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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五章 枕邊話

孟娘子又請常秋梧在一邊用了印,將錢契收了,再說些家常話才告辭。

李伯辰與林巧將兩人送走,站在大門前的階上瞧著一個往坡下去,一個往坡上去。今天是個大月亮地,原野與山巒都被映得明晃晃。林巧輕嘆口氣,道︰「孟娘子真是好人。」

又笑了一下︰「阿辰,咱們現在是不是身無分文了?」

李伯辰想了想︰「還有一百多錢呢。」

林巧道︰「那也算小富之家了。」

李伯辰伸手將她攬住,兩人又吹了一會兒夜風,他低聲道︰「小蠻,往後別這麼干了。我知道你真心對我好,可也不想你受苦。」

隔了一會兒,林巧將頭靠在他肩上,道︰「嗯。」

孟娘子送來了一些干餅、醬菜、咸魚、蘿卜干。兩人對付著填飽了肚子,李伯辰去燒熱水,林巧鋪床。等他將大木盆洗涮干淨端進東屋,床也鋪好了。孟娘子送來的是雙人褥子和藍底白花的大棉被,那棉花該是新彈的,宣宣乎乎。林巧跪在床上拿帕子掃灰,李伯辰就爬上去咬她的耳朵。她笑起來,擰他的癢癢肉,兩人滾到被窩里,溫存了好一會兒。

等她又下床洗浴好了,趕緊鑽進被窩,叫李伯辰暖著她冰涼涼的腳。抱了一會兒,李伯辰嘆了口氣,道︰「比原來想的麻煩。」

林巧把臉埋在他胸口︰「你說常家人嗎?」

「嗯。」李伯辰慢慢摩挲著她的背,低聲道,「我本來想夜里去看看。但是在陶家的時候,見過他家鎮宅闢邪的東西,在璋城府衙的時候,也見過類似的陣法。你想啊,常秋梧四十來歲,本領挺高,那,我那外公至少也有一百二十多歲了,鬧不好是個龍虎境呢。」

「他從前還是太常寺的少卿,多大的官,眼界很廣,手里的寶貝也不會少。現在住在這兒,還得防著朱厚,只怕看家護院的東西更高明。我今晚真過去了,鬧不好就要被發現,那事情就難做了。」

林巧忽然笑了一下︰「我看常秋梧一本正經,可是算了算,你還是他叔爺爺?哦,不對,是表爺爺。」

李伯辰笑道︰「還真是。」

林巧又道︰「那,我看常秋梧人好像也不壞,你試試去認親呢?」

李伯辰沉默一會兒,道︰「但是不知道他們到底怎麼樣。」

「……你是怕他們對你起壞心?我覺得不會吧?」

「也不全是因為這個。」李伯辰低嘆口氣,「要是沒錯,我生父是李國從前武威候的第三個兒子。」

他又想了想,低聲道︰「還有……常秋梧修為不低,我那外公境界也很高。之前听說他們是被朱厚挾制了,但是朱厚會是什麼修為?什麼樣的修為,能將我外公這個龍虎境給挾制了?」

「那至少得是靈照境吧。可他要是靈照境,從前怎麼會去做江洋大盜。無量城那麼多人,也沒有一個靈照境。中三階,多難得。」

「那朱厚要是龍虎境……我外公為什麼不走,還留在這兒?今天那個孟大姐,丈夫為朱厚做事,可是竟然能請了常秋梧來。你說,他一個最講禮儀的人,要真是被脅迫著留在這兒的,會幫孟大姐的忙嗎?」

林巧在他胸口抓了一下,道︰「你是說……你外公在幫著朱厚做事的?怎麼會?」

李伯辰輕嘆口氣︰「我剛才想到這個,也覺得驚訝。但是又細細一想,覺得未必沒可能。」

「你想,臨西君起事好多年了。我外公要是想復國、想繼續效忠李姓,該會追隨他的。但沒有。這有兩個可能,一是厭倦紛爭了,一是看不上臨西君這個人。」

「要第一種可能是真的,孟家屯這個形勢,他就該走的。一個龍虎境,手里還有一些寶貝,很難攔得住,但他沒走。」

「我在想,傳聞他被脅迫了……會不會是他在效法臥龍,等人三顧茅廬。實際上,他是想要輔佐甚至取代朱厚的。小蠻你說,這個是我在亂想,還是確有可能?」

林巧想了想,道︰「我覺得……有可能。臥龍是誰?」

李伯辰道︰「……在國史記上看來的。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位謀士——所以,沒弄清楚之前,我沒法跑去認親。你想,我,武威候的孫子。現在的臨西君呢,好像還是原來李國王族一個挺遠的分支。要論起身份,我可比他高貴得多。」

