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相隔了十幾米, 遙遙對視。
半晌，鎮元子才開口, 低沉清冷聲音在夜色中響起︰
「睡不著？」
唐三藏︰「想到一些事情罷了，所以出來走走。」
他抬頭看著那棵大樹。樹身粗壯，青枝馥郁，綠葉似芭蕉模樣，足有千尺余高，穿透了雲層, 朦朦朧朧，似乎直達天際般。
「這便是施主所說的靈根樹嗎？」
「不錯。」
鎮元子頷首，月色穿過層層樹葉, 點點光斑落在他身上，眉眼間也似是溫柔了許多，唐三藏听到他說，「你可直喚我鎮元子。」
唐三藏︰「……貧道並不一定是鎮元子大仙故人。」
比起之前故作恐嚇，此時的鎮元子听到這句時，卻只是無所謂地笑了笑，好似只是這麼說了聲, 但並不介意唐三藏不改口。
「隨你意吧。」他說。
唐三藏猶豫幾秒, 還是沒有離開, 不得不說, 他的確被之前那段夢境回憶給勾起了好奇心。
「那位金蟬子，和貧道十分相似嗎？」
鎮元子看了他一眼，本就是同一人, 何來相似呢，不過他看得出來，唐三藏內心還有著對他的警惕，只不過是被熟知唐三藏本性的他用人參果勾住罷了，才沒有就此離去。
「我只知道，他平時喜歡搗鼓些吃食，甚至經常下凡前往人間。」
「雖平時看著一副溫和慈善模樣，其實內心卻總有些不同尋常的主意，時常溜到我這邊，告訴我他將自己師父給惹生氣了，借個地方躲躲。」
唐三藏︰「……」
別的不說，這個在師父底線邊緣蹦，來回作死的行為的確挺像的。
鎮元子說這幾句話的時候，唐三藏一直有在注意他的表情，發現他嘴角勾起輕微弧度，笑容雖淡，卻不讓人覺得虛假。
不知怎地，意識到這一點後，唐三藏內心有處被觸動了般，忍不住便道︰「看來，鎮元子大仙與那位金蟬子感情的確很好。」
「不錯。我們後來時常交流佛道，雖他修行頗淺，但總有些出乎人意料的說法，有時交流時間長了，倒也會學著人間好友那般，抵足而眠。」
「既是如此，」唐三藏直直看著他，「不知鎮元子大仙能否告知貧道，這取經之事的一些疑惑。」
這個問題，唐三藏憋了很久。
從他意識到自己成為了取經之人後，便有了這些疑惑了。
只是他看得出來，那些菩薩神仙對他態度雖還可以，卻並沒有告知他事實真相的想法。唐三藏畢竟也只是凡人，他無法像威脅那些妖怪一樣，逼著這些人說出他想知道的事情。
所以，他只能將這些疑問放在心底，做出副隨意瀟灑姿態。
如今他遇到鎮元子，從對方一言一行中，便能看出他實力強硬，且精通推算，又與金蟬子是可以抵足而眠的關系，正正是他得到解答的機會。
唐三藏不想錯過。
鎮元子沒有立刻開口，而是垂眸看著唐三藏。
「你很想知道？」他問。
不等唐三藏回答，鎮元子突然露出微笑，不知是不是唐三藏錯覺，他竟從對方眼神里看出抹戲謔︰
「那你準備付出什麼交換呢？」
唐三藏一愣，下意識道︰「吃食？」
鎮元子低低笑了聲，然而他卻搖了搖頭，「我對吃食其實並無太大興趣。」
唐三藏︰「……」
明明在我看到的蘭盆會上，你吃那塊點心吃得可是一點都不猶豫。
但唐三藏還是順著對方意思問︰「不知貧道可以拿什麼交換？」
鎮元子抬手撫了撫下顎，似是在思考，眼角視線不露痕跡地掃過靈根樹，嘴角勾起抹意味不明的笑。
「若你答應我一件事情，你在西行取經事上的疑惑，我都可告知給你。」
唐三藏謹慎道︰「不知是何事？」
「很簡單，」鎮元子說，「趕走你那些徒弟便可。」
唐三藏︰「……」
啥？
就听鎮元子繼續說道︰「你那些徒弟，其實在你身邊也沒什麼大用，若你擔心日後孤身一人遇到危險，我可給你信物，遇到事情，你可聯系于我。」
簌簌。
頭頂靈根樹發出細微聲音，似乎是被風吹動了枝葉。
唐三藏並未在意這聲音，他只看著鎮元子，開口道︰「若我這麼做了，鎮元子大仙便能解答我心中疑問？」
鎮元子︰「自然。」
「這听起來，對貧道的確沒有什麼損失。」
唐三藏話音剛落，頭上樹枝晃動的聲音愈來愈響，弄得正要繼續開口說話的唐三藏都忍不住看了眼靈根樹，才收回視線，看著鎮元子。
