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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我希望你天天開心

雷劫山每年都會進行一次祭山。祭山,並非祭奠某位山神,他們並沒有這樣的信仰。更具體來講,是祭天地生靈、祭先賢亡人。雷劫派的修者深信萬物有靈,在祭山時,他們會與萬靈散發的聲息達到融合共鳴,從而進入一個玄妙的境界。

祭山的傳統由來已久,從雷劫派開山的第二代起,便代代延續下來。唐悟作為掌門,自然要接續這一傳統。祭山是一個規模龐大繁復的儀式。在正式的儀式開始之前,全山上下都要每日打坐論道,持續數十日,使身心都達到相對平靜安寧的狀態。然後沐浴洗塵,換上干淨的道服,來到前山正殿,祭拜門派先輩。

待拜過先輩後,嚴肅刻板的步驟算暫時告一段落。晌午,伙房會備好酒菜,全門派都會匯集在後山桃林。掌門、長老、弟子不分座次,隨意地坐在溪水旁邊,飲酒用膳清談。大約一個時辰後,酒意正酣時,他們便會搖搖晃晃地相扶著走到後山山巔。

後山山巔終年白雪覆蓋,這里有一處前輩留下來的祭台,平時就隱沒在白雪之間。等到祭山要開始時,長老們就會帶領弟子把這里打掃干淨,並施加淨化的法術。

當半醉的長老和弟子走到山巔時,就會看見早已等候多時的傅白。傅白身著精致繁復的祭山神服,一手握著銅黃色的神鼓,鼓的周邊有數個鈴鐺,另一手則手持鼓槌,鼓槌的尾端系著長長的辮子似的彩條。

接下來便是整個祭山儀式最盛大、最震撼人心的部分。

此時正值祭山前夕,傅白剛剛拿到神服。這套神服也是代代相傳的,每年都要拿到山下,交給特定的繡坊。除了進行修補和打理外,還要對上面的紋樣再進行處理。年年都這麼做,接續下來,神服上的刺繡幾乎已經爬滿每一絲布料紋路。

在儀式開始前,傅白作為門派大師兄,要對每一步進行仔細地檢查。這麼細致的事情指望長老們來做是不可能的。而現在,神服送上山後,他要看看上面所繡的紋樣有沒有出錯。

「傅款?在那里愣著干什麼?」

傅白原本低頭看衣服,他喊了一聲後,發現沒人過來,不免疑惑地抬起頭問。

傅款在原地僵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他抬起左腳,想走到傅白那邊去,卻發現腳下有些黏重。

傅款低下頭? 看見自己抬起的那只腳的附近? 有一絲淡淡的濁霧。這些霧氣絲絲縷縷地纏繞在他的腿和腳上,輕輕一扯就能扯斷。

「腳下怎麼了?」傅白見他低頭,問道。

傅款把視線從自己的腳移到傅白困惑的臉上? 大師兄似乎看不見這些霧氣。

他笑了笑? 果斷地拔腿? 仿佛什麼都沒發生般自如地走到傅白面前。

繚繞的霧氣像落地的蠶絲,團成松散的一團後,隱沒于地面。

「沒事,什麼事都沒有。」

傅白明顯不太相信,傅款不得不把話題往別處引。

「師兄不是說讓我看看新送上來的神服嘛?我來瞧瞧!」

「嗯? 你比較在行。之前一直繡神服的繡娘去世了? 這次是她女兒接手的。長老們說,讓我仔細看看。我不算特別精通,所以叫你來。」

「放心吧師兄? 你叫我來就對了!」

傅款一手墊在衣里,另一手輕輕撫過上面細密的針腳,腦子里想的還是現在應該處于什麼時候。

大師兄說山下的繡娘剛死? 那應該就是在凡界那次蒼雪之巔巨變之前的一年。那時候三界還算太平,雷劫山掌門、四位長老、門內弟子皆在。祭山是大日子,所有外出游歷的弟子都要在儀式開始之前趕回門派,是真正意義上的團圓。

「今年幾個早就在外安家的師叔輩的人物要回到山中來,還會帶著他們的家眷。哦,我還听四長老說,有一些其他門派的弟子也會來。」

「其他門派?」傅款伸手把神服腰間的裝飾系緊了些,修長的手指靈活地將松散掉的淡金和銀色的帶子打了個漂亮的結,「我們雷劫派不是自己跟自己玩嗎,怎麼還會和其他門派有交往?」

