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定道侶
「不笑, 自是因為不曾遇見好笑之事。」蕭滿漆黑的眼眸望定晏無書, 語速不疾不徐, 話到末尾, 甚至帶上幾分疑惑, 「還是說,陵光君認為自己很可笑, 希望我發笑?」
晏無書被他的話噎了一下,繼而失笑︰「……伶牙俐齒的小鳳凰。」
蕭滿抿了一口杯中的檸檬水,不再說話。
廣陵城比之孤山, 氣候更加溫暖。四月初的一場綿綿密密清明雨已去, 大地回暖, 出街的行人衣裝輕薄。
蕭滿的位置正好能瞧見街道, 有誰打食肆門口路過, 一目了然。
一位手持拂塵的道者步入此間, 境界起碼太玄中境。他壓低目光一掃店內,看見某處, 倏爾笑開。
「這不是陵光君?」他走到蕭滿與晏無書這一桌旁, 「此時此間相逢, 是否說明今次孤山參加廣陵試的隊伍,由你帶?」
晏無書抬手比了個「請坐」的手勢,同樣語帶笑意︰「看來流月君受了相同的任務。」
道者點頭, 落座桌旁,看向蕭滿,問︰「不知這位道友是……」
「他就是蕭滿。」晏無書道。他這般介紹, 顯然這位道者對當年之事有幾分了解。
果不其然,道者拱手執禮,「原來是殿下。」
晏無書對蕭滿道︰「這是北斗派的盡天南,江湖人稱流月君。」
蕭滿微微點頭,算是回禮。
盡天南為自己到了一杯檸檬水,同晏無書敘起舊,「陵光君會來這家食肆,想來喜好未變啊。」
「你不一樣?」晏無書反問。
「不盡然,不盡然,這家的煎牛肉,我是吃膩了,最近喜愛上了他們的魚湯。」盡天南搖頭,旋即轉向蕭滿,問︰「我听聞過孤山的一些事,殿下會參加廣陵試吧?」
「嗯。」蕭滿平平應道。
盡天南笑著說︰「我們兩派互為對手,就不祝殿下武運昌隆了。」
蕭滿沒說話。
這時店家端上一道菜,顏色倒是鮮亮,有紅有綠,似紅椒絲與青椒絲,其間點點肉白之物,蕭滿嗅覺靈敏,聞出它帶有些許腥味。
晏無書抽出竹筷遞到蕭滿手中,道︰「嘗嘗這個。」
蕭滿沒動,問,「這是何物?」
店家正在記盡天南加的菜,聞言殷切介紹道︰「客官,這道菜叫麻辣鮮蛤,本店的拿手好菜!用自家養殖的花蛤做成,保證干淨新鮮。去了殼、除了沙,炒了一道,再拌,味道無比鮮女敕!」
晏無書擔心蕭滿听見「麻辣」二字便嫌棄,跟著道︰「廣陵並非荊楚與巴蜀之地,這里的辣椒非但不辣,反而透著絲絲的甜,可以一試。」
蕭滿听後仍是沒動筷子。
盡天南饒有興趣地看著兩人,忽見蕭滿目光一轉,望向街上。
一行人從食肆前經過,都穿淡青色道袍。走最前方的是個男子,手中抱琴,身形高挑,模樣俊朗,眉梢微微蹙起,透出幾分冷淡,又顯得有些悲憫。他以白緞遮目,不過分毫不損氣質,反倒添了幾分神秘,教人心之向往。
「那是藥谷之人。」盡天南轉過去看了眼,對蕭滿解釋,「以白緞遮目的,當是師從‘聖手’江清庭、有‘小聖手’之稱的別北樓。」
蕭滿並非好奇那些人屬于哪門哪派,不過是恰好經過、恰好被他看見而已,但仍是「嗯」了聲,以示了然,接著放下竹筷,拂袖起身︰「我去白鷺洲。」
他這話只是一聲告知,而非商量,言罷轉身,跨過食肆門檻,走上街頭。
「小鳳凰?」晏無書一驚,忙追出去。
