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愛從來沒有想過英克有一天會主動對她說這樣的話，而且這麼突然，不禁懵住了。
小愛問︰「為什麼？」
英克聳聳肩膀︰「沒什麼特別的，我家本來就不住在這里，你從我的名字就可以看出來，我是出生在z星的，只是前幾年舅舅舅媽有些工作必須留在這里處理，才暫時搬來而已，現在處理完畢，就可以回去了。」
說起來，貝夫人的確提過，英克一家搬到這里來的時間其實不長。
只是對于年紀尚小的小愛來說，英克他們好像從她有記憶起就住在這里了，就像理所當然的一樣。
小愛總毫無道理地以為這樣的生活會永遠持續下去，從未想過分別會來得這樣匆忙，甚至來不及有絲毫準備。
英克最開始接近她的時候，小愛處處都不自在，覺得很麻煩，可是現在英克要離開了，她竟又不習慣起來。
小愛無措地問︰「你們是什麼時候決定的，打算什麼時候走啊？」
英克回答︰「昨晚剛決定的，不出意外的話，明早就會離開。」
「這麼著急！」
小愛被這麼緊湊的行程嚇了一跳，混亂地問︰「你們不需要收拾行李嗎？在這里住了這麼久，房子又這麼大，要帶的東西會很多吧，而且總要制定行程計劃……」
英克因為小愛的反應輕笑了下，繼而耐心解釋︰「沒有那麼麻煩，要離開這里，只需要明天讓飛船過來接我們就可以了。至于行李，等我們走了以後，會有管家和其他佣人過來收拾，再送到新的住處。」
小愛听得有些茫然。
又一次，她忽然又感覺到自己和英克之間的差距了。由于英克的隨和和長時間的習慣，小愛已經很久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但是這一瞬間，她又切身感受到了英克的富有。
他的思維方式、生活方式和自己完全不同。
對于英克來說，離開一個星球是十分輕易、稀松平常的事，哪怕這對小愛來說遙不可及。
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
小愛呆了片刻，才繼續追問︰「你要去哪里？」
「z星。」
英克將雙手揣在口袋里，顯得瀟灑又隨意。
「是我出生的地方，不過說是這麼說，其實離開的時候太小，現在印象也不深了。」
他看到小愛迷茫的表情，微笑了一下，走到旁邊，從隨意放在身邊的籃子里取出一樣東西，道︰「其實，我有禮物想要送給你。」
籃子本來是英克給小愛帶點心的時候，放食物和餐具用的，由于鐵門相隔的視角所限，小愛也是現在才發現籃子里竟然還有一樣東西。
那是一本書。
很厚。
比小愛平時讀的大部分書都要厚很多。
英克將這本書隔著鐵門遞給小愛，說︰「這是我最喜歡的書。之前我不是跟你說過，想要把我喜歡的書也帶給你看？可惜因為各種原因耽擱了。」
小愛怔怔地接過。
英克確實那麼說過，而且他也不算沒有信守承諾。這一段時間以來，英克也帶過好幾次他喜歡的書給她，只是這一次的分量明顯與之前不一樣。
入手的書沉甸甸的，簡直有尋常小說的兩倍厚。
深藍色的書封，上面繪著一個高舉長矛、坐在馬上的騎士，書頁有點舊了，這是時常被翻閱的痕跡，但是從書本身的狀態來看，被保存得很好。
封面上印著燙金的字——
《堂吉訶德》。
小愛沒有看過這本書，她拿在手上翻了翻，好奇地問︰「這就是你最喜歡的書嗎？」
「對。」
英克淺笑地看著小愛翻閱，然後似是表達感想地道︰「永遠執著地追求無望的夢想，不覺得很浪漫嗎？」
小愛還沒有讀過，沒有辦法附和他的話，但是這本書一看就是英克的愛書，並不是閑著沒用才送給她的。
如此一想，小愛頓時覺得手上的禮物燙手︰「可是你這麼喜歡的書，真的可以送給我嗎？」
「當然。」
英克維持著得體的笑容。
「正是因為喜歡才想要送給你的，你對我來說是非常特別的人，我覺得有樂趣的內容，自然希望也能讓你看到。你不用擔心我，如果我想要重讀的話，電子書上隨時都能看到，實在不行，還可以重新買一本一樣的。」
他稍微停頓了一下，越過鐵欄握住小愛的手。
英克笑著說︰「將來你如果會來z星的話，記得要來找我，你知道我的名字，就算搬家了，應該也不會太難找。」