「也是……有那麼一兩個的。雖然我也不熟悉,不曉得長老他們是從哪個犄角旮旯請來的。」

「哦,原來是這樣。好了師兄。」

傅款把神服放下來。

「沒什麼差錯。你試試看,合不合身。」

「好。」

傅白兩手攥著神服肩膀處的布料,讓它整個垂落,並輕輕靠近自己的身體。

不過眨眼的瞬間,那件衣服就穿在了他的身上。

祭山神服整體看是銀、白兩色,上面的刺繡會摻雜很細很細的金線,只有在陽光的反射下才能夠看出效果。袖口是束口的,為了防止祭祀時刮到神鼓,但袖子卻是略寬松的。在腰間有一條四指寬的腰帶,腰帶下有數十條又輕又長的金銀雙色的鏈條,這些鏈條頂多有十幾根發絲攥在一起那般粗細。神服的下擺要比男子平常穿的衣服更寬大些,走動的時候也更加好看。

傅白整理了一下衣襟和袖口,低頭看看,又抬起頭問傅款如何。

傅款點頭。

「這神服還是師兄穿了好看。」

「別奉承我了,我也是被趕鴨子上架。」

原本祭山的神舞部分該由長輩們來,但雷劫山的長輩一個比一個懶,索性都推到弟子們的頭上。而且神舞雖然舞者有男有女,還是以女性居多。傅白本打算讓傅青青試試看,但小師妹的肢體極其不協調。在她自己把自己絆倒第三次時,大師兄終于看不過,親自上了。

神服分男女兩款,傅白身上穿的自然是男式。因為這兩個款式只在衣服尺寸剪裁方面有所不同,因而神服的式樣整體偏中性。傅白的眉眼本就生得極好,又適合穿白,這代代相傳的神服簡直就像為他量身打造的一般。

傅款端詳一番後,又想起來一件事。

「師兄,別忘了這個。」

他的手掌一翻,掌心出現了一個瓷質的罐,這罐子里面有膏狀的紅色顏料。

「哦,對,還有這個。」

傅白接過小罐,用食指蘸取少許。一筆點在眉間,又在眼底左右抹了細細的兩筆。這是神紋,在祭祀時候,要畫在舞者的臉上。想怎麼畫完全取決于他們自己,有的甚至會涂全臉。傅白不想弄得那麼浮夸,就簡單地畫了三筆。

「好了。」

看看日頭,差不多該到出發的時候。在出發之前,傅白要現在自己的住所進行一個簡單的祭拜。他在庭院的四歲槿下布了一張黑色的案幾,案幾上只有一只香爐和三支放倒的香。傅白走上前去,將那三支香點燃,並排捏在手中,面朝案幾拜了三拜。

