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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小時之前,薛昔陡然發現自己站在人來人往,混雜著消毒水氣味、飯菜氣味,汗水味的住院部五樓走廊上。周遭充斥著家屬的疲憊埋怨的場景熟悉至極,像是放了慢動作。

上一秒他還置身空難中。尖銳的呼號,人群驚恐的尖叫,所有的嘈雜急劇收縮,從他耳膜貫穿。

下一秒他瞳孔猛縮,低下頭,發現眼前竟然不再是一片黑暗。

他的手中拎著一個舊保溫桶。

一轉身,身後的病房里,外婆形容憔悴地側躺著。

十六歲那一年的秋天對薛昔而言極為煎熬。

那個盛夏烈陽炙烤,他從早到晚都在外面打工,凌晨四點出去給餐館搬運礦泉水,薪水日結,還算不錯,白天他接了兩份家教,拿出他的競賽獎項,家教很好找到,學校老師幫他介紹,也十分靠譜,只是一上午加一下午的課,薪水不多。晚上他會去網吧修電腦兼看店,能解決晚飯。

爺爺所在的城鎮不大,無人知道他是海城畏罪自殺的書記的兒子,都把他當普通高中生對待。

連軸轉了兩個月,雖然累得每天回到家倒頭就睡,但好在除了給外婆買藥之外,還能付清學費。

暑假的尾聲,十六歲的少年終于輕松許多。

三年前他一夜失聲,查不出來什麼原因,後來索性不查,紙筆也能夠交流,還能省下一筆醫藥費。

但幸好這三年里頭,即便沒有治療,他受損的聲帶還是在逐漸恢復,只是或許過久沒說話,說起話來仍然生澀,因而他大多數時候都盡量用打字表達。

他以為看見了一些生活的希望。

為此他還讓爺爺不要再一大把年紀還接一些補鞋子之類的計件活兒,眼楮都壞掉了。

卻沒想到,幾天之後,爺爺毫無征兆地發起了高燒。

送進醫院時已人事不省,隨後很快便離開人世。

生老病死,本就常態,何況少年已不是第一次親手處理喪事。

他沉默地撐著起來,去醫院結清醫療費用,聯系殯儀館,購買墓地。

暑假賺來的學費如此便空掉了。

秋日寒潮一夜來臨,小鎮葉子落光,呈現出枯敗之象。

他身側只剩下一個時而清醒,時而犯糊涂,兩眼昏沉的年邁體弱的外婆。

而後,便是周家听說此事,聯系上了他。

他還記得幼年,在機場分別,被兩家人分別帶走時,他死死攥著五歲小女孩的手,宛如攥著最想要的玻璃珠,掐得她小手發紅,眼圈也發紅,討厭地看著他。

可他任憑兩家大人怎麼勸也不松手。

當日他父親還沒變成新聞上臭名昭著的貪官,還沒人人喊打,還是個儒雅的中年男人,笑著對他說,懂不懂「來日方長」。

你和之之總有一天會再見面的。

哪想到,‘總有一天’真的到來時,他渾身緊繃地站在她家別墅門口,身上穿著舊校服,鞋子磨損得厲害,卻因為辦完爺爺的喪事之後捉襟見肘,盡管知道要去見她,也沒辦法換一雙。

他心知自己狼狽,難堪,只能在踏進那道大門之前,彎腰將鞋底的泥點擦去,站在她面前時,能體面一點。

可她居高臨下地睨著他,卻還是皺起了眉頭。

那一瞬喉中干澀,少年人一無所有,只有一點可憐的自尊心,他站在那里任憑打量,心中已然翻江倒海,面上卻還要不動聲色。所有的感官都被放大,又被捏成一團。他無處可躲,只能挺直脊背,面無表情看著她。

她仍高高在上。他卻好像失去了攥住那顆美麗的玻璃珠的資格。

薛昔沒想到自己遭遇空難之後,會重生回到這個秋日。

外婆劇烈的咳嗽聲提醒了他,他拎著保溫桶快步走進病房,將保溫桶放在一邊,抽出紙巾擦掉外婆咳嗽時帶出嘴角的痰,隨後將用完的紙巾扔進病房的垃圾桶。

他打開保溫桶,熱飯熱菜的香氣很快彌漫整個病房。

外婆今天看起來精神不錯,也還算清醒,見他來,咳嗽著說︰「小昔來了,今天吃什麼?又是蝦……薛昔你听外婆的,醫生說我身體很健朗,沒必要住院!住院得好多費用呢,你帶我回去,我也能接一些針織毛衣的活兒,這樣你學費就有了……外婆才六十多,還沒老!」