「要我外公真是有什麼心思,知道還有我這麼一號人,鬧不好就想要推著我上位了。到那時候……可就麻煩了。」

林巧在他懷里慢慢出了一口熱氣,輕聲道︰「阿辰,你是因為我,才不想那樣的嗎?」

李伯辰將她抱緊了些,道︰「是。我答應過你的。還是因為……其實我不知道怎麼號令人。要叫我做個什麼君、什麼侯,我會覺得很不自在。」

隔了一會兒,林巧才道︰「可你從前做過統領,怎麼會不知道怎麼號令人?」

李伯辰笑了一下︰「那不一樣的。哪怕做統領,也有上級的統制。很多事情,依著統制的吩咐做就好了。真要自己做主的時候呢,又有軍法。其實要自己做主的時候也是軍事上的事,這方面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沒什麼可猶豫的。」

「但是,像臨西君那樣的位置,和做統領可不同。沒有軍法可依,要做的很多決定,也和戰事沒關系。我猜,他每天得擔心很多事,用什麼人,不用什麼人,要不要獎,要不要罰。」

「在軍隊里,一個人做錯了事,自然要罰。但治國的話,或許非但不能罰,還要賞。每天那麼多的勾心斗角、揣摩人心,各方各面的關系、利益平衡……唉,這些東西,也是很高深的學問。要精通,非得靠時間和人命來。但是我實在不想做這些事……做這些事,很多時候都要違心的,我知道自己的性子不合適。」

林巧輕輕嘆息一聲︰「嗯,你人太好了。大概就不會喜歡板起臉和人說話。」

李伯辰道︰「有時候我也在想,我們修行,是為了什麼呢?為了身體強壯健康、為了有錢有勢。可這些又是為了什麼呢?想來想去,哦,是為了能叫自己自由一點。」

「咱們在散關城外面遇著的那對母女,吃喝不繼,窮成那個樣子。要是能修行,至少溫飽可以解決了。手了有了錢,想住怎樣的房子、穿怎樣的衣裳都有。」

「說到底……就是為了能叫自己去做自己喜歡的事,做自己認為正確的決定。我還在想,靈神又有什麼好呢?他們要也像人一樣有感情,卻沒有老婆,孤單不孤單?最後我明白了——是因為做了靈神、做了一個至尊,天下間就沒有能制約他的了。什麼人情世故,都用不著考慮。賞一個善人、罰一個罪人,都只看這事情對不對,而用不著看這人還有怎麼樣的關系和勢力。什麼叫自由、痛快?這才是自由和痛快。」

隔了好一會兒,林巧都沒說話。李伯辰以為她睡著了,正想慢慢將她枕著的手臂抽出來,卻听她低聲道︰「是啊,阿辰。在這世上,好多人都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要是有一天,你真做了君上,遇到你的一個兵……他做了壞事,可身不由己,自己也不想那樣,你會怎麼辦呢?」

李伯辰想了想,道︰「真遇著過。」

「北原的時候,我手底下一個兵逃了。我把他捉回來問他為什麼逃,他說母親病重了,想回家見一面。」他頓了頓,又道,「勉強算是做了壞事,但身不由己吧。」

「那……你怎麼辦了?」

李伯辰沉默片刻,低聲道︰「執行軍法了。」

林巧的身子縮了縮。李伯辰輕輕撫了撫她的脊背,輕聲道︰「別怪我心狠。那時候,他和另一個人守一個崗,崗外面就有一支妖獸軍連著幾天晃來晃去。要兩個人都逃了,那支妖獸軍跑進來又沒人預警,怕是要死傷不少。」

「唉。我斬他,是因為大義。當兵守土是大義。但想一想,在他自己那里,在母親床前盡孝才是他的大義吧。我用別人的大義斬了他的大義,誰對誰錯呢?我真不知道。所以我不想號令人,就因為這種事。」