「雷劫派第三十三代真傳弟子傅白在此敬拜,拜天、拜地、拜四方、拜生靈亡者。願此諸君護佑蒼生福澤綿長,免于惡疾、困頓、窮苦,順遂了此一生。」

傅白又拜了三拜,將三支香插在香爐之中。

「師兄沒有為自己求些什麼嗎?」

傅款在旁邊看了全程,忽然開口問道。

「我嗎?」

「是啊。這個祭祀,不是求什麼都可以嘛。師兄每年都是為蒼生而求,捎帶著提一點自己的小小心願,或許天地萬靈看在你虔誠的份兒上,會幫你實現心願呢。」

傅款乍一問,傅白反而有點被問住了。他很少用祈禱的方式為自己求來過什麼,因此幾乎沒有想過,有什麼心願。

「那就……」傅白遲疑了一下,想到什麼,笑了,「那就希望我的師弟師妹們早日獨當一面,替我這個做大師兄的分擔點。這要求不過分吧?」

傅款沒接話,眼神定定的。

「師弟?」

「師兄,」傅款這次接話了,「我也有心願。我在這里說了,這四方神靈,是不是也會答應我?」

傅白當然知道不可能,但傅款有點固執的態度讓他感覺很新奇。他不免好奇地問︰「你自小什麼都不缺,還有什麼需要求諸上天的心願?說出來听听。」

傅款也笑了,笑得沒有任何陰霾心機,像陰雨後天光破開雲層。

他說︰「我希望師兄天天開心。」

話音一落,傅款腳下的灰霧又濃重了些。

「這算什麼傻願望,」傅白現在是被逗得挺開心的,「怎麼好像還有點俗氣。」

「別管土不土俗不俗的,這就是我的願望好嗎,師兄你不要笑!」

「好好,我不笑。」

傅白忍住笑意,說︰「時辰差不多了,進行最後一步吧。」

「好。」

傅款從屋內取出一個托盤,盤子里盛的是一壺酒和一只酒盅。在祭祀前,舞者要服下一杯酒。這是因為酒意的發酵會讓他們更好地沉浸在儀式當中,與那些並沒有實體的靈進行交流。

傅白在庭院里等了一會兒,才見傅款出來。他倒了杯酒,一口飲下。

「今日這酒,似乎濃了點?」傅白把杯子放回到托盤中,細細品了下。

「本來你就是只能喝一杯,一杯哪能輕易地醉,肯定是長老他們開了你地窖里最上頭的那壇酒。」傅款想了想,解釋說。

「也有可能。」

傅白一手搭在額頭,稍微按了按。今天的酒的確上頭,他猜長老們是開了地窖最深處那壇七日酣。

這酒的名字來源,就是傅白將它啟封後,喝了一杯,酣睡七日。當時傅白也沒想到居然後勁這麼大,之後稍微調整了一下配方。

因為大師兄醉了整整七天,全門派上下相當于放了七天假,所以這酒被大家私底下叫成「七天樂」。

「那我先走了,師弟你再跟上。」

傅白要趕在所有人之前抵達山頂祭台,所以要提前走。待他離開後,院子里只剩下傅款一個人。

傅款稍稍抬起右腳,看著那些濁霧此時已經有些粘連得更厲害了。他自語一句︰「再留給我一點時間吧,不用太久。」

然後把腳落下,整理了一番自己的衣服,從袖口取出一只竹笛。

隨即也離開了院落。

山頂祭台此時已經聚集了醉意盎然的長老弟子門。在大的祭台之外,還有一個小小的漢白玉台,專門供給門派的人坐下觀禮。此時唐悟掌門已經坐到了首位,四位長老也依次坐下,弟子們就隨意得多,或站或坐或斜倚,並沒有嚴格的要求。傅款的位置不在這里,他拿著竹笛走到了靠近祭台的地方,在這里,其他幾位真傳已經等候多時。

傅謙主動招招手,讓傅款走過來。他手肘間夾著蕭,說話時有白氣呼出。

「三師弟,怎麼才來?」

「我……方才在大師兄那里。」

「哦,」傅謙明顯喝得有些多,說話舌頭都大,「那、那咱們現在就開始?」

「再等等吧,大師兄好像還沒準備好。」這次說話的是四弟子傅寨。

傅款現在看見傅寨那張臉,下意識地就要拔劍。但他在心里忍了忍,面上假笑︰「四師弟說得對。」

傅寨面前放的是胡琴。

小師妹傅青青抱著琵琶坐下,笑嘻嘻地問︰「大師兄是不是喝醉了呀?一直在用手捂著腦袋。」

傅款看向不遠處背對著他們的傅白,傅白一手持鼓,一手握著鼓槌,久久未動。

漢白玉台上,門中長輩和弟子們有說有笑,傅款他們作為奏樂的人也在叮叮咚咚地試音。一時間山頂熱鬧得很。

咚。

一聲清脆的鼓響,像在天地的深潭間沉入一滴雨,萬籟俱寂。

高台上的人被鼓聲吸引,看向祭台中央。

山頂的風帶來了一縷銀雪,雪霧飄落後,露出祭台上孑然的身影。傅白背對眾人,右手持銅鼓高舉,另一手的鼓槌搭在鼓面。

咚咚——

鼓槌連敲兩下,又靜。在風吹雪走的細簌聲和眾人微不可聞的呼吸聲間,傅白握著鼓槌的那只手緩緩旁落,落到腰間偏上的高度。

簫聲先起,沉郁綿長。祭台中的白影動了。起初的舞姿是緩慢的,這是在與萬靈接觸的伊始,不可急切,不可冒犯。傅謙的簫音幽咽綿遠,與傅白的身姿繚繞在一處,漫天風雪仿佛都漸漸收斂。銅鼓四周的鈴鐺玎玲作響,響聲疏落,不疾不徐。傅謙的眉眼間有著靜穆溫然,醉意在他的臉上化開,銷聲匿跡。

乍然,琵琶四弦一掃,銀瓶驟碎,金石之聲暴起,割裂一片渾融。傅青青的面容不見平素嬉笑玩鬧之色,顯得平和又暗藏著某種力量。她那被凍得發紅的手指在弦上靈活撥奏,琵琶弦音牽引著祭台上的傅白步履變急,姿勢照比方才更放得開,鼓點的聲音也慢慢加快。

胡琴之音流水般地匯入到琵琶聲中,為祭祀神音增加了婉曲綿厚的變化。傅寨自幼跟隨山下最有名的胡琴師傅學習,長年累月的練習琢磨讓他的琴藝早已到達了十分高妙的境地。他的琴音不突兀、凝厚,甚至能慢慢反客為主,將琵琶顆粒般跳躍的音色融入自身,匯成一道看不見的長河,游蕩在山間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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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傅款將竹笛抵在唇間,一串輕盈飛動的笛聲在他指尖躍出,將長河攪散,化作滿天細碎玉珠落下。笛聲的加入讓樂音變得飛揚輕快。不遠處的傅白黑色的靴子踏起飛雪,旋身時神服下擺的金銀細鏈揚起,在陽光的映照下,仿佛躍動的雪線。傅款的手指在竹笛間起伏,目光追隨著祭台上的白影。身下的霧氣又加重了顏色。

