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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盞世味從他薄

旁邊那承恩侯老侯爺見裴年鈺居然難得有興趣駐足聆听片刻, 一直緊捏著的心終于稍稍放下了些許。

這位王爺在今上登基之前雖曾被先帝指為輔政兩年, 然而那時候他的行事風格便四平八穩謹慎守禮, 看不出什麼。後來當親王之後這三年幾乎足不出戶, 承恩侯想打听些特別的喜好都打探不出來。

如今他根據京城里流傳的只言片語敲定了以點心和琴曲誘惑之,可算是運氣好,蒙對了。

他見王爺落座,心下稍定, 一邊給旁邊侍立的丫鬟打了個手勢,一邊坐在了一旁的座位上。

憑欄水榭,琴聲在側,王爺肯與他談事,那便一切好說。他招招手讓丫鬟們奉茶, 卻被樓夜鋒伸手擋了,不由分說地接過了奉茶的職責。

老侯爺知道影衛都得試毒, 便沒有多想。然而裴年鈺感受到那黑衣之人默默地侍立在自己身側,氣息如往常一般沉穩, 他自己卻是忽然莫名心虛了一下。

這般斟茶的活計,樓夜鋒也是做慣了的。行雲流水般沏好一壺清茶,以銀針試完了毒, 樓夜鋒從座位之側,躬身垂首, 雙手將茶盞奉上。

裴年鈺不由得愣了片刻。

平日里他二人獨處閑談之時,樓夜鋒亦時常為他斟茶,然而動作卻漸漸隨意慣了。這般代表著侍奉下人的全套禮節……

雖然明白樓夜鋒這是在外人面前應然的作態, 不讓旁的人看輕了王府的規矩,卻還讓裴年鈺心里驟然堵了一下。

然而落座听琴是他自己做的決定,又不好**剛沾了椅子下一秒拔腿就走,只好悶悶地將茶盞接了過來。

不多時,那丫鬟領了另外一中年男子過來,對著裴年鈺行了個大禮。」宮里

「王爺,這位是內務府廣儲司的行商瑞泉,先帝時曾為宮里倒騰些錢糧,他便負責在江南聯絡織料布匹之類的生意。

裴年鈺心道,那不就是皇商。

那中年男子穿衣打扮盡管已經盡力樸素,但式樣花紋倒確實是江南那邊時興的,材質皆是新鮮綢緞。只不過雖穿得光鮮,到底掩不住眉宇間頗有些焦急憔悴之色。

瑞泉恭敬行了面見親王的大禮,他家族雖是財力雄厚,但商人畢竟身份低下,此次又是有求于他們兄弟兩個。

裴年鈺卻忽然來了點興趣,倒不是說對瑞泉這個人,而是……他之所以愁苦之色顯然跟最近裴年晟在內務府折騰出來的驚天大動作有關。

這些人做了這麼多年的倒騰生意,底子自然沒有一個是干淨的。偏生自家弟弟放出了風聲,似乎有意要徹底清查一批,他家族性命不保,自然要趕緊投誠。

裴年鈺聯想到過年那會兒弟弟跟他說起來的他承恩侯府交出了一些什麼關系。于是他心道那他倒是可以給幾分面子,讓他們府上安心,好繼續源源不斷地繼續給弟弟送錢呀。

于是他輕輕頷首,示意他免禮平身。

…………………

瑞泉落座之後,便主動介紹道︰

「下官這養女流雲姑娘長于江南,雖然數年前便已經琴藝學成,不過卻一直長在深閨,如今已年芳十八。前些日子下官到京城來聯絡一批生意,她便非要隨我同來,說是要見識一下京城的風貌。」

