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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談照座笑御筵

這筵宴的菜一道一道上得很快, 那一小碗金鳳珠玉湯, 雖然是用精致小巧的茶釉荷葉碗而盛, 一碗也就只有七八口的量。

偏這湯中的提鮮之味極為巧妙, 喝了一口之後便勾起了嘴里的饞蟲,只想著馬上喝第二口,仿佛上癮一般。眾臣雖極想端起碗來一口喝光,但是在陛下面前哪里敢作如此不雅之態, 有礙觀瞻。

因而群臣便只得忍著,優優雅雅地一口一口地往里塞,那金黃色的豆腐還不敢一口吃多了,總怕從勺子中掉落出來。

于是,還未等他們將那湯喝完, 新的一道菜便端了上來——

「——春蔬素什錦。」

外面的內侍們一一端著粉彩小瓷盤給眾臣進上。

那春蔬素什錦乃是用七八種時鮮蔬菜外加鮮菌菇、胡蘿卜丁、玉蘭片做成。顏色以青白為主,雜以鮮紅或黃, 看起來清淡可人。

眾臣見這春蔬素什錦雖非大魚大肉,但悄悄瞄去, 每個人盤子里的顏色排列和布局竟然一模一樣。那些青菜葉片大小分層而列,如同花植瓶譜般錯落有致,頗有美感, 一看便知是出自高人之手。

與方才每人一小盅的湯菜不同,這道菜進到宴桌上之後, 則由每人身旁的御膳禮侍負責布菜。樓夜鋒站在裴年鈺的身側,拎起袖子垂手為他的主人布菜。

而裴年鈺則是看著他的動作,又偷偷瞅了瞅其他的御膳禮侍, 發覺樓夜鋒的動作流程竟和其他人分毫不差。

要知道對于他們這些伺候人的內侍來說,這筵宴上的各種要求細如牛毛,一舉一動都要按著標準來,非長期的訓練根本記不住。于是裴年鈺不由得心中暗暗稱奇,也不知道他家夜鋒是怎麼在這麼短的時間里學會的……難道當真是這世上沒有他家夜鋒不會的東西麼。

然而裴年鈺很快就笑不出來了。

御膳禮侍們布完菜之後,齊齊向後退了半步,而後斂袖跪坐在了眾臣的身後,將自己的身影完全隱藏在了寬闊的宴桌之後。

裴年鈺︰「…………」

這,他方才只覺得樓夜鋒在身邊,頗覺安心,一時竟然忘了他假扮成御膳禮侍,是要一直跪在這里一兩個時辰的!

畢竟這大殿內宴桌有好幾排,這些御膳禮侍們讓他們站著,肯定是要擋住後面眾臣的視線的,這樣還怎麼聆听陛下的講話?

裴年鈺瞬間就心疼了,右手手指下意識地攥緊了手中的筷子,而後側頭去看跪在地上的樓夜鋒,見他面色平靜仿若如常,更是不知道怎樣才好。

先前裴年鈺還只覺今年的這冬至筵宴,裴年晟額外照顧他,免了許多繁文縟節,比往年要舒服許多。

可偏偏樓夜鋒非要混了進來,這下子裴年鈺便只覺如坐針氈,一想到樓夜鋒在這里跪上許久,便怎麼也坐不下去了。

然而這筵宴方才開始,他便找借口離席的話,裴年晟當然不會阻攔。但在其他群臣眼里未免太不給陛下面子了,傳出去還不知道會造成什麼影響。

是以裴年鈺他走也走不得,頓覺渾身難受之極,連眼前精致的菜肴都沒了心情去品嘗。只輕輕地擱了筷子,將右手垂了下去,借著吉服寬大袖擺的遮擋,將手掌按在樓夜鋒的肩膀之上,緩緩地傳了一些內力過去。

他生怕樓夜鋒累著了。

然而他的手卻被不著痕跡的甩開了,耳邊傳來樓夜鋒極細微的低沉輕語︰

「主人,切莫讓其他人看出端倪。不過跪個把時辰,不妨事。」

樓夜鋒煞費苦心混進來是為了探查有什麼異常情況的。現在只怕主人關心他過度,引起暗中之人的警惕,從而隱藏了行跡,那便不好了。

裴年鈺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氣。

這不僅僅是怕他累而已……最主要的是,樓夜鋒分明是他裕王殿下欽定的王妃,是要相伴一生之人。可陪他參加個筵宴卻無法光明正大地坐在內殿的家屬席位上,只能偷偷混進來,以這般身份跪在陰影之中。