她已經八十多了,前半句還算清醒,後半句又開始記憶混亂了。

薛昔搖了搖頭,趁著她嘮叨的空檔,嫻熟地將病床上的小桌子架了起來,將保溫桶里面的兩道菜拿出來擱在上面,把燒好的蝦,抽出蝦線,去頭去尾,用筷子夾著遞到她嘴邊。

少年的一雙手干淨修長,三年前握過無數獎杯,三年來卻多了一些不易察覺的細小傷痕。

他記得外婆是一年半後的除夕去世的,周家已然安排外婆住進好的病房,請了好的護工,用了最好的藥物,外婆去世時也很平靜,和爺爺一樣,並無什麼病痛,只是年紀大了,落葉歸根。

重來一回,薛昔知道,恐怕還是無法改變外婆的去世,只能在她還活著的時候,讓她舒坦一點。

老人雖然嘴上說著不要不要,但外孫夾到她嘴邊的剝好的干淨的蝦仁,她卻還是開心地一口咽下一個。

薛昔見此,嘴角帶了點笑容。

「過會兒你爺爺的故人是不是要來接你?」外婆吃飽喝足,突然問起。

她記憶混亂,有時候會突然記得當下的事情,這時候和正常人沒什麼兩樣。但大多數時候連薛昔是誰都記不起來。

薛昔看向外面 里啪啦的大雨,正是再度見到她的那個秋日。

他握著勺子的手一頓,點了點頭。

外婆像是想起什麼來一樣,眼神暗淡地道︰「受到資助,你身上的壓力總算可以減輕一點,外婆常年喝藥,這麼拖累著你,外婆也于心不忍,要是外婆和你爺爺一樣,早點死就好了,這樣你也不用……」

薛昔蹙眉,握住外婆的肩膀,將她扶著躺下去,順勢打斷了她的這話。

老人看著坐在床邊,干淨頎長、英俊沉默的少年。

別人家這個年紀的孩子無憂無慮、張揚肆意,她家的孩子在這個年紀卻心事重重,不得不過早承擔起養家的重任。

三年前那件事一夜之間改變了薛昔的命運,原本他出身優越,前途比任何人都要光明。

她心中嘆了口氣,對薛昔叮囑道︰「雖然周爺爺是你爺爺的朋友,但那畢竟是我們老人這一輩的交情了……好孩子,你去了周家,受到周家資助,要記得感恩,力所能及的家務活兒都要做一些,除了學費,能不花周家的錢就不花,即便花了,也要記下來,成年以後還掉。」

薛昔薄唇微抿,點了點頭。

「外婆知道你是個好孩子,這些話不必對你多說,你都明白。」她握著薛昔的手,細聲細氣地叮囑道︰「外婆幫不上什麼忙,你只能靠自己了……既然得到了周家的幫助,就盡心盡力,記住這份恩情,但不要再想別的,今時不同往日,你高攀不起。」

外婆是見過他手機的照片的。

還清醒的時候外婆便會連連嘆氣,不清醒的時候外婆又會說,原來這就是你周爺爺家的那個丫頭呀,長得好俊。

上一世他此時心性只是個十六歲的少年,即便再沉穩,再早熟,再能擔事情,內核也壓抑著無數的尖銳與鋒芒。

而那些無法表達的自尊心在三年來的家破人亡中,並未消失,只是逐漸被他捏成了一團,踩在腳下,變成了內斂與沉默。

他當時听見外婆的話,沉默了許久,些許壓抑地道︰「我知道。」

而今,仿佛命運重新狠狠朝他碾過來。外婆對他說的這些話,與上一世如出一轍。

他看著外婆那張蒼老疲憊的臉,視線望向窗外的秋雨,仍沉默了片刻,苦笑了下,啞聲道︰「我知道了。」

一切都可以重來,一切都可以重新選擇。

然而兩個小時後,少年單薄的身形還是站在了醫院門口。

他收拾好了東西,抬頭看著雨幕,靜靜等待從周家過來的管家。

有沒有人會喜歡一朵嬌艷卻傷人的食人花?明知不會得到什麼好下場,卻還是義無反顧?

