信息量緩沖的時間,但這樣的想法出現後還沒得及實施,余光就看到饒涉在那里擠眉弄眼,瘋狂的朝他暗示著什麼。
樊休︰「……」
什麼意思?
多年的默契在這一刻突然煙消雲散,樊休迷茫的看著饒涉,饒涉急切的看著樊休,場面一度十分尷尬。
直到饒涉忍無可忍,直接朝晟陽那邊指了幾下,樊休才明白過來,假裝自然的開始找補。
「剛才說漏了一點,還有這里——」樊休重新面向薛陵,把他手里的書翻到後面一頁,在底下的一段字上點了點。
「晟陽和你的魂魄系在一起也不是他為了控制你故意設下的,相反,其實是他把生命獻祭給了你,因為那個方士說,如果想復活你,必須用對你有執念的人的心髒做引,才能讓你的魂魄不會在生命消亡的那一刻隨之散去。」
「他是要愛你,不是要害你。」
他是要愛你,不是要害你。
沒人知道這句話之于薛陵是什麼意義,就像沒人能懂薛陵心里現在是什麼滋味一般。
無法言說。
薛陵晦澀的看著手中書頁上的那段小字,手指不受控制的顫抖著,心也是這樣。
幾個人帶著白貓默不作聲的退到一邊,盡可能的把空間留給他,良久,听到薛陵的聲音從那邊響了起來,聲音澀澀的說︰「……那他在推我下法陣前,為什麼不告訴我?」
「這種細節問題我們就不清楚了。」樊休搖頭,「你想知道的話……恐怕就得直接問當事人了。」
解鈴還需系鈴人,薛陵和晟陽之間的事,他們這些局外人也就只能幫到這里了。
這麼想著,幾個人轉頭,齊齊朝晟陽看了過去,後者僵硬的站在那里,眼神晦澀面色煞白,卻不是因為之前結界的反噬,而是因為樊休剛才的解說和後來總結的那些話——
它們驚到的不僅僅是薛陵,還有晟陽,其中後者受到的沖擊說不定還要更大些,就剛才的那些事,薛陵或許還能從中得到幾分釋然,但留給晟陽的,只能是諸多不堪和心疼。
幾個人看著簡直操碎了心,又覺得晟陽可憐,又擔心他被情緒影響著解釋不好,把和薛陵重歸于好的機會就這麼浪費掉。
還好,晟陽當年能在一見鐘情後那麼快的追到薛衍之,除了自身夠堅持夠優秀外,情商自然也是在線的,幾乎在樊休話音落下的同時便開了口。
「衍之。」
他輕聲喚薛陵的名字,眼神溫柔眷戀里藏著痛心,不多說那些有的沒有的事,直接把薛陵現在最想知道的話說了出來。
「我不說,是因為那個方士說,人的魂魄在生命終結的瞬間就會消散進入輪回,只有在驚愕和絕望下帶著怨恨死去的人,魂魄才能停留世間,我要是想讓你復活,就必須先做到這點,把你的魂魄留下,但如果提前說了,沒了怨氣的支撐,我就留不住你了。」
「當時推你下去的那個法陣是為了固魂,血肉和骨灰一起融進銅碑,是要以上面的復活咒為媒介為你重塑一個容器。」
「你當時一定很疼……我知道,衍之,我都知道的。」
晟陽看著薛陵,眼里的酸澀和心疼混在溫柔里,像極了他們初見之時,春日長堤下波光粼粼的水面。
薛陵的眼神恍了一下,怔怔看著他,晟陽對他的眼,掌心往心口上一覆,又反過來,貼在那道透明結界上遙遙面向他,溫柔的笑了。
「剛看到那個所謂的復活之術時,我其實真的不知道該不該用,你總說你不怕疼,但我知道你其實特別怕,而那個法子那麼殘忍,血肉剝離,剜骨成灰……得有多疼?我舍不得你一個人去經受那些,但我窮途末路,已經沒有別的選擇了,怎麼辦呢?」
「我想了很久,猶豫了很久,也掙扎了很久,直到有一天,那個方士說,鎮墓碑里除了你之外,還需要一個對你有執念的人的心髒。」
「那一刻,我就決定要去做了。」
他真的沒有選擇。
他有那麼多話想和他的衍之說,有那麼多事想和他的衍之一起做,有那麼多地方想和他的衍之一起去,可這些都還沒說,都還沒做,都還沒去,甚至他們在一起所有的時間,也只有那麼短短的幾年……他怎麼能舍得?
舍不得啊。
晟陽定定的看著薛陵,像是想把他刻進去一般︰「因為我能陪著你,陪你一起痛,陪你一起沉淪,再陪你一起重生,這麼擅作主張的替你決定,我知道你一定會怪我,但是沒關系,只要你還在就好,我會求你原諒,怎麼都行,只要你在,我們就還有很多年的時間,可以好好的在一起。」
「生同衾,死同穴,听起來似乎也不錯是不是?我想無時不刻的看到你,只是……」
晟陽垂下眼,不想讓薛陵看到他眼里的陰郁,但情緒無法控制,多多少少還是被帶進了話里,也落到了薛陵心里。
「只是我沒想到,睜開眼楮的時候,我看到的不是原定的墓室,而是一個從沒見過的地方,還被一道結界困住在這里,我出不去,也感覺不到你的氣息,根本沒辦法去找你。」
「更沒想到,那個方士……居然是在騙我。」
晟陽的手指一點點縮緊,心里郁氣橫生,恨極了那個曾經被他當做是救贖的術士。
他怎麼能不恨?
他以心入銅碑,把魂魄和摯愛之人系在一起,只要衍之靈魂蘇醒,他也會隨著醒來,然後在第一時間找到他的愛人,告訴他這背後的緣由。
但因為這個方士在背後做的那些髒事,這些都成了虛無,他不能靠近薛陵,無法說出一切,于是他的衍之帶著被愛人背叛的絕望和痛苦,困在碑中受煞氣和萬鬼侵擾了幾千年。
痛徹心扉。
晟陽低著頭,眼楮在薛陵看不到的地方變得猩紅一片,薛陵遙遙看著他,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晟陽的心髒在他這里的緣故,居然覺得心也痛了起來,那種疼難以言說,融進血液滲入五髒六腑又刻在骨子里,疼得他眼前模糊一片,幾乎快要站不穩。
白貓的注意力一直停在薛陵身上,在第一時間里發現了主人的異常,一驚,下意識的想撲過去,卻被樊休攔住了。
而幾乎是在同一時間,薛陵從疼痛里面前緩過來,就听到前面有人溫溫和和的喚了他一聲︰「衍之。」
薛陵慢慢抬起頭,視線慢慢落到晟陽身上。
後者站在那里,眼里的陰郁散去,又成了他最熟悉的眉眼溫柔的樣子,在那邊緩緩朝他伸出手。
「你還願意,把你的手,再放到我的手里來麼?」
作者有話要說︰ 說一下薛陵的時間線。
16歲︰初遇晟陽,被勾搭談戀愛。
18歲︰成親。
21歲︰病入膏肓無藥可醫。
22歲︰被推下法陣死亡(就算沒這事,再過段時間也會病死)
22歲—1316歲︰渡陵鎮墓碑受煞氣萬鬼侵擾。
1316歲︰化形,離開渡陵。
1316歲—2728歲︰四處流離。
2728歲︰進妖怪局。
2728歲——4139歲︰妖怪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