小愛懵懂地點點頭。
英克有個獨特的姓氏，如果真的要到z星去找他，的確很容易。
但小愛忍不住在心底里惴惴不安。
跨越一個星球，對幼庇所孩子來說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她將來，真的能到另外一個星球去嗎？她有機會這麼做嗎？
小愛鬼使神差地問道︰「可是你們搬到z星去的話，這個房子怎麼辦呢？要賣掉嗎？」
「賣掉？」
英克詫異一瞬，但緊接著自然地笑道︰「不需要賣，機器人管家會留在這里打理花園和房間，閑置就可以了。我們在聯邦各處還有很多別的住處，另外還有一些星球，全部都是這樣處理的，這里本來就只是比較小的一個住處，不用擔憂。」
小愛瞠目結舌地望向對面的城堡。
快到黃昏了，微斜的夕陽正要將夕光灑在城堡上。
這是何等恢宏的景色。
可是這僅僅是英克的住處中比較小的一個。
小愛不經意間，又被打擊了一下。
現實給她上了生動的第二課。
你羨慕的有錢人的房子，很可能不是他們唯一的房子。
小愛呆滯了半天，才重新感覺到手中書本的重量。她想起來，英克送了她這麼貴重的臨別禮物，于情于理，她都應當回一件禮物才是。
英克第二天一早就要離開，不出意外的話，這很可能是他們很長時間里會見的最後一面了，她根本來不及像樣地為他送行。
小愛手忙腳亂地在身上找來找去，但她完全沒有準備，這個時候憑空實在很難變出像樣的東西。
她在身上模了半天，終于在圍裙的小口袋里，模到一個小小的物件。
但是小愛卻遲疑了，這是她身上僅有的能拿來送人的東西，可是在英克剛剛說過他家有一些星球的情況下，未免太寒酸了。
猶豫半晌，小愛總算還是將它拿出來，紅著臉遞給英克︰「那、那這個……你拿出當作紀念吧。」
小愛的面頰簡直紅得能夠滴血。
英克沒有料到小愛竟然能回贈他東西，愣了一下，才伸手接過，饒有興味地拿在手中觀看。
那是一個小小的、圓滾滾的白毛球，用銀色系鏈簡單串了一下，像個項鏈的樣子。
英克意外地問︰「這是你做的？」
小愛︰「……嗯。」
英克打量一下︰「這該不會是，用你的毛……？」
小愛的臉燙得更厲害了︰「嗯……」
庇護所有時候會有手工課，讓他們用自己身上掉下來的材料做小物品。
小愛其實本來是打算做成小狐狸的樣子的，可是太難失敗了，只好臨時搓成一個小毛球，改成毛球項鏈。
過來找英克的時候，因為太著急，她忘記把這個拿出來了，沒想到竟成了現在唯一勉強能派上用場的東西。
小愛羞恥道︰「對不起，這個太簡陋了……」
英克短暫的怔愣後，卻笑了起來，露出迷人的小酒窩。
他將小毛球從容地收到口袋里，道︰「不，這樣最好，我很喜歡，沒有比這更好的了。」
英克的身體向前前傾，用灰藍色的眼眸帶著笑意凝視她。
他拉著小愛的手，道︰「我想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的，你給我的禮物，我會鄭重地收好。作為交換，請你也千萬不要輕易忘記我，好嗎？」
英克的眼神帶著難以形容的侵略性，他那雙有魔力的漂亮眼楮，好像帶著幽幽的光。
小愛又下意識地想要後退了。
每當英克用他這樣的眼楮直勾勾地望著她的時候，小愛就很難拒絕他的請求。
小愛惶恐地點點頭，應道︰「好。」
英克立即笑得更開心了︰「那就這樣說定了。」
英克對小愛揮了揮手，道︰「將來見。」
小愛不自覺地往前稍稍探身︰「嗯！」
不久，英克消失在了城堡中。
小愛望著眼前空蕩蕩的鐵門，不知怎麼的，忽然悵然若失。
另一邊，英克回到城堡後，迎面正好踫到他的舅舅和舅母。
女主人見到英克手里正拿著一團白乎乎的東西把玩，問︰「英克，你又到對面去過了？你手上拿的是什麼？」
「嗯。」
英克應了一聲，捏了捏這團小毛球，咧唇笑道︰「庇護所的那只小貓咪，把她的毛球送給我了。」
「毛球？」
女主人驚訝了一霎。
他們如今已經習慣英克下午時不時就往對面跑了，但是听到庇護所的小孩將掉下來的毛球送人，女主人還是潛意識地皺了下眉毛。
