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雲劍影奔星落
裴年鈺猜的沒錯。
以何岐平日里的行事風格, 比樓夜鋒這個激進派可是穩重多了。不然裴年鈺也不會認為在這種天下承平的時候, 其實何岐比樓夜鋒更適合當這個影衛統領。
他方才看何岐的這麼篤定地就答應下來這個賭局, 便也知道何岐恐怕心中是有幾分把握的。
即便他內力可能比起剛剛突破境界的絳雪來說略遜一絲, 但影衛比拼不是比紙面實力,還得看實戰經驗。
月掛中天,夜色清朗,將銀安殿前的廣場映照得亮堂無比。
場中一道灰色勁裝的人影並一襲黑色衣裙穿梭來去, 身法倏忽。
他二人的武功已經是這世上一流頂尖,此時一交手便用聚集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影衛們又向來習的又是快刀斬亂麻的武功。
兩人招式快捷無比,裴年鈺看得眼花繚亂。
以他的目力,倒是可以將所有的招式都看得清清楚楚, 然而……
他對武功的理解實在是太菜了,每當看完一個招式, 總要反應半天才能知道是何用意,然而此時已經三四五六個招式過去了。
這就像是學渣看學霸直播解數學題一樣, 直播是看不懂的,必須得放慢個幾倍才能听明白的樣子。
然而兩人比武又無法放慢,于是總是慢了幾拍的裴年鈺很不爽。
他家夜鋒、他的教習大人, 拉他過來看比武,就是為了讓他參觀學習的嘛。
裴年鈺琢磨了片刻, 像是被叫起來回答問題時拼命想辦法瞎編答案的學渣一樣,努力擠出了一句評論︰
「老何一直在進攻,打的絳雪沒辦法還手, 看來老何他武功也是很厲害的嘛。」
裴年鈺自言自語地道。
樓夜鋒忽然壓低了聲音︰
「主人,且小聲些,不然恐怕被他們听了去,擾了比武。」
哎呦,壓低聲音?這好辦啊。
裴年鈺一下子就忘了比武的事,轉頭看了看正在聚精會神盯著場中比武的樓夜鋒,忍不住抿嘴笑了笑。
而後直接湊到了他的耳朵邊去,啞著嗓子吹氣說話︰
「夜鋒……你覺得我說的……對不對啊……」
樓夜鋒驟然被主人的溫熱氣息吹在耳邊,周身瞬間被主人身上的淡淡的庭前梔香所包圍,呼吸頓時就是一窒。
他條件反射般轉頭一看,卻望見主人的一對星眸在月光之下盈盈如水,溫然看著他,一時竟然呆了。
心跳加快,竟然連樓夜鋒這般武痴都忘了沉迷觀看場中比武。
夜色籠罩之下,黑衣之人那張沉穩英武臉龐上的微紅之色原本極難被發現。然而裴年鈺近在咫尺,還是一點不漏地收進了眼底。
他心中暗笑,手指緩慢而輕柔地,悄悄戳了一下樓夜鋒的脅下︰
「發什麼呆,樓教習,本王說的可對不對?」
樓夜鋒被戳在癢處,又不得出聲,忍不住將腦袋一縮,把裴年鈺看得心中大樂。
他迅速低下頭去,掩飾住方才自己的失態,然後似乎又想起來什麼般,又抬起頭來去看場上的何岐二人。
不過片刻之間,兩人已過了百余招。
裴年鈺哪里還顧得上看那兩個舞刀弄劍的,只轉頭沉迷樓夜鋒的側臉和……被他小小的調戲之後的微羞之態。雖然這張面龐他已經看了十年了,然而竟似總也看不夠一般。
畢竟心境有別,「作為主人可以盡情調戲自家忠犬」之心態,以前可是沒有。
樓夜鋒沒有忽略主人的目光,只不過他還道是主人等著他的回答,因而沉了沉心緒,附耳到裴年鈺身邊道︰
「主人,恕屬下直言,您眼力還是得再練練。」
裴年鈺︰「…………」
他不由得頓了一下,一則因為他正看的開心呢,誰知道樓夜鋒居然真的正兒八經地給他講解場上的比武。二則因為……
好吧,自家忠犬那低沉的嗓音突然出現在他的耳邊,把他也搞得臉紅了一下,難免有些心旌動搖。
他和樓夜鋒,誰也別笑話誰。
只不過他听得樓夜鋒的語氣平靜,倒也不好意思再沉迷搞什麼小動作了,且樓夜鋒說他眼力不行,他多少有些不服氣。
因而裴年鈺轉頭看了看何岐的招式,認認真真的問︰
「你倒是說說我哪里說錯了?」
「主人,您眼中所見的老何如此急切地先手進攻,其實非進攻也,而是在被迫防守。絳雪修習的內力乃是陰寒之極的內力,而老何則走的是至陽至正的內力,若是被絳雪的劍氣侵入半分,則招式餃接之間必然凝滯,破綻百出……」
樓夜鋒順著何岐的一招一式,給他的主人講解著目的。
裴年鈺有些理解了,將樓夜鋒的講解自行翻譯了一下——
絳雪的內力屬性特殊,挨一下自帶減速debuff,被控住就玩球。所以老何必須先手大爆手速,讓絳雪疲于應對開不出大……
嗯,很有道理!