「若是拿此交換，」唐三藏停頓了下，微微笑了起來，繼而一字一句，讓人听的一清二楚，「貧道選擇拒絕。」
「不過是些疑問罷了。」
唐三藏收起臉上笑容，神情淡淡，「就算不知，也沒什麼。」
頭頂枝葉搖晃的聲音停了。
「呵。」
鎮元子被拒絕後，卻並未生氣，反而低低笑了聲，「你生氣了？」
「不敢。」唐三藏道，「你乃地仙之祖，我不過是個凡間僧人而已。」
鎮元子挑了挑眉，這不是生氣是什麼？
「你心里是不是想著，如果不是打不過我，早就一禪杖敲過來了？」
唐三藏口吻生硬︰「沒有。」
鎮元子笑了笑，他抬起手，將唐三藏有些滑落的外衣朝上拉扯了些，嗓音變得溫和許多，「是我不對，不該不同你開這些頑笑。」
他的手依舊還搭在唐三藏肩膀上，輕嘆了聲，語重心長︰
「其實，你心中那些疑問，我的確知道，若可以，我也想告訴你。」
「只是——」
「這對你有害無益。」
那雙深邃黑眸里的關切擔憂第一次如此明顯，唐三藏被看得怔楞，一時都忘了自己要說些什麼了。
鎮元子離開後，唐三藏還在想著他剛剛那番話，眉頭蹙緊，過了好一會，才微微舒展開來。
等他手踫到自己肩上外衣時，嘴角抽了抽。
又是這樣。
說話就說話，怎麼這位鎮元子總是喜歡動手動腳呢？
唐三藏靠在靈根樹下坐了下來，嘆了口氣。
本來他出來就是睡不著散心的，結果遇到鎮元子，聊了幾句後，現在更加睡不著了，比起回到房間里，他覺得待在靈根樹下反而更舒服些，空氣清新，聞久了，只覺身心都輕松了許多。
仿佛那些壓在內心的沉重被一掃而空。
咦？
唐三藏眼底閃過詫異，有些懷疑是不是自己看錯了，他微微變了體，換了個角度再看，發現並非自己錯覺。
「悟空？」
唐三藏站了起來，對著頭頂樹木喊出猴哥名字，卻見到他剛剛發現的那片衣角晃了晃，他連忙道︰
「別走。」
正要離去的身影一頓，最後還是從樹上跳了下來，落在了唐三藏面前，正是消失了一天的猴哥。他雙手環胸，眼神左看右看，就是不看唐三藏，直到他听到唐三藏開口︰
「抱歉。」
猴哥神情微變，眼神終于落在唐三藏身上，一副並不明白的樣子，「師父你為何要跟俺老孫道歉？」
「剛剛那些聲音，是你弄出來的對嗎？」唐三藏無奈一笑，「你听到了鎮元子大仙說的話，對吧？」
「……」猴哥沉默。
唐三藏︰「我便是為此道歉。」
「沒什麼可道歉的，」猴哥若無其事，並不怎麼在意的樣子，「師父你又沒答應那家伙。」
是嗎？
但是猴哥你這副別別扭扭的模樣，看著可不是這麼說的。
不只是猴哥對唐三藏有所了解，唐三藏自然也對猴哥脾氣模透了些，他看得出來，猴哥的確是在生氣，只不過怒氣不是對著他而已。
唐三藏想了想，又坐了下來，拍拍身前空位，「悟空你且背對著我坐在這。」
猴哥其實很想離開，但是他看師父坐在樹下，仰頭微笑看他時，身體比想法更快一步，蹲坐了下來。
下一刻，有木梳梳過他頭頂毛發，猴哥身體一僵。
卻听到身後傳來師父聲音︰
「說來，自從初次見到悟空你時，給你梳理了次毛發後，後面倒是沒再做過了。」
猴哥也被勾起了回憶，原本僵硬的身體漸漸放松了下來。
「那次你拿著針線給自己做衣服的時候，我很是驚訝，沒想到你還有這手藝。」
那是，俺老孫會得可多了，那拿個筷子也是輕而易舉。
「你見到白龍時，以為他要對我不利，直接一棒子敲了過去。」
明明一條龍，結果連俺老孫一棒都接不住。
「收下八戒後，我才知道其實你有七十二變，明明可以假扮成高小姐，卻給我變了身衣裳。」
師父你那女兒模樣，連小白龍都看入迷了。
「還有……」
猴哥听著耳旁師父絮絮叨叨，卻並沒有什麼不耐之意，反而師父每說一句，他也無意識地在心里回了句，那股一直存在于胸膛里的憋悶感覺便在這種嗦話語中消散了許多。
不過是個地仙之祖罷了，就算他如今打不過，他齊天大聖就不信，以後也打不過。
這麼想著，猴哥臉上又露出了那股懶洋洋的表情，享受著他師父手藝。
還挺舒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