裴年鈺听得話外之音——長在深閨,那意思就是點明了這女子並未被人動過唄。

不過養這種瘦馬收為名義上的「養女」,待出閣的年歲便送于那些達官貴人為妾侍,已經成了江南的一大風行之事。

受贈的這些多為高門深院,是不可能納那些風月場上的女子的。

「曲不錯,琴亦時上品。若本王耳朵還未愚鈍的話,這流雲姑娘的琴怕是梅花紋蕉葉琴吧。這年份听著少說百年了,果然音極古樸。」

「王爺好耳力,流雲姑娘的蕉葉琴乃是家傳至寶,輕易不動。今日知王爺必為知音,才請得這張琴的清音出世。」

樓夜鋒耳邊听得兩個人討論琴的優劣和琴曲中的種種奧妙,不由得有些心中悶悶。他哪里知道這老侯爺全然外行不懂琴,先前上來介紹曲子便錯了,而裴年鈺亦不過是隨口敷衍。

他低著頭看著主人玉指中捏著的茶盞,緩慢而優雅地輕輕轉動著,心中思忖著果然這些才是讓主人真正感興趣的事情吧。

隨後他又想到先前幾年主人在王府里閉門不出的日子,每日作畫彈琴,他只在暗處靜靜守著。那時候他亦分毫不懂這些,卻也心中平穩,不曾因此起什麼波瀾。

今日卻……

樓夜鋒隱晦地看了一眼屏風之後曼妙的身姿,竟不知不覺出神了片刻。彈琴什麼的……屬下當真是和主人都聊不上。

裴年鈺思忖片刻,忽道︰

「我听得這位流雲姑娘的曲子中,有幾處琴中技法卻不似江南風尚,倒與前些年的範大家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那屏風之後的女子自然听得這邊的談話聲,手下的指法忽然頓滯一瞬,曲子便錯了數拍,不過又很快遮掩過去。其余人皆未听出來,裴年鈺卻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詫異地看向那屏風。

範大家乃幾十年的探花,然而入翰林幾年之後厭惡官場,便辭官隱退。在京郊的山中建了一處莊子,每日只與友人彈琴飲酒,後技藝愈加精深,乃是琴壇之魁首。

裴年鈺當皇子時他已經人至花甲之年,曾請得他為教授先生。除經義外,裴年鈺反而更慕範大家的琴技,便潛心學了數年,說是範大家的關門弟子也不為過。

只不過這範大家一直在京城生活,這流雲姑娘的曲中技法帶得幾分範師痕跡,雖極淺淡,卻是特異無二的。

可這流雲姑娘不是江南人麼?

先前裴年鈺知道這女子不過是養來送人的揚州瘦馬,因此琴技精湛也沒什麼特殊之處。橫豎這些琴棋書畫吟詩作對之類的技巧,都是由豢養之人專門培訓的。

這些個瘦馬每日里不做別的,只填鴨式地學習這些娛樂他人的技藝,哪還有學不會的?一天好幾個時辰地搭上去,自然琴技精湛。

是以他便沒有半分心思在她身上。

這會子見這流雲姑娘的反應,竟似乎真的是與範大家有什麼牽扯一般,便終于忍不住抬頭仔細觀察屏風之後的身影了。

這一看才發覺,屏風後的那流雲姑娘,雖是女子之身,身姿卻並無弱柳扶風的柔弱之感。撫琴的動作頗為大方,舉手投足之間竟有三分文雅,七分英氣。

裴年鈺心下驚疑不定,這般氣度,當真非那些養來以色事人以藝娛人的一般瘦馬可比了。

——難不成真的和範大家有關系?

可範大家的弟子又如何會流落到這般地步?

…………………

裴年鈺此刻只一門心思想探究一番,旁邊的樓夜鋒只見得主人入神而專注的眼神,盯著那流雲姑娘眉目微動,心中直接「咚」地一聲悶響。

主人……主人……難道說……?

若主人與這流雲姑娘當真有師兄妹之緣分,再加上這流雲姑娘琴技似乎深得主人喜愛,豈不是……

樓夜鋒躬身侍立在身側,眼看著近在咫尺的主人目不轉楮地盯著那女子,耳畔行雲流水的琴聲絲絲縷縷不絕。又想到自己不過是個絲毫不解風情的影衛,一時只覺胸口悶痛,無法言說。

先前那麼多年,他心中對主人的情意雖深,卻藏得好好的。他還道是自己守住了影衛本心,定力了得。

然而今日方知,那不過是因為主人身負桃花蠱,不得近之故!