「那……只要老何一直封住絳雪的招式,讓絳雪沒有可乘之機,那絳雪豈不是永遠贏不了?你為何覺得反而老何勝算不大?」
樓夜鋒淡淡地道︰
「老何能先手招式壓制絳雪,全然靠的是這多年的經驗罷了,絳雪實戰經驗匱乏,因此目前還只能被動應對,無法騰出手來反擊。」
「主人您看剛才這招便是如此,每當絳雪想要用招式轉而進攻的時候,老何總能預判先機,讓絳雪的進攻做了無用功……」
裴年鈺不解︰
「那這不還是老何比較厲害?」
樓夜鋒搖了搖頭︰
「老何他每一次出招比絳雪快,就必須多消耗一點內力,如果場上這種打法不改變的話,最後就看誰耗得過誰了。」
裴年鈺懂了,絳雪內力更深厚,而且何岐為了進攻,內力消耗更快。所以最後老何鐵定耗不過絳雪。
「你這話說的……如果絳雪在耗過對方之前先在招式上失誤了呢?」
裴年鈺似乎有一點毒女乃的潛質,話音剛落,何岐非常隱晦地耍了個心機,賣了個破綻。
一般這樣賣破綻,都是不會上當的,絳雪怎麼說也是經過正規訓練的影衛。然而何岐假動作套假動作,套娃三層之後絳雪自以為看穿,回劍橫身防守胸前。
「……我去!」
這下連裴年鈺都看出來不對了,老何這手法他無比熟悉——因為樓夜鋒和他對招的時候就經常這麼套路他,而他幾乎每次都被套路……
果不其然何岐身形直接騰空,劍身以一個詭異的角度從上至下直指絳雪的頭頂。
絳雪自知被套路,情急中直接滾地避過一劍。
再起身之時,她俏臉一沉,眼楮中的火已經燒了起來。
絳雪將內力一下子運轉到十成,抬手緩緩地揮去,將劍鋒迫近何岐。
原本劍招輕靈的寒玉劍,此時在她手里似乎變成了千斤重,劍身開始凝結上一層白霜,進而變成了厚厚的冰層。
地面,絳雪腳下方圓數尺之地,隨著她的腳步,一步一步地落霜、結冰。絳雪的周身亦是寒意凝結,細小的霜雪開始在她的身邊飛舞。
對面的何岐臉色凝重——此時絳雪已經沒了劍招,但……
但這內力他接不下啊!
