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姝急匆匆趕到罄書殿的時候,戴庸早已在門口候著請寧姝進去。
寧姝跟著戴庸進了磬書殿,果然一如小白所說,磬書殿內部寬闊宏大,褚紅色的木梁錯落高低,營造出一種皇權高高在上捉模不定的氣韻。只是內部沒有半枚瓷件,在寧姝耳中,這間殿宇安靜非凡。
「寧姑娘,這邊請。」戴庸走到一側屏風旁,半含著腰說道。
寧姝有些猶豫,原本皇上急召就很古怪了,如今卻還要進內殿,「戴大人,這是……」
寧姝趕來的匆忙,衣領還有些不平整,戴庸只低著頭說道︰「寧姑娘,咱家怎麼好稱大人?說實話,咱家也不知道為何,姑娘進去便知道了。」
他並非說謊。
皇上早朝之後的習慣是到磬書殿,甚至可以說皇上的生活幾乎就是寢宮、磬書殿和上朝三點一線,偶爾會去御花園走一圈,也不過是想換個地方換個思路罷了。
而在這旁人看來乏味的一日一日當中,皇上可說是勤政無休,沒有一日貪眠,沒有一日偷閑。
可今日皇上到了磬書殿沒多久,突然說自己昨夜未睡好,要去內殿再休憩片刻,讓內侍去御膳房煮碗桂花甜湯來,待他醒了喝。
戴庸跟著進到許久不用的內殿,皇上幾乎是立刻倒在了榻上。他臉色煞白,額上盡是沁出的冷汗,顯然已經忍耐了許久,只為不讓旁人看出。
戴庸又是著急又是心疼,連忙要傳太醫,皇上卻只擺了擺手,讓他將寧姝傳來,是以才有了如今的一幕。
寧姝看著那屏風,上面是水墨的萬里恢弘江山,平闊之處還有百姓耕種,市井小像,細致入微。這算是這磬書殿內為數不多的擺設之一,興許正是因為印證了江山社稷才能得入此間。
寧姝深吸了口氣,雖不知道究竟是為什麼,但行一步是一步吧。
待她和戴庸進到殿內,躺在榻上的荀翊說道︰「戴庸先下去吧。」
「是。」戴庸仍是有些擔憂,欲言又止,荀翊輕擺了下手︰「去吧。」
戴庸這才退下。
寧姝方要行禮,荀翊說道︰「免了。」
殿內陷入尷尬的沉默。未待多久,荀翊說道︰「站那麼遠做什麼?過來。」他聲音有些虛弱,氣音偏多。
這語氣頗為熟稔,好像兩人早已相識許久。寧姝心里覺得奇怪,但不敢違抗皇命,便往前挪了過去。
她走的近了,偷偷看了一眼荀翊,又連忙將頭低了回去。
皇上好像確實生病了,臉色不甚好,顯得眸中的黑色愈發深沉。但就因為這般,他原本疏離冷漠的神情被削弱了,平添了絲凡人的氣息。
「手好些了嗎?」荀翊突然開口問道。和寧姝預料的不同,他問的是完全無關的一件事兒。興許是因為他病了,語氣竟還有些溫柔,再一次顛覆了外界皇上嚴苛的傳言。
寧姝回道︰「回皇上,好多了。」
果然是皇上,宮里什麼事兒都瞞不過他,宮斗戲誠不欺我!
荀翊掃了眼她那垂在身前的雙手,他也是昨晚到了孔雀藍釉罐里才知道寧姝燙傷了手。也正是這個緣故,才使他在桌上呆了一整夜。
既然太醫看過,想來應是沒什麼事兒了。荀翊又問︰「今日殿內有什麼特別的事情嗎?」
他有些懷疑自己突然之間的頭疼欲裂是因為孔雀藍釉罐受了踫撞,畢竟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雖有些陳年舊痾,但卻不應是這般。
可寧姝平日里最心疼瓷器,若是她在亦或者是桐枝在,瓷器定然不會受到什麼傷害,所以他有此疑問。
寧姝思量著皇上問這個,興許是擔憂太後和貴妃又鬧了起來。皇上不能去問自己娘,也不舍得問自己寵愛的貴妃,就只能把自己揪過來。
她總不能和皇上說「有啊,你最寵愛的介貴妃來找我結盟啦」,便只搖了搖頭,回道︰「沒有。」
「那你哭什麼?」荀翊問道。
寧姝嚇了一跳,習慣性的抬眸看了眼荀翊。兩人目光對在一處,她又匆忙低下頭。
寧姝定了定心神,回道︰「是民女喜歡的物件,不小心被磕壞了。」
荀翊眼楮微微眯起——果然如此。自己今日的意外果然和孔雀藍釉罐有關。
他循循誘導,聲音柔和,像是感興趣似的︰「是什麼物件?」
寧姝老實答道︰「是個瓷罐。」
荀翊試探性的問︰「對你很重要?」
寧姝想了想,答道︰「對不同的人來說,陪伴的方式也各有不同。這物件對民女很重要,是救過民女命的。」
荀翊︰「所以這麼珍惜的東西竟然也摔了?」
提到了寧姝的傷心事,她眼眶又紅了,低聲「嗯」了下。
「摔的嚴重嗎?」荀翊問道。
寧姝老實回道︰「磕掉了足圈的一塊釉面。」
荀翊之前便一直在想,瓷器但凡摔碎,便是死了,再也不能說話也沒有了生魂。但倘若孔雀藍釉罐碎了,不知自己會不會死。
如今他已經大抵得出個結論——孔雀藍釉罐受損,自己也會跟著受傷,所以倘若罐子碎了,自己怕也是一命嗚呼了。
如此一來,這孔雀藍釉罐就顯得十分重要。
將這瓷罐從寧姝手里拿過來?