是了,主人桃花蠱已解,自然可以賞得這世間萬千風姿。

樓夜鋒閉目片刻,手指不由得緊緊地掐進了掌心。

偏在此時,裴年鈺茶盞中茶湯見底,便隨手將茶盞擱在了手邊的小幾上。樓夜鋒欲待提壺斟茶,卻發現自己的手竟然抖得厲害。

他心神已亂,此時越想平靜下來越不得,裴年鈺听得耳邊紊亂的氣息,驀然回神,轉頭往旁邊看去。

卻正見到他家夜鋒那雙隱隱顫抖的手,眉間澀意難言。

裴年鈺心中驟然一痛,暗道不好。

他似乎……玩過火了。

他這是在做什麼……端坐堂前,任由他家夜鋒一邊服侍他一邊眼睜睜看著這一切?

裴年鈺忽然愧疚起來,剛想出聲準備離席。誰知樓夜鋒見主人盯著他,本就神思不屬的他還以為主人看出來了他的慌亂和那些隱隱生妒的心思,手下一顫,竟而將壺嘴踫倒了茶盞。

伴隨著茶盞碎裂之聲,熱水瞬間流了一桌子。

四周頓時鴉雀無聲。流雲姑娘的琴聲亦停了下來。

樓夜鋒忽然腦中一片空白。

事到臨頭,樓夜鋒反而迅速冷靜了下來。他以王爺隨侍的身份跟進來,卻出了如此的岔子。他見老侯爺幾人皆詫異地看著自己,知道現下最重要的是不能落了王爺的面子。

于是樓夜鋒反應飛快地跪了下來︰

「屬下手腳愚笨,請主人責罰。」

裴年鈺臉黑了個徹底,將隨手的扇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拍。

周圍幾人心中皆顫了幾顫。

樓夜鋒低頭不敢看主人,亦以為主人是生氣了,不由得閉上了雙眼,只等主人發作。

裴年鈺一瞬間心疼的無以復加。

他當然知道樓夜鋒的意思,可……他生氣的偏偏是樓夜鋒的這個意思。

裴年鈺當然不會真的發作他,只不過也不好當著外人的面拉起來親親抱抱安慰之,只好語氣平靜地道︰

「……無妨,起來吧。」

「…是。」

旁邊的老侯爺雖然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不過還是連忙打圓場︰

「習武之人不慣于端茶倒水的活計,也是常事,王爺不必介懷……」

而經此一遭,裴年鈺已經無心再坐下去了,只想趕緊回去好好安慰一番他家的夜鋒。于是便語氣有些生硬地道︰

「本王衣服有些沾濕,便不久坐了,瑞泉所說之事,本王會給陛下如實回復的。」

說罷一撩衣袍,便欲待直接起身。

「這……」

裴年鈺告辭得突兀,老侯爺顯然模不著頭腦,不過自然不能強行留王爺繼續在這。

且王爺已經留了口信說會把事情跟陛下說的,那此次邀約的目的已經達成了。于是老侯爺只好立刻起身,恭恭敬敬地躬身行了禮,道︰

「是,下官恭送王爺。」

隨後轉頭向著屏風之內︰

「流雲姑娘,還不出來與王爺行禮?」

裴年鈺心下焦急,不由得眉頭微皺,隱隱有些厭煩之意了︰

「不必,本王這便………」

話音未落,只見那流雲姑娘從屏風之後蓮步輕移轉了出來。

裴年鈺掠了一眼,聲音卻戛然而止。

這流雲姑娘……

裴年鈺倒吸一口涼氣,下意識地轉頭看了看身邊那人。

而樓夜鋒的目光之中,亦是同樣的驚訝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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