冰層包裹的長劍已無鋒,然而長劍寒意洶涌,無可抵擋。
樓夜鋒一副看好戲的眼神,裴年鈺扶額無語——
這是從近戰刺客單挑近戰刺客,變成了刺客單挑冰系法師啊,他怎麼不知道絳雪的寒玉劍配上她的寒息功還能有這種操作呢。
可惜,何岐並沒有什麼閃現瞬移背刺的能力。面對一個範圍內無差別殺傷的遠程法師炮台,老何他還無法近身,後果顯然就是打不過……
樓夜鋒提醒道︰
「主人,您不若在此時讓他倆停手,這樣未分勝負,並不算老何輸陣,于老何面子上不至于那麼難看。」
裴年鈺嘆了一口氣,也只好如此了。他剛想出聲讓老何認輸,誰知何岐似乎並不服輸,長劍一揮,竟然直接迎上了絳雪的寒玉劍,隨後兩人便開始僵持。
「…………」
裴年鈺目瞪口呆。
「老何他這是要干什麼?打又打不過……」
樓夜鋒神色忽然凝重起來︰
「這個老何……!真是一點數都沒有,他竟然想跟絳雪硬拼內力!」
「可你不是說何岐內力不如絳雪麼?以自己之短攻敵人之長,這豈不是必輸之局?」
樓夜鋒搖了搖頭︰
「內力不如,不見得拼不勝。拼內力這事,不在于內力多寡,其實拼的是血性了……」
裴年鈺憂慮的目光轉向何岐,果然見他灰色衣袍隨風烈烈鼓動,顯然是內力運到了極致。
然而何岐的目光卻並無急切之意,依舊堅定,甚至還有三分淡然。
他在何岐的目光里看到了一種不惜一切代價的必勝之心。
裴年鈺忽然想起來什麼,,轉頭問身邊那人,語氣焦急︰
「他兩個這樣比武……會不會有事啊?」
樓夜鋒頷首道︰
「這樣硬來,肯定最後會有所損傷的。勝的一方損傷少些,無非是內力枯竭或者略有內力反噬。而輸的一方……被對方的內勁入侵經脈,恐怕會傷及肺腑了。」
裴年鈺驟然一驚︰
「兩個人都會受傷?你怎麼不早說!」
樓夜鋒訝異地挑了挑眉︰
「影衛們學的都是殺人術,比武之時有所損傷不是在所難免麼……何況他二人俱是頂尖高手,又都抱著分出個勝負的心態……」
裴年鈺看著樓夜鋒平靜的神色,呆滯當場。
樓夜鋒……他的夜鋒……
他怎麼就忘了,樓夜鋒當年見過的血和他見過的血,根本就不在一個層面上的。
樓夜鋒受點內傷,或者他自己肩頭被匕首捅了一下,裴年鈺便覺得是「受傷」了,但在樓夜鋒眼里什麼都算不上。
而何岐和絳雪的比武……
他的夜鋒眼里,影衛們訓練比武受點傷,真的是再正常不過,所以他才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不對,以樓夜鋒現在的內力,他也沒辦法做出什麼反應。
裴年鈺心中一緊,看了看場中愈加焦灼的兩人。
他在腦中飛速地想著所有他學過的招式,隨後手腕翻轉,將他的玉扇緊緊地握在了手中。
而後他腳尖一點,運足了內力騰空而起,以一種幾乎無法捕捉的速度飛向場中。
裴年鈺左手微抬,用內力護住周身。與此同時,揚扇,格擋——
清脆的金玉之聲迸發出來,裴年鈺一式「臨浦橫舟」,擋在了兩人中間,同時接住了兩方的內力。
他只覺兩股他從未感受過的渾厚內力擠壓著他,頓時心中一緊。按著曾經練過無數遍、被樓夜鋒敲打過無數遍的動作開始變招——
這一式「臨浦橫舟」,本就是用以借力打力的。
此招可千變萬化,借一力用以擊另外一力。別說接一人、二人,便是同時接十人的招數都不在話下。
此時用來拆解兩人難以分開的兵器,本是正好。
然而……
裴年鈺接了這兩人的內力之後才驟然想起來,他並沒有第三個人可以去傳遞這兩方的內力。
他冷汗一下子就冒了上來。
兩個人都是他屬下,若他把內力互相傳給對面,豈不是要弄巧成拙讓兩個人都受傷?
情急之下,裴年鈺想起方才絳雪躲避招式的動作,直接變招,握住扇柄向地面切去。
那玉扇裹挾著當今世上兩位頂尖高手的十成內力,迅速把大理石的地面切出了一個數尺深的長條。
而裴年鈺則是順著這股力道,整個人落在地上,不受控制地向前滑去。
何岐並絳雪兩人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驚呆了,立時收手︰
「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