本坐了三人的方桌唯余盡天南一人,目睹方才情形的他夾起一塊花蛤送入口中,一番品味過後感慨︰「沒想到陵光君竟有追在別人身後之日,稀奇稀奇。」
緊跟著又品出點不對勁,「等等,如此一來,他們點的菜,不就要我來付錢了嗎?」
蕭滿並不知曉白鷺洲在什麼方向,只知廣陵城有這樣一處地方,是廣陵試舉辦方給各大門派安排的住宿之所。
不過他並不猶豫,既然不知,干脆隨意擇了個方向走。
廣陵城里日光很輕,落在身上卻極暖,街上人群熙攘,嘈雜聲響不絕于耳,偶爾還能听聞孩童的啼哭,大抵是與爹娘走丟了。
這些聲音去不了蕭滿心中,他行走此間,只覺得人潮離他很遠。
他朝前走著,忽見一個黑色的東西從天上掉下來,不偏不倚正沖他頭頂砸下。他當即要避,而電光火石之間,一只手快過他,自斜里伸出,拉著他閃至路旁。
也就是此時,那個黑影咚的一聲摔到地上。
是個人,形容極狼狽,似被人揍過,蜷縮在地,不住哀嚎。
街上行人卻不驚乍。蕭滿旁側的茶鋪里,一個人嗑著瓜子說︰「這是今日從街上飛出去的第二十八個了吧?」
他對面的人道︰「要我說,還是第十六個飛的姿勢優美,可惜落地時摔倒了臉。」
「那到底是哪個門派的少年?這麼能打!」嗑瓜子的人又說,「我看能直接拿下這回廣陵試的魁首了吧!」
「每次廣陵試,廣陵城中都會出現這樣一批當街‘切磋’的修行者。多是小門派的人,或者散修,希望憑借這樣的舉動嶄露身手,被大門派看上。」把蕭滿從路中拉開的是晏無書,他見蕭滿看著地上那人,低聲解釋。
蕭滿「哦」了聲,繼續前行。
很快便見到閑聊之人口中的少年,當街站立,衣著略顯破舊,一把樸刀扛在肩上,空出的手抹了把汗,笑著沖人群中道︰「接下來是誰?」
立刻有人沖上來,高聲報出自己的姓名。
蕭滿的注意力在少年的刀上,刀刃與刀柄餃接之處有些玄妙,應是用了某種特別的工藝,讓他能將八成的力發揮至十成。
「這刀里面是空的。」蕭滿瞧了一會兒,道出端倪。
他的聲音很輕,專注對手的少年本不該听見,卻是于劈斬之時,撩眸朝說話之人看了一眼。
但蕭滿已轉身,不再看他和他的戰斗,繼續走自己的路。
蕭滿起初走得很快,眨眼便行至街口。又是擇路時,他想起沈倦讓他來人間的原因。
是見遍紅塵,再忘紅塵;是先有情,才能忘情。蕭滿曾經不是無情之人,他對天地有情,對花鳥有情,對身側之人有情,因而後一者無須再領會,如今要做的,唯見紅塵。
此時此刻,此身已在人間紅塵中,便逐漸放慢腳步,去听、去感受。
他路過挑著胭脂首飾沿街叫賣的貨郎,途徑擺滿雜書話本、琳瑯小物的支攤,同叫喊著嬉戲的光腳孩童擦身而過,心緒都無甚起伏,更無所悟。
行走不知多久,忽然的,有一道熟悉的聲音入耳來。
那個聲音高喊著︰
「走過路過,千萬不要錯過,孤山出品的上好兵刃,買三送一啦!」
「買三送一,買三送一!二兩銀子一把,買三送一!二兩銀子,你買不到吃虧,買不到上當!」
蕭滿辨出是誰,微挑眉稍,停下腳步。
是曲寒星在叫賣,口中說辭一句一換,人在斜對面的青牆下,身前支了個攤,擺著各式各樣的刀劍槍弓。莫鈞天站在攤前,一手晃動一根竹竿,頂上掛著招旗,上書三字︰「賣武器」。
兩人如此賣力,卻無一人上前選購。
一直跟在蕭滿身側的晏無書被逗得笑出聲,拉起他過去。
