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包圍的謝奪很快引來了蹲守在人群外的侍衛。
侍衛們一陣嚴厲的呵斥, 人群漸漸安靜下來, 緊接著便一片一片跪了下去。
村長惶恐地帶頭高呼萬歲, 後頭還有村民小聲呢喃「戰神翎王」的口號,這是此前全殲韃靼後民間流傳開的口號。
即使村民們知道眼前這個年少的皇子如今已經繼承皇位,這句口號卻早已刻在百姓們的心底里, 激動時,便會說出口。
好在皇帝本人也更喜歡「戰神翎王」這稱號,笑著請村民們起身,繼續慶典。
因為取走了村民們為鹿角賽準備的銀鐲子, 謝奪解下腰間玉佩交給村長,讓村民再次舉行一場比賽。
村長不敢收,張口結舌地想要婉拒,卻听一旁太監溫和中帶著警醒的尖細嗓音︰「聖上的賞賜怎有不收之理?老人家快謝恩罷。」
村長這才明白過來, 趕忙跪下領賞謝恩了。
「今日既是祭水神,就不必跪朕。」謝奪讓村長傳話下去︰皇上微服出巡, 村民不得驚擾鄰村,不得跪呼萬歲,依待客禮儀即可。
吩咐完後,謝奪朝韓皎坐的地方走去,面前的人群也迅速朝兩旁退開。
即將走出包圍的時候, 前路被幾個小姑娘擋住了, 中間那個個頭最高的女孩,手里還拿著一只充氣鞠。
謝奪認出這群小姑娘都是頭一次來村莊時遇見的孩童,便停下腳步, 微笑問那抱球的姑娘︰「怎麼?想跟朕切磋切磋球技?」
一群小姑娘都緊張地低下頭,中間那姑娘把球遞給謝奪,鼓足勇氣小聲道︰「俺們想用這個,換陛下的鐲子。」
太監連忙斥道︰「不得放肆!」
謝奪抬手讓太監不要出聲,好脾氣地告訴那小姑娘︰「這球還是嶄新的,你們若是不想要,拿去當鋪找懂行的鑒一鑒,能換一大盒銀鐲。」
「俺們不是要鐲子,」邊上一個急性子的小姑娘急不可耐地開口︰「俺們想給殿下當婆姨!」
謝奪側頭看向她,笑起來,問︰「你多大了?」
那小姑娘趕忙出列回答︰「俺七歲了!」
「你知道王法規定多大能出嫁嗎?」
「十四!」小姑娘毫不猶豫地搶答。
謝奪樂不可支︰「那你這是知法犯法?」
「俺們是陪嫁丫頭。」周圍小姑娘早就商議好如何鑽法律的空子,指著中間那個抱球的姑娘,齊聲回答戰神地質疑︰「她已經十四了,俺們給她當陪嫁丫頭,以後也算是您的人!」
「我的人?」謝奪低著頭,目光緩緩掃過跟前五個小姑娘,神色嚴肅地開口︰「我的妻子和我的侍從確實都是我的人,但我只愛我的妻子,我會盡我所能博妻子一笑,也願意把我的一切只給妻子一個人,而侍從長什麼模樣,我甚至未必記得起,也不會分給他半點寵愛,你們誰來當我的妻子,誰來當我的侍從?」
「俺!俺要當婆姨!」原本商量好作為陪嫁一起進攻的小姑娘們集體叛變,爭先恐後搶妻子名額。
「你才九歲!」
「只有俺滿十四了。」
「啟稟陛下!她其實才十三歲!」
「你胡說!」
「你才胡說!你這是欺金之罪!」
「那叫欺君之罪你個笨丫頭!」
「嗚哇啊啊啊……」
邪惡的戰神瞬間從內部瓦解了對手們的意志,這場進攻,以五個小孩齊聲哭鼻子告終。
謝奪彎身湊近這群孩子,一拍手︰「看這里。」
孩子們抹著眼淚好奇地抬頭,就見戰神陛下掌心一翻,變出一根糖葫蘆。
「哇!」看見糖的孩子們好了傷疤忘了痛。
糖葫蘆一人一根,分發完畢,孩子們也不再哭泣。
謝奪正欲直起身,最小的那個姑娘突然跑上來,踮著腳朝他面具伸出手,卻被謝奪下意識捏住了手腕。
「你干什麼?」
「俺以後要給你做婆姨。」小姑娘神色倔強地堅定道︰「想看你長什麼樣。」
謝奪被逗笑了,又彎身湊近小姑娘,目光認真地開口︰「等你到了可以出嫁的年紀,會有一個男人從那座土台上奪得鹿角上的飾品送給你,他會許諾一生只愛你一個人,如果你願意接受他的饋贈,那個男人的臉,就是我面具下的模樣。」
小姑娘呆呆注視著狼面具,眼里忽然顯現出無限的期待。
達成了同時忽悠五個小姑娘的成就,謝奪順利回到了小神童身邊。
「你不是去選妃了麼?」韓皎氣嘟嘟坐在椅子上抬眼瞪謝奪︰「怎麼沒人跟你回來?」
謝奪挑眉問︰「誰說我去選妃了?我是要讓你看看誰才是天底下最厲害的人。」
韓皎一愣,狐疑道︰「那你搶那鐲子作甚?旁人都告訴我了,那鐲子是為娶妻準備的。」
謝奪抬手掀起面具蓋在頭頂,露出面具下笑得閃閃發亮的小虎牙尖尖,他舉起手中銀鐲晃了晃︰「你喜不喜歡?」
韓皎驚得站起身,雙眼盯著那鐲子,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謝奪攤開掌心︰「把手給我,韓小白。」
韓皎睜大眼楮看著「臭鐲子壞鐲子」,又抬眼看看比鐲子還好看的戰神,毫不猶豫把兩只手都伸出去了!