他低頭悄悄道︰

「夜鋒你……你真是……真是何苦來受這個委屈?」

樓夜鋒知道主人的意思,借著起身為他挾菜的動作,語氣如常回道︰

「屬下是主人的影衛,隨侍主人是分內職責,有何委屈之處?難不成主人還想讓屬下和那些誥命夫人們同坐一席不成?」

裴年鈺見他當真是對自己的位置沒有半點不滿,反而對于能混進來跪在他身邊還欣喜得緊的樣子,不由得又輕嘆了一聲。

他家夜鋒……怎麼就這麼能惹他心疼。

裴年鈺見此知道亦無甚可說了,樓夜鋒自己非要來這里受這委屈,他除了心疼以外根本也做不了什麼,畢竟樓夜鋒做了決定的事,他這個做主人的卻很難改變他的決定。

于是他只能心不在焉地掛上應對朝堂專用版營業微笑,食不知味地把一片白淨脆生的玉蘭片塞進了嘴里。

眾臣並沒有發覺這一席上的小插曲,畢竟裴年鈺的身份在這擺著,誰也不敢沒事把目光放過來瞎打量。

他們在御膳禮侍布好菜之後,懷著三分好奇,紛紛將那青葉白片夾到筷中。入口一咬,只覺青翠鮮女敕的蔬汁泵入口中,混著葉片上軟滑咸香的芡汁,竟是別有一番新鮮風味。

眾多時蔬,口感皆不同。山芹清脆,包菜俏薄,菌菇柔韌,四季豆豐滿,更有玉蘭片的濃厚之鮮,每一筷下去皆有著不同的口感。

雖然他們這些沒怎麼吃慣素菜的大臣們一樣也不認得,卻並不妨礙他們一樣接一樣地往嘴里不停地填。

只不過那秦太傅一看又是一道素菜,便不由得心中更為疑惑。然而他這次當然學乖了,想了片刻,隨即閉上了嘴。

裴年晟卻惡趣味心起,並不準備放過他,因而便沒有動筷子,而是問道︰

「秦愛卿向來博學多識,不知愛卿可否能認得出來,盤中這些作物之名?」

秦太傅︰「…………」

他哪里知道!

大靖朝烹飪手段多年來一直很單一,他們這些上層人士所食菜肴,和裴年鈺的王府里先前的食譜大差不差,不過是拿各種珍禽大肉往上擺而已。

而蔬菜一類向來被視為低賤上不得台面之物,農人們沒有更多的條件去用復雜的手法處理,從來都是以水煮之。久而久之,自然被默認為是口感不佳之物。

是以秦太傅這回兒直接被裴年晟問懵了。

「這……恕老臣見識淺薄,實在不知。」

裴年晟听聞,露出了一個非常滿意的笑容︰

「這些皆是生于我大靖萬畝良田之中的作物,一枝一葉都由農人的辛勤而來。秦太傅先前對朕新立的農部事務似乎頗有微詞,朕原還以為秦太傅精于農事,所以才對常加以指點。」

秦太傅︰「…………」

裴年晟說話的聲音不大,也就前幾席能夠听到。然而對面的李總兵等武人有內力在身,听得這秦太傅被陛下這麼不清不重地懟了一下,不由得一邊吃一邊心中暗笑起來。

這憨批太傅仗著自己資歷老,又從不與別的朝臣交往甚密,平日里在朝堂上沒少亂懟人。這回被陛下給懟了,他們自然覺得一陣通體舒適。

誰知還沒高興一會兒,裴年晟忽然朗聲道︰

「諸位愛卿,今年的冬至宴所呈菜品,皆是由我大靖良田所產。我大靖的子萬萬子民所食之物盡在今日可見,幾無遺漏。」

「諸位都是國之棟梁,豈可不察民情。便拿這道春蔬素什錦來說,諸位不若來說說,這其中有著幾種食材?若是說的有理,朕大大有賞。」

眾人︰「…………」

不是,我們正吃著呢,哪有陛下您這樣的?

賞不賞的其實是次要的,畢竟在座的這些哪個沒有得過賞。問題是……誰感在別人發言的時候吃東西?若是沒人說得讓陛下高興,豈不是一直吃不上了……

對面的將軍武官們心里瘋狂飛過一排mmp——種地的事跟我們有啥子關系 !