曲寒星正腳踩竹凳,手做喇叭狀,一句「孤山出品,必屬精品」剛說一半,見到晏無書,登時變做被掐住脖子的雞,剩下半句話被扼殺在喉嚨中。
「師父!」曲寒星僵在原地的時間極短,立馬端正姿勢,拱手執禮。
莫鈞天收起竹竿,同樣執禮︰「晏峰主。」
晏無書慢條斯理走近他們的支攤,垂眼一掃攤上刀兵,笑問︰「在賣兵器呢?」
「賺點外快。」曲寒星不好意思地搓搓手,滿臉殷切討好,「師父,就通融這一回,以後我都不干了,行嗎?」
這人邊說邊對蕭滿使眼色,惹得晏無書一聲哼笑︰「我有說過不許?孤山有門規寫明不許你們在外擺攤?」
曲寒星明白過來他的意思,笑容變得真心實意,手又拱了幾下,「謝謝師父!」
但他沒著急回去凳子上沖街上行人叫喊,而是從乾坤戒里取出一物,雙手捧著,呈向晏無書︰
「師父,這是我方才在東面街上買到的蛋卷,可甜可酥脆了,您老請用。」
這廝對自家師父大獻殷勤,莫鈞天則喊了聲蕭滿,把他拉到支攤後,問︰「可以站到這里來嗎?」
「嗯?」蕭滿不明所以。
「好多人都在看你,若是你在這兒,我們生意會好上許多。」莫鈞天把其中一根掛有招旗的竹竿塞進蕭滿手中,認真地注視他的眼楮,「賺的錢分你一成。」
蕭滿看了眼支攤上的兵器,品相其實不錯,但也算不上多精良,大抵是這些年月中莫鈞天自己打的。他知曉莫鈞天在銀錢上不富裕,便點了頭。
蕭滿樁子似的杵在攤後,生意竟真的變好,沒多時,小攤被擠得水泄不通,曲寒星莫鈞天兩人根本招呼不過來。
晏無書斜倚在那面青牆上,看著蕭滿如竹的背影,伸手虛虛抓了一下。
日頭慢慢爬上中天,攤上貨品賣空一半,宋詞來到這條街上,遠遠瞧見蕭滿舉旗站在攤後,而曲寒星和莫鈞天忙活著賣武器,不由怒道︰「曲師弟!莫師叔!你們怎可讓小師叔祖做這種事!你不懷好心!」
——晏無書斂了氣息,他沒能發現。
宋詞風一般沖來,搶過蕭滿手里的竹竿,再把竹凳從曲寒星那兒搶來,擦了又擦,放到蕭滿身後,笑容可掬︰「小師叔祖,我來我來,您請坐。」
他施了道小法術,讓竹竿自個兒立在攤後,跟著回到蕭滿身前,獻寶似的掏出一個紙包︰「小師叔祖,這是我從西街買到的山楂糕,先前您不是胃口不好嗎?這個開胃。」
蕭滿看了看紙包,想到見紅塵,伸手收下︰「多謝。」
宋詞嘿嘿一笑,有些羞赧,可尚不及再說什麼,便被曲寒星拉過去︰「宋師兄,來幫幫忙吧,晚上請你吃飯!」
他百般不願,回頭看蕭滿,而蕭滿沖他擺手。
于是宋詞加入了賣兵器的隊伍,三人一起,賣得熱火朝天。
蕭滿坐在竹凳上,展開紙包,捏起一塊糕,小小咬了一口。
酸中帶甜,入口細膩,算得上糕中上品。
不過也就吃了一塊,剩下的都拿在手中,沒有再動。
「小師叔祖,山楂糕好吃嗎?」晏無書跟影子浮出牆面似的離開倚了許久的青牆,來到蕭滿身側,幽幽問。
蕭滿答︰「尚可。」
晏無書朝他歪過去︰「那你還想吃些別的麼?」
「不必。」蕭滿拒絕得干脆,挪得更是利落。
「小師叔祖,我心甚寒。」晏無書退回牆上,手捂上心口,語氣很是受傷。
蕭滿偏頭看他︰「你很閑?」
這是那日晏無書問過曲寒星的話,晏無書不裝了,放下手,答︰「還行吧。」
得此答復,蕭滿劍指一劃,將另一根無人舉晃、靠牆而立的竹竿推到晏無書手中。