「一只就夠了。」謝奪握住小神童左手,神色鄭重地挑眼看他︰「你願意接受我的鐲子麼?」
韓皎猛力點頭。
謝奪欣喜地勾起嘴角,低頭替小神童戴上……戴上……
戴不上去。
鐲子卡住了。
韓皎的手縴細修長,但畢竟是男人的手,骨架比女人大,這鐲子又是為十四五六歲的少女打造的,卡在韓皎手中間,死活下不去了。
韓皎急壞了,下意識吸氣收月復,試圖讓自己變得更不佔地方。
然而這並不能解決鐲子小一圈的問題。
事實上謝奪已經偷偷用力把鐲子捏扁了很多,但還是卡著下不去。
「用力啊!」韓皎一臉嫌棄地抬眼瞪當今天子,怒喝道︰「你沒吃飽飯嗎!」
「我怕勒疼你。」
「不疼!用力一壓就進去了!」韓皎急切催促。
沒吃飽飯的謝奪得到鼓勵,一手抓住韓皎手腕,一手抓緊鐲子,猛地一推!
「咯噠!」
一陣安靜。
「什麼聲音?」謝奪嗓音有點緊張。
抬起頭,就看見小神童紅著眼眶,雙唇直打哆嗦。
拇指月兌臼了。
村里的郎中說不要緊的,但謝奪還是早早把小神童帶回宮里讓太醫整治。
半個月後,太上皇病危。
最終,他也沒能等來思念半生的女人來見他最後一面,倒是等回了凱旋的燕王。
因為幾乎失去了說話的力氣,他沒能拒絕兒子的求見。
燕王卸下鎧甲後,既不肯要封賞,也不擺宴慶賀,京城內外的贊頌對他而言,似乎也沒那麼重要了。
他只想見父皇,他有太多太多怨恨再也無法壓制,他只想讓這個從沒把他當成兒子的父親,看看他此刻的成功與榮耀。
他才發現,自己小半生不斷想要獲得所有人的認可,其實都是因為他自幼從未得到過父皇的認可。
在終于取得一場巨大勝利之後,他滿懷自信最想見的人,還是那個根本從未在意過他的父皇。
他可以底氣十足的向父皇訴說自己打敗羅州土司的每一步戰略,可以委婉諷刺父皇從前打壓他的言論,可以拿自己的實力與九弟相提並論,可以挺直腰桿,以嫡長子的身份與父皇交談。
他要讓父皇知道,自己已經解開了父皇暗中綁住他的繩索,從今往後,他再也不會在意父皇的評判。
他想要表態的事有很多,可見到父皇那一刻,他才知道,復仇已經來不及了,天理輪回,已經先他一步找上了父皇。
燕王哭了,他知道父皇生性好強,不喜歡看旁人落淚,可他還是當著父皇的面泣不成聲。
那天之後,他沒有在父皇面前提及半句自己的戰功,只是沉默地親自承擔起照料父皇的苦力活,夜里就睡在矮榻上,寸步不離。
父皇就這麼又熬了五日,終于陷入了沒有盡頭的昏迷。
太醫再次傳達了病危急報。
整個後宮在皇後的帶領下,站在泰乾宮外啜泣守候,皇子們也都跪在內院里等候傳喚。
一整個漫長的白天過去了,太上皇依舊沒有清醒,氣息卻愈發微弱。
眾人都以為太上皇會在昏睡中駕崩,卻沒料到半夜三更,殿內忽然傳來太上皇醒來的消息。
皇子們全數進入殿中,嫡子謝廣、謝修與謝奪被太監引入內殿。
皇帝醒了,仍舊睜不開眼,但能看出他在不斷地痛苦吞咽。
毒素已經侵蝕髒腑,每一次呼吸,都會讓他承受無法言喻的劇痛。
「父皇……」謝廣禁不住嘎然哽咽。
皇帝似乎用力提起一口氣,睜開眼看向床邊的三個兒子,眼珠子轉了幾圈,最終停在了謝廣身上。
謝廣立即跪在床邊,握住他的手,等待訓話。
所有人都認為皇帝在彌留之際,只會囑咐謝奪一些事,卻沒想到,在人生的最後一刻,他把關注落在了這個被他忽略了一世的嫡長子身上。
太上皇凹陷但有神的目光直直盯著謝廣,嗓音像被踩裂的枯葉︰「朕這一生,最恨的人,就是你的……皇祖父。」
謝廣一愣,茫然地抬頭看向兩個弟弟,不知父皇是不是病糊涂了,要說出什麼大逆不道的話來。
謝修臉上並無哀傷,只是好奇地看著床上垂死之人。
謝奪眼里倒是有跟謝廣相似的驚異。
太上皇注視著謝廣,神色怨毒地繼續道︰「他操縱了朕半輩子,直到他死,朕還是總想……想把從前被他奪走的……都奪回來……」
他陰沉的雙目陡然變得悲傷,注視著謝廣,半晌,低聲道︰「朕執著于那些錯過的怨恨二十余年,再回首,卻又發現錯過了你,錯過了你母後,錯過了那些原本可以抓住的後來。」
謝廣鼻子一酸,雙手握緊他的手,卻說不出話來。
太上皇抬起另一只手,吃力地拍了拍謝廣的肩膀︰「父皇不值得你用余生記恨,阿廣,從今往後,做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