而裴年鈺的臉色也迅速黑了下來,看向御座上裴年晟的目光極為不善,那眼神中的怨念仿佛要溢出來了︰

你要整那個憨批太傅我不反對,但是你的眼楮是沒看見樓夜鋒還跪在這里麼,不趕緊吃完散伙想什麼呢!

老實說,裴年晟方才是真的忘了樓夜鋒的事了,在接收到他親愛的哥哥那親愛的眼神之後才發覺自己這命令下得著實欠妥了。然而眾目睽睽之下他怎可把說出去的話再收回去,于是只好當沒看見了。

殿中眾臣慢慢吞吞極為不舍地擱了筷子,開始絞盡腦汁地想怎麼說。沒有辦法,里面的東西他們全然不識得,卻上他們從何處說起。

然而這殿里的畢竟都是人精,個頂個的政治情商爆表。不認識沒關系,拍馬屁還不會麼。

于是自秦太傅以下,各文臣們開始口若懸河、口吐蓮花。內容無外乎是今年大豐收、百姓過得好、陛下勤政恤農、陛下清廉節儉、陛下政策好、陛下道路對、陛下帶領我們大靖向前發展……

吹捧之詞如同珠玉般一個接一個地滾了出來,只盼著趕緊把陛下夸高興了好放他們繼續吃。

裴年鈺面無表情地看著殿中群臣拍馬屁,一向涵養極好的他頭一回在這種正式場合上感到了一絲焦躁不耐。他一句一句地數著群臣的馬屁詞,誰念的長了點,便被他在心中的小本本上記了一筆。

而裴年晟看見他哥哥的臉色從青變黑直到現在的毫無波瀾,心中終于開始有點慌了。

于是裴年晟立刻開口叫停了他們的馬屁之詞,簡短地將剛才眾人毫無卵用的發言總結了一下之後,便叫上下一道菜了。

這宴席菜的順序都是裴年鈺定的,他自然知道下一道菜便是……

吉慶紅燒肉。

這所謂的吉慶紅燒肉,其實便是東坡肉的大靖版,雖然在他前世的世界里兩個菜是有區別的,但是因著這個世界無有東坡之名,因而便取其紅紅火火的顏色,改名吉慶紅燒肉。

他設計的時候,依然是不多的分量,每人一個大塊,也只有一個大塊,盛在一個壇子中。

進饌的內侍再一次排著隊捧著木盤進來,每個盤中放著一捧大小的小壇子,壇子尚且蓋著蓋。然而等一一放到宴桌上,將蓋掀起之後,那紅燒肉的肉香瞬間飄滿了整個大殿。

眾人凝視著面前的小壇子,那壇子中的一塊肉被周遭的紅色醬汁包裹著,向外蒸騰著熱氣,肉塊在湯汁中搖搖欲墜,一眼便知軟爛至極。

且那深紅色的肉塊從上至下層次分明,最上面的皮質部分澄澈透亮,色如寶石。下面的肉塊肥瘦相間,層與層中的油汁緩緩地滲出,將軟糯豐腴四個字直接體現在了視覺之上。

他們何曾見過將這麼一塊單獨的肉能做得這般精致的做法?再加上接連不斷闖入鼻中的肉香,各種層次豐富分明的醬香外加三分鮮甜,單是看著便已覺得好吃不已。

甚至群臣們忍不住要自己上手,拿筷子去戳一戳這吹彈可破的肉皮。只不過陛下還沒有動筷子,他們還是生生忍住了拎筷子的欲【……】望。

裴年晟自然也不例外。他並沒有提前知曉裴年鈺怎麼設計的,是以在听到菜名的時候,他的眼神瞬間就直了。

他沒听錯吧!他哥哥居然做了東坡肉!還是甜口的江浙版東坡肉,他隔著壇子蓋都能聞到糖的味道!