荀翊不是未曾考慮過,只是無端端拿個民女的瓷罐子回來,珍而珍重的收好,說不準外面的人就認定里面藏了什麼重要的東西,反倒引他們動心思。
自己第一次穿到這罐子里是六年前,正是方才登基的時候,興許是有人施了巫蠱之術也未可知。若是真拿了這瓷罐,反而是告訴對方自己確實中術了,于己不利。
或者交給其他人保管?
荀翊在瓷罐里的這些年,寧姝從未將自己能與瓷器說話的事情告訴他人,對待瓷件兒也是無比珍重,加上無甚旁的復雜心思,他尚可放半顆心托付。若換作他人呢?
荀翊不敢想。
他從不輕易相信他人,對寧姝的信任也是被逼無奈,在這些年一點一滴累積起來的。
這些年,荀翊從不開口與寧姝說話,也是為了防止被他人知曉自己身份。畢竟瓷件無處不在,也不知道這世上是否真的只有寧姝一人有能與瓷器溝通的能力。
荀翊雖然相信寧姝不會傷害瓷器,但卻不敢相信寧姝不會傷害近乎陌生人的自己。
人都是自私的,這是許久之前他便曉得的道理。
「是你自己失手摔的嗎?」荀翊掃了一眼寧姝的手。
話一說出口,看見她強憋著眼淚的模樣,荀翊竟有一瞬的後悔。怎麼可能是她自己摔的?她昨夜因怕手不方便,連抱自己去床上都沒敢。
她將瓷器當做自己的親人朋友,向來珍而珍重。
寧姝搖了搖頭︰「是嬤嬤不小心踫倒的。」
荀翊不知為何舒了一口氣。
如此看來,將孔雀藍釉罐暫時放在寧姝那兒是最好的。只要她還在京城,只要她還在無人問津的寧府,一切就都還可控。
「戴庸。」荀翊低聲喊了一句。
「皇上。」戴庸早在外面候著,一听見叫他連忙應道。
荀翊吩咐道︰「去傳太醫,再讓他們將桂花甜湯端進來。」
戴庸低著頭,眼楮滴溜溜的轉了兩圈——又懂了!皇上是生怕別人看出來龍體抱恙,所以才先傳寧姑娘來,再傳太醫。畢竟宮里都在流傳寧姑娘承了聖寵,這樣旁人就認為是給寧姑娘問診。不愧是皇上,高!實在是高!
戴庸親自把桂花甜湯端進來放在一旁小幾上,這才退下。
荀翊想著事兒,也不與寧姝再多攀談,只說︰「將甜湯喝了便回去吧,那物件既然還沒壞,興許還有轉機。」
「謝皇上。」
外面天寒,一口溫熱甜湯下肚,五髒六腑都舒展開了。之前因為小孔雀摔了的郁卒感也不再堵在嗓子眼里。
她向來喜歡吃甜吃糖,只因為小孔雀對她說過︰「若是苦,便吃顆糖吧。」
苦的時候,難過的時候,吃顆糖,便能再挺過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戴庸走了進來,低聲說道︰「皇上,太醫來了。晉國公世子在外求見。」
他猛地一看那桂花甜湯竟然是給寧姝的,方才的猜測便又落了實。
荀翊轉頭看了寧姝一眼,見她面無表情的低著頭,聚精會神吃著甜湯,對晉國公世子這個稱呼半點反應都無,嘴角不由得勾了一下,說道︰「讓他在外面稍等等。先讓太醫進來,等到寧姑娘吃完這碗甜湯,再送她回去。」
戴庸連忙去辦,再回來的時候寧姝已經喝完最後幾口甜湯,站起身來跟著戴庸出去。
外間的蘇淵就這般眼睜睜的看著寧姝從休息的後殿走出來,眼眶紅紅的,衣領還有些凌亂。皇上身旁的大紅人戴庸對她畢恭畢敬。
「寧姝?」蘇淵低聲喚道。
寧姝抬眸看了他一眼。
蘇淵心里震驚,一把拉住寧姝的手腕︰「方才進去的可是太醫?寧姝你……」
寧姝掙月兌了一下,發現這人拉的還有點緊。
戴庸自然知道這兩人以前的關系,生怕惹了麻煩,在旁清了下嗓子,說道︰「寧姑娘,這兒有個坎兒,慢些走。」
戴庸這麼一開口,蘇淵登時知道自己失態,松開了手,只是在旁冷笑︰「原來如此。真是好手段。」
「勞煩公公。」寧姝抽回手,目不斜視,從蘇淵身旁走過——這人是不是腦子有問題???皇上看個太醫很稀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