要他做什麼,不言而喻。
蕭滿離開曲寒星和莫鈞天的武器攤,繼續在廣陵城中行走,晏無書自然不會再在那處待著。
他本隨在蕭滿身側,孰料中途接到一道傳音,說廣陵試的舉辦方要抽簽安排明日的比試了,為保公正公平,請各門各派的師長前去一觀。
晏無書對蕭滿說了一聲,並將白鷺洲如何去告訴他,才離開。
蕭滿又走了一陣,站定在人群之中,抬眼看向茫茫人海,視線升高,跟隨飛鳥掠過長空。
日光很亮,浮雲潔白,風中有草木和花的清香,有各類食物的味道,街頭巷尾游人如織,言語匯聚成海。
可他只能感受到它們本身——這些東西走不進他的心,他做不出任何感想。
廣陵城東,極有名氣的交易行內。
伙計坐在月台打算盤算賬,听得一聲風鈴聲響,有人打簾進來。他忙抬起頭,呼之欲出的本是一句迎客的話,卻在看見這人模樣時,轉變為其他︰
「少主,您可算來了。」
伙計從月台後繞出,恭恭敬敬朝這人執禮。
來者赫然是魏出雲,他在雲舟上接到家中消息,甫至廣陵城,便來到此處。聞言,對伙計點頭︰「辛苦了。」
「分內之事。」伙計從乾坤戒中取出幾本厚厚的書冊,交給魏出雲︰「這是主上吩咐屬下整理出給您過目的,近年族中的一些舊事,以及需要您學著處理的事務。」
「我會盡快看完。」
魏出雲拿上書冊便要離去,伙計攔住他︰「主上要求您在今日看完、處理完。」說這面上浮現出歉意︰「時間上是苛刻了些,但主上也是希望您能盡快成長,接手咱們魏家。」
「我明白。」魏出雲垂眸瞥了眼手里的東西,話語穩重。
伙計引著他來到後面,推開書房的門,請他入內︰「屬下不打攪您,屬下告退。」說完便要回去前堂。
「等等。」魏出雲叫住他︰「幫我查查孤山雪意峰峰主晏無書與停雲峰蕭滿的關系。」
「蕭滿?是您那位好友?」伙計對魏出雲在門派中的交友有所耳聞。
「沒錯。」魏出雲點頭。
伙計朝他執了個禮︰「雪意峰峰主的事向來難查,請給屬下一點時間。」
魏出雲給出時限︰「半日。」
「多謝少主。」
伙計從書房告退,魏出雲坐到桌案後,開始看他交給自己的東西。
清澈透亮的日光從支起的窗戶落入室內,在紙上墨跡間淌開,魏出雲聚精會神,一頁一頁翻過,偶爾提筆勾畫注記,翻閱得極快。
他想查的東西沒讓他等太久,約過一盞茶的功夫,敲門聲起︰「少主,有消息了。」
魏出雲道一聲「進」。
伙計道︰「屬下有一位隸屬摘星客的朋友,他恰好知曉一些內情,方才問到了。」
「說。」
「十三年前,雪意峰峰主晏無書從大昭寺帶回一人。那人姓蕭名滿,喜著白衣,腕間常掛一串菩提珠,被帶回孤山的原因是……」伙計抬眼看著魏出雲,聲音漸輕,「他晏峰主的命定道侶。」
魏出雲蹙起眉︰「命定道侶?」
伙計便道︰「當年極東霧島傳旨大昭寺,天降諭,命他二人婚。」
「當真?」魏出雲不信,天道什麼時候做起媒人了?
「孤山高層皆知此事。」伙計道。
書房之內沉靜許久,魏出雲放下書冊,思及過往,低聲道出一句︰「原來如此。」
「少主打听這個做何?」伙計生出些許好奇。
魏出雲沒答,偏頭一瞥窗外天光。
他自然是,打算幫晏無書改一改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