簫、笛、胡琴、琵琶,四種樂器,四種樂音,徹底融成一潭,將整個祭山神舞推向高峰。傅白的鼓聲已經听不太真切,然而偶爾捕捉到的一聲也足夠震人心魄。

當四音化一,便是靈降之時。山間百鳥合鳴、松濤翻涌。傅白的一個起手,便能帶起一股靈氣。這靈氣並非從他體內流出,而是源于這雷劫山。靈氣的彌散令人濁氣一清也令人沉醉其中。觀禮的人從中看見萬靈伊始、看見草木榮枯,看高樓起、賓朋滿座,看城池破,血染殘陽,看千萬年的興衰千萬年的起落,看天地風起銀河星落,看生靈亡魂游散在穹窿之間無需憑風而起,看人是滄海一粟,無所依寄。

觀禮眾者,有人悄悄落下淚來。

祭山無非就是這樣的儀式。它讓已經半只腳邁入仙界的修者意識到自身的渺小。凡人、修士、仙人,都有他的極限,不必與時空相比,只是單看這眼前巍峨的山,就能察覺身為人的短暫。雷劫派的前輩們希望後世意識到的正是這點。修煉,與其說是為了掙月兌凡人之苦,不如說是從苦向苦里去。凡人的極限是容易抵達的,然而成仙後,又要歷經數不清的劫難,這樣的劫難貫穿仙人漫長的壽命。若是不提前參透這點,到不如不修煉,不成仙。

然而劫難是不可避免的。那些求仙途的人並不會因為無法預知的劫難而逃避。即使歧路重重,前途海海,他們依然九死不悔,以極大的勇氣和毅力行走在此路,這是先輩們希望後人參破的另一點。

神舞已經接近尾聲。周遭經歷洗禮變得澄澈通明,只有傅款被渾濁的霧氣越纏越深。傅白單腳踏在地面,旋身漸落,衣服的下擺拖在地面上。他回過頭,剛好看見望向這里的傅款。

傅白不知道傅款的情況,還以為是平常,只是微笑。傅款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向傅白,每一步都帶起了已經能夠凝成渾水的黑霧。

他鎮定自若地走到傅白面前,傅白身後是潔白無垢的雪,傅款身後卻是一大片濁黑的沼澤。

「今年你們四人的技藝,要比去年高出一大截,很有進步。」傅白手里還握著鼓,鼓聲伴隨著他手放下的動作發出叮當的響聲。

傅款笑了笑。

「師兄,還記得你教我的第一樣本領,是什麼嗎?」

「嗯?」傅白不明白三師弟為何突然問出這樣的問題,但還是老實地回想一番後,答道,「是劍。」

傅款搖搖頭。泥沼已經淹到了他的腰下。若是超過一半,恐怕就不會再有轉機了。

然而傅款面上仍是一派輕松,讓傅白完全看不出異樣。傅白猜錯之後,皺眉思考了片刻,肯定道︰「一定是劍,我不會記錯。」

「師兄會記錯,那是因為師兄現在,不是完整的師兄。你忘記了很多過去,歡喜的、悲慟的、好的、壞的、有師弟在的、沒有師弟在的。師兄曾經教給我很多事,比你記得的,要多很多。」

傅款不自覺地微笑起來。他想起他和傅白初見,他受了傷,傅白卻不想管他,只是把藥草丟到他面前。他那時是只什麼都不懂的狐狸,一不小心吃錯了,把自己差點毒死。後來還是傅白及時又救他一命,並讓他記住那株毒草的名字和模樣。

傅白還是困惑的表情,但沒過多久,他的臉上漸漸顯出異樣,嘴角緩緩流下鮮紅的血。

「師兄教我學會的第一件事,是毒。」

中毒後的傅白並不猙獰,或許是因為傅款使用的毒的種類的關系。他只是眨眼的頻率越來越慢,逐漸看不清楚東西,也說不出話。

「實在狠不下心把師兄得腦袋也割掉,所以就用了下毒這樣卑鄙的辦法,」傅款看著傅白在他面前倒下,眼神晃動,嘴上卻掛著笑,「雖然希望師兄能夠忘掉過去種種,但割舍掉壞的同時意味著失去好的。盡管知道願望永遠不能實現,我仍然希望師兄你能,天天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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