明知今天從這里離開,他和她就會走向不同的命運。但他仍然重蹈覆轍地站在了這個檐角下。

重蹈覆轍便重蹈覆轍。

他至少得阻止她發生那場車禍。

周家的管家在相同的時間點匆匆趕來,他今天是出去采辦物資,中途接到周度電話,順勢將薛昔從醫院接回別墅的。因而來得匆忙,連一把傘也沒準備。

上一世的少年薛昔淋了雨而後上車,薄唇緊抿,竭力不讓自己的局促顯露出來,也不讓身上的雨水多沾濕一些真皮坐墊。听見管家問話,也不多答話。

這一世的薛昔從容了許多,下車之前,用腳邊的抹布將自己打濕的位置擦了干淨。只是聲音沙啞,沒與管家多說話,只交換了電話號碼。

他踏進周家別墅大門之前,已然知道接下來會發生的一切。

她會站在樓梯上冷冷看著他,眼里劃過厭惡之情,似乎是煩躁他身上的雨水將地毯弄髒。

接著她便上樓了,她沒有吃晚飯的習慣。

剛好到了一周一次何姨與管家回家的時候,傍晚時下人便回去了,沒人安排他的房間,他和行李一道被丟在角落里許久。

晚上管家才匆匆打來電話,說房間還沒安排好,讓他先去園藝師平時住的那間房休息一晚。

他心中做好了準備。踏進大門之前,便將鞋上的泥水擦去,比上一世擦得更加干淨。隨即將打濕的校服揉成一團塞進書包,一並扔在別墅門口,如此一來雨水便不會帶進去。

心中琢磨著待會兒還是要去園藝師的平層屋子里住的,他便沒有多問管家房間的事。

他踏進別墅大門,只是想見上還只有十五歲的周憶之一面。

……

四目相對,一切重現。

周遭一切仿佛都褪了色,薛昔的視線只能落在她身上。

她居高臨下地立在那里,十五歲的她,精致美好,像是驕陽之下,對周遭一切都十分不屑的帶刺的玫瑰。與上一世沒什麼兩樣。

……

薛昔喉結動了動,竭力按捺眸中一切翻涌的情緒。

來日方長。

薛昔心想,這一世他還能長久地看著她的背影。

見過她,他心中定下來,凝望她許久之後,打算轉身去將行李放在園藝師的屋子里。

可誰知就听到她對他道︰「哥哥,歡迎回家。」

薛昔一瞬間有些錯愕,懷疑自己听錯了,但他朝她面容看去,卻見她臉上的表情似乎沒了上一世的針鋒相對,而是平和許多,甚至眼里有些不易察覺的欣喜。

……

但很快自己看過去,她不自在地扯了扯針織裙,又恢復了如常的表情。

……

薛昔心中隨即苦笑,恐怕是自己看錯了。

這一世與上一世略有不同倒也正常,自己上車的時間點,上車之後所作所為都有所改變。

因為沒和自己說話,周家司機開車的速度快了很多,因此也就提前大約十分鐘來到了周家別墅。

或許這其中發生了什麼影響了周憶之的心情,也說不定。

……

上一世還是少年的他雖然從未說出口,但愛意卻表達得太過明顯,恐怕成為了她的負擔,因而後來她才不惜以出國的方式來逃離自己。出國之前,她還大哭一場,與家人徹底決裂。

周家本來就是她的家,沒有道理讓她因為他一個外人而遠赴國外。

這一世薛昔盡管心中風起雲涌,但也知道,不可再重蹈當年的覆轍。

他決心稍稍退一步,這一世不讓她為難。

若是她仍對他十分排斥,他便去住校。

雖然如此一來見到她的機會極少,但只要她安全無恙,他倒沒什麼關系。

這樣想著,薛昔抬起眸來,對周憶之點了點頭。

周憶之心中一喜,果然,哥哥還是對自己一如既往,只要自己稍稍軟化,就可以緩和兩人的關系了。第一次見面,一定要留下一個好印象。

她高興地望著薛昔,等著哥哥說點什麼

她記得他這個時候雖然聲帶還沒完全恢復,但已經能啞著嗓子說話了。

可下一秒,就見少年見過了她,仿佛完成了什麼任務一般,轉身朝門外走去。

周憶之︰……?

這一次他只在別墅門口立了片刻,連玄關都沒踏入,沒有將名貴的地毯弄髒。

他拎起門外放著的書包,像是打算直接朝著園藝師的屋子走去。

頎長單薄的身影背對著她,衣擺被風微微卷起,一下子就消失在了門口。

站在樓梯上的周憶之張了張嘴巴,一下子愣住。

……怎麼回事???哥哥不喜歡自己了嗎?

難道自己今天長得不好看?還是哪里變丑了?可是,今天自己的穿著和打扮發型明明和上一世一模一樣啊。

……

周憶之被潑了盆冷水,匆匆下樓,對管家喊道︰「何叔!」

管家急忙放下手中的食材,跑過來︰「小姐,怎麼了?」

周憶之氣勢洶洶道︰「把薛昔叫過來吃飯」

她知道他餓了一整天肚子的,又從醫院來這邊,胃里肯定很難受。

她忽然想起來自己不能再張牙舞爪的了,整天凶巴巴的誰會喜歡。

「等等。」周憶之倏然換了張柔和的表情,雙手合十對管家小聲道︰「就說你讓的,別說是我叫他來的。」

不管怎樣,面子不能丟。

見慣了小姐驕縱目中無人一面,突然見到她耳根微紅,繞著彎子叫人吃飯,管家一時之間有點風中凌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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