裴年晟藏在冕旒後面幾乎要淚流滿面了,久違了二十年的東坡肉……他真的沒有想到,這輩子還能吃的上調味如此正宗純屬的紅燒肉了。

以前不是沒有讓御膳房試著做過,然而他自己就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每天只會點外賣的碼農,工序食材全然說不出個一二三。這東坡肉又是經典名菜大菜,其中的調味功夫之深是多年來不斷完善而成的,御膳房的人又哪里研究得出來呢。

而坐在席上的裴年鈺看了看裴年晟,又看了看群臣,忽然嘴角微微勾起了一絲冷笑。

裴年晟興奮不已,剛想提筷戳之,誰知只听得下首的裴年鈺清了清嗓子,忽然說道︰

「敢問陛下,這吉慶紅燒肉,可是用的北方的雲州黑豚之肉?」

裴年晟又哪里知道?但是哥哥既然問了便要配合嘛,于是裝模作樣地道︰

「正是,裕王當真好眼力。」

裴年鈺搖搖頭︰

「眼力麼談不上,只不過是臣恰巧多年之前,吃過這雲州黑豚而已。」

裴年晟︰……?

裴年鈺忽做感慨之狀,嘆道︰

「說起來,這雲州黑豚和臣倒還有一段故事……」

裴年晟︰……??

只听得他繼續緩緩道來︰

「六七年前,先帝派臣前往治理雲州,在赴任的途中,路經雲州北縣的一座村子,那村子里……」

裴年晟︰……???

眾臣面面相覷,只听裕王殿下從這雲州黑豚的發源講起︰從農人養殖的辛苦,講到了雲州黑豚的市場貿易給雲州經濟帶來的發展;從管理收成的不易,講到了牲畜防疫的重要性。

裕王殿下的發表講話沒有停止,他們便動不得筷子,只好繼續洗耳恭听,同時忍受著鼻尖香氣的折磨。

裴年晟看著那一臉為國為民表情的哥哥,又看了看碗里那一塊紅彤彤的極品雲州黑豚五花肉,呆若木雞。

不是,他哥哥不是向來以寬厚仁慈著稱的麼,什麼時候變得如此睚呲必報了?

然而讓他大靖天子目瞪口呆的事情還在下面。

裴年鈺語至中途,忽道︰

「諸位請仔細看,這塊雲州黑豚的肉中,肥瘦可有幾層?」

眾臣不敢當做听不見的,便一一依言低頭去看,並且開始數︰一二三四……

而裴年鈺環顧了一圈大殿,見所有人的視線都移向桌子,淡定自若地拿起筷子,將那五花肉輕輕松松地夾起來一塊。

而後他輕輕一轉身,將肉質最好的那一部分,送進了旁邊陰影里跪著的那人的口中。

樓夜鋒驚愕不已,但見不可耽擱,隨即只得熟練地將那一口五花肉吞了進去。

裴年晟坐在上首,看得一清二楚︰「…………」

還有沒有王法啦!合著就你顯擺你帶了影衛進來是嗎!!

裴年鈺看著樓夜鋒有些手忙腳亂的表情,忽覺可愛,便不由得頓了一下,停了口中的演講。而裴年晟抓住這個機會,連忙道︰

「裕王說的極為有理,對雲州之民情體察之深,實在讓朕汗顏。來,這雲州黑豚既然飼養極為不易,不若大家都來嘗嘗味道如何。」

裴年鈺自然沒再堅持,只心不在焉地想著下次找個什麼理由再給他家夜鋒喂點什麼。

誰知裴年鈺正自琢磨著,卻忽然看得裴年晟向上打了一個手勢,隨後一個黑影落了下來,不是林寒是誰?

裴年晟也沒多說什麼,徑自指了指那壇吉慶紅燒肉,便是讓他試毒的意思了。

影衛試毒嘛,眾臣對此見怪不怪,沒多想什麼。

而裴年晟則是和他的哥哥對視了一眼,微微揚了揚頭,那意思似乎是說︰

你看,我能正大光明地給我的影衛吃東西,你就不行吧。

裴年鈺︰「…………」

這特麼的,這紅燒肉只有一塊,然而小晟連自己最愛的紅燒肉都寧願舍得分出去一半也要向他顯擺一下……

得瑟個什麼!

他在心里給自家弟弟又記了一筆。

實際上,呈給他裴年晟的飯菜都自然是提前試過毒的,但是此刻林寒見裴年晟忽然又叫他再驗一遍,難道是陛下發覺有異?

林寒不由得神經立刻繃緊了起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主人劃出來的半塊紅燒肉囫圇吞了進去。

那速度快得,甚至都沒有好好品嘗一下那銷【……】魂的味道,隨後就立刻開始暗中環顧四周。

裴年晟︰「…………」

裴年鈺笑了,笑得可開心了——我的好弟弟,自做多情做給傻子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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