她說︰「這樣未免太不得體了，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掉的毛、干淨不干淨，你還是洗一下，少踫它，不要老拿在手上玩。」
「放心吧，我知道。」
英克不置可否。
他微笑著敷衍了女主人一下，就自行上樓回屋，將毛球拿在手上玩。
和平時常用的社交辭令不同，英克這回是真的覺得有意思。
說實話，他每年收到的禮物都很多，但還是第一次踫到有人送他毛球。
毛茸茸的小白球，捏起來軟軟的，總讓人想起它的主人。
英克拿在手上玩了一會兒，但玩著玩著，又隱隱覺得不對勁。
好奇怪，只是從那個小女孩手里收了個毛球而已，場面話稱贊一下就可以了，他為什麼真的這麼高興？
英克很不喜歡這種超出掌控的感覺，耳朵卻不受控制地燙了起來。
他迅速坐直身體，憋紅了臉，逼著自己不再繼續看，打開抽屜，迅速將毛球吊墜收到里面。
……
次日，英克家里那艘醒目的飛船，再度出現在城堡前的草坪上。
幼庇所的孩子們听到響動，也都驚嘆地望著對面。
許久沒有見到這艘華美的飛船，再見仍是震撼。
小晴牽著小愛的手，兩人同樣瞠目結舌地望著對面。
小晴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猜測地道︰「他們難道又要去旅游了嗎？好厲害，這麼容易就可以出去。」
小愛一滯，則搖了搖頭，小聲道︰「這一次，他們可能不會回來了。」
飛船在庇護所孩子們向往的目光之中升空，像是一顆逆行的流星，在天空中越來越小，最終化為了看不見的一點。
正如小愛所說的，英克一家這一次離開後，再也沒有回來。
很奇怪，小愛以前嫌棄英克纏人，可是他真的走了，生活像空了一片，突然奇怪起來。
貝夫人依舊每日教她讀書，小愛依舊認認真真地讀完，可是再也沒有人能漫不經心地與她討論；小愛下午又能夠和小晴小杰一起玩了，可是對面的城堡里再也沒有主人，也再也沒有喝下午茶的小男孩，小愛每天望著空落落的鐵門，總像是缺了什麼。
庇護所的孩子們花了整整三天來討論英克那艘漂亮的飛船，又花了一個月來討論他們為什麼還沒有回來。再後來，討論這個話題的人漸漸少了，又過了一段時間，這座宏偉的城堡就像是從未有人住過一般，終于沒有人再提起。
小孩子的世界更新換代比想象中更快。
小愛最初的兩個月很不適應，可是按部就班地上課、讀書和小晴小杰游戲打發時間，她想起英克的次數也越來越少，最後面容都開始變得模糊。
她承諾過不會輕易忘記英克，但再沉重的感情，也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變得平淡，更何況他們只是健忘的孩童。
這一年開春的時候，小愛在閱讀測試中拿到了滿分，其他功課的成績也很不錯，是他們這一批孩童中的第一名。
而幼庇所里來了新的一批小孩，他們才剛剛長到一歲大，懵懂無知，像是剛剛發出的幼芽，需要保育員們全身心投入地照顧。
小愛和她的朋友們新奇地望著這些小孩子。
小晴驚喜地道︰「他們好可愛！」
小杰說︰「他們看起來好弱！我們可以玩他們嗎？」
小愛驚奇地瞪圓了眸子，沒有說話，卻在心里想，他們剛剛到幼庇所來的時候，是不是也只有這麼小。
又過了一年，比他們年長的孩子都離開了庇護所，小愛他們成了幼庇所內最大的孩子。
春天體檢量完身高以後，貝夫人看著每個月都會比之前高上許多的小愛發愣，良久，又感慨地模模她的頭，道︰「你長大了。」
貝夫人慈祥地笑道︰「不管多麼不情願，小孩子總是會長大的。」
最近幾個月，貝夫人的手腳愈發遲鈍，連翻書都變得很困難了。
這一年，小愛他們開始上貝夫人的課，同時，他們開始學習如何應對家庭生活中的緊急情況。
為了不讓在培育基地誕生的試管獸人缺失對家庭的理解，聯邦的教育體系是很完善的。在度過最離不開大人的嬰兒期和幼年時光之後，進入學齡的小獸人們，就會離開幼兒庇護所，由專業開發的仿真機器人父母照顧，和機器人父母組成和常人一樣的正常小家庭。
但是機器人畢竟和真人有所不同，為了避免機器人父母出現故障造成難以應對意外情況，在離開幼兒庇護所之前，小孩子們必須學會如何在必要的時候報修機器人、如何尋求政府的真人幫助。