林巧低低地「嗯」了一聲。又道︰「阿辰,睡吧。」

李伯辰把她那邊的被子掖了掖,道︰「好。」

他心想,是因為自己把她嚇著了吧。但她不知道北原究竟是怎樣的情況。有時候自己回想起這件事,甚至偶爾會覺得,那個兵被自己執行了軍法,也許對他而言還是一種解月兌。

用不著再在那冰天雪地苦捱、永不會有被開膛破肚躺在雪原上活活凍死、痛死的結局了。

但願有一天,天下人人都不用再受這苦了吧。

第二天兩人起了個大早,一番耳廝鬢摩之後,李伯辰去院中練了幾趟拳,又用冷水沖了個涼。兩人吃過早飯,他牽上馬打算去侯城走一趟。

到了鎮上時,正瞧見一隊巡查的兵。他起初險些以為那兵是官府的,或者臨西君的。因為雖說沒著甲,可也有統一的制衣,一水兒的黑布白邊,看著很是精神。即便言談舉止間仍有些散漫的意思,可好歹也歪歪斜斜地列隊走著,有些「官軍」的味道了。

他越看越吃驚。本以為這些「匪兵」會同散關城里那些一樣,卻沒料到是這個模樣。要是這軍紀能一直維持下去,鬧不好真可以在此地自立了。他不由得對朱厚愈發好奇,那人從前做江洋大盜,眼下又是怎麼忽然轉了性?難道自己昨夜的推測是真的……常休真在輔佐他麼?

等到了鐵匠鋪門前時,瞧見鐵匠于猛正在門前漱口。看到他,將嘴里的青鹽吐出來,眯眼笑道︰「兄弟找著住處了?」

李伯辰對他印象不壞,便駐馬道︰「多虧于兄,找著了,就在孟娘子家後面坡上。」

又道︰「那些兵是朱大將軍的?」

于猛掃了一眼那些緩行的兵丁,道︰「嗯。」

「看著不壞,像模像樣。」

于猛笑了一下︰「可不就是看著。」

此人似乎對朱厚很不滿。李伯辰心想,或許是因為朱厚收了鐵器吧。他這做鐵匠的,沒了鐵器還做什麼呢?不過如此,倒可以多問他些事。

李伯辰便將手搭在鞍前的樁頭上,道︰「我來的時候沒想到這邊有這麼多人。都是原來住在這的麼?路過別處的時候,人煙稀少,這里倒是興盛。」

他料想于猛听了這話不會高興,果然,鐵匠又哼了一聲︰「也不是他朱厚的功勞——呵,也是他的功勞吧。你看著天天有人來,猜是為什麼?」

李伯辰想了想,道︰「是因為朱大將軍治理有方?」

「嘿,有沒有方我不知道。倒是知道他叫人跑去北邊山里說,更北邊有魔國的妖獸,不知道時候就會竄過來。那些山民听了,自然不敢待了,都跑到孟家屯來了。可倒好,原來都是獵戶,會使刀弓,全成了他的兵了。」

李伯辰想了想︰「是說當涂山以北麼?」

于猛一笑︰「以南。」

李伯辰愣了愣,以南?這不可能吧!

當涂山是一條東西走向的大山脈,以南是隋國、李國,以北就是北原。無量城、萬有城、彌勒城扼守的就是從北原南下的幾個關口。環抱無量城的蓮花山,也是當涂山的一部分。

當涂山脈在李國的一段,比在隋國的那段更加險峻。臨北的部分幾乎直上直下,全是懸崖峭壁,足有數千米高。山底下,更有一條塹江,到隋李之間時拐了彎從四橫山脈中南下,就成了兩國的天然分界,被叫做瀾江。據說那大江深不見底、河道寬闊、水流湍急,足可稱天險。正是有了這兩道屏障,李國境內的那一段才用不著雄關扼守。

可眼下說,妖獸越了過來,跑到李國境內的群山之中了?

他便也笑了一下︰「匪夷所思。」

于猛似乎很高興得到認同,便道︰「可不是麼。偏那些人信了他的鬼話,還真有人說看到妖獸了,呵……」

見他似乎不想再多說了,李伯辰便一抱拳︰「我還得去城里,于兄,有空再聊。」

于猛點點頭,李伯辰打馬離去。

可行了一段路,他還是忍不住轉頭往北邊的莽蒼群山中看了看——到底有沒有可能?

在無經山的時候,應慨就驅使了一只妖獸,說是從某個山口溜進來的。更北邊,會不會也真有類似的山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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