小愛他們這一年，幾乎都在接受這方面的訓練。
等到距離離開庇護所只有最後一個月的時候，保育員們開始陸續帶著到年紀的小孩，去和他們的未來「父母」見面。
與機器人父母見過面的小孩，沒多久就收拾了自己在庇護所內為數不多的行李，開心地去了新的住處。
教室里熟悉的面孔越來越少，房間里的床鋪也逐漸空了。
在小愛身邊，第一個離開的人是小杰。
然後是小晴。
小晴對她歡快地揮著手，被一對看上去很時髦的機器人「夫婦」接走。
小愛追著她，送她到鐵門那里，直到被庇護所的鐵門擋住。小晴離開以後，她覺得更孤單了。
于是小愛只好每天待在圖書館里，愈發纏著貝夫人多看幾本書。
貝夫人總是輕柔地撫模著她的腦袋。
幾日後，和其他孩子不同，過來接小愛去見機器人父母的，不是保育員，而是貝夫人。
貝夫人換了一身格外隆重的衣服，戴著一頂很大的帽子，化了妝，甚至還換了一輛特別體面的輪椅。
她親自牽著小愛，去見面室。
小愛很緊張。
她穿了自己最干淨的一件衣服，月兌掉了圍裙，用從獸教園贏來的緞帶扎起了頭發，好讓自己看上去干淨整潔，能給未來的機器人父母留一個好印象。
貝夫人側目看自己身邊渾身繃緊的小女孩。
她替小愛理了理頭發後面的蝴蝶結緞帶，安撫道︰「不用擔心，照顧你的機器人父母，我親自挑選過。性格、相貌和型號或許都不算是最醒目的，但一定會適合你。」
小愛下意識地拉住貝夫人的裙角。
小愛的樣子讓貝夫人有一瞬間的心軟，但她逼迫自己硬下心腸，道︰「我年紀已經太大了，不可能永遠陪你走下去，機器人父母是最周全的選擇，你會喜歡的。」
如果她再年輕哪怕五十歲，或許都不會這麼堅定地讓小愛走。
她可以自己收養小愛，將還沒有全部教會她的東西繼續教下去，一直看著她長大。
但是現在不行，她太老了，老得像是隨時會被吹滅的蠟燭，她不敢保證自己能活到小愛成年的時候。
貝夫人在身側找了找，從輪椅里拿出一封信來，塞到小愛手里，道︰「拿著這個，這是我給你的最後一課。我在上面設了一個識別密碼，等到你成年的時候，就可以打開。」
她拍了拍小愛的肩膀，道︰「好了，去吧。別害怕，像平時那樣就好，他們會喜歡你的。」
小愛迷茫地捏著貝夫人給她的這個大信封，但還沒等她反應過來，貝夫人已經替她打開了門，推了推讓她進去。
小愛不由自主地步入見面室內。
見面室里已經有了兩個人影，他們是一對中年男女，打扮不算很時尚，可是干淨得體，像是一對平凡的夫妻。
他們五官很和善，外表完全如同真人一般，絲毫看不出是機器人。
出乎小愛意料的是，這兩個機器人，看起來居然比她還緊張。
他們一見到她就露出了驚喜的神情，然後友善而忐忑地上前。
男機器人道︰「你好，你就是小愛嗎？你和我程序里面預存的照片一模一樣。初次見面，我是f037號父親型機器人。」
女機器人也迫不及待地道︰「你好，我是m039號母親型機器人，我想要見你，已經很長時間了。」
兩個機器人的外貌都是三十七八歲的年紀。
男機器人五官平和好看，有一種讓人舒服的善意，像是那種會在校園里照顧野花的男孩子成熟後的樣子。
女機器人則親切柔和，面對小愛手足無措，就像是一個真正的母親第一次見到自己的孩子。
這對溫柔的機器人夫婦在她面前蹲了下來，溫和地與她平視，眼楮里都閃爍著期待的光芒。
母親機器人道︰「我們被聯邦政府設定為你的監護者，我們雖然是專業的父母型機器人，但也是第一次真正為人父母。我們已經提前在系統中內置了當家長必要的程序、下載了照顧小女孩從幼小到成年的所有資料，我們會盡全力保護、照顧你的。
「我們還不能算是成熟的父母型機器人，如果未來有什麼做的不好的地方，請允許我們在撫養過程中和你一起成長。
「雖然我們不是真人，但我們會像真正的父母一樣愛你。」
母親機器人笑眼彎彎，眸中都是對未來生活熱切的期盼。
她握住小愛的手，真誠地道︰「我向你保證，我們一定會努力成為好父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