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融掉頭回了正院。
進去便向蕭夫人道︰「太太, 大姑娘不知為什麼尋起我的不是來, 我心里悶得慌, 想出去走一走。」
她猜以蕭夫人的控制欲, 自己門前發生的事不可能不知道, 必定有人已經報給她了;而蕭夫人本有挑撥她和蕭珊不和的意思,當會樂見這種情形, 甚至給她制造方便。
果然,蕭夫人只說了一句︰「大丫頭怎麼越發無禮了?你要散心, 那就去吧。」
就同意了。
許融拉著蕭信返身便走,她這麼風風火火的,乍一看真像和誰賭了氣,蕭夫人目光掃向她的背影, 滿意地笑了笑。
簾外有丫頭來報︰「太太,管事們都已在前面等著了。」
蕭夫人日常理家務不在這處跨院,在前面正堂旁的耳房里, 聞言便道︰「知道了。」
站起身來,接過丫頭遞上的才換了炭的手爐,不緊不慢地往外走。
常姝音柔順地跟在後面,將距離控制在兩步之遙。
兩處由月洞門相連,過了門洞, 剛到前面廊下, 忽見迎面一個人大步進來,正是蕭侯爺。
常姝音連同丫頭們及院中的管事們紛紛行下禮去。
蕭夫人停了步子,挑起嘴角︰「侯爺有事?」
蕭侯爺沒有笑意, 眉頭緊皺,顯出威嚴︰「珊姐兒好好地來請安,你怎麼又訓斥她?」
「……」蕭夫人結結實實地愣了片刻,才冷笑起來,「好啊,我說侯爺一大早的做什麼來了,原來是替人張目!你倒會質問我,怎麼不問問大丫頭做了什麼說了什麼?!」
蕭侯爺道︰「不就是早上來晚了一點嗎?那是珊姐兒貼心孝順,半夜還忙起來照顧儀哥兒,你做嫡母的該有些氣量——」
一院子人听他說著,都不知該作何反應,眼珠子亂飄。
常姝音也怔愣著,被身後屬于蕭夫人的大丫頭著急地戳了戳,才反應回來,忙碎步從廊上下去,揮著手將院中管事們往外帶。
身後蕭侯爺指責的聲音還在繼續︰「還有二郎媳婦是怎麼回事?是不是受了你的指使,才進門就不安分——」
**
不安分的許融這時候已經坐上車,往東城趕了。
蕭家車夫得了她一上車就派出的打賞,十分高興,賣力將車趕得又快又穩。
托蕭珊蕭儀兩姐弟的炫耀加指路,許融已大概知道那位蘇先生居住的方位,到了附近再打听打听就成了。
她坐在車上,內心排演起見到蘇先生以後可能的場景及說辭來,想了一會,欲跟蕭信討論,轉過頭,卻見他眼睫半合,嘴唇翕動,似在念念有詞。
許融疑惑地看了一會︰「二公子,你在背書?」
蕭信似被驚醒,睜眼︰「——嗯。」
他還怪可愛的。
許融忍笑,安慰他︰「二公子,平時不讀書的才需要臨時抱佛腳,你不用的。這時候靜靜心,不要緊張,到了先生跟前好好表現就行了。」
蕭信︰「……」
他沒說話,許融也不在意,她有種陪考的心情,這心情細究起來,也許可以算作補償——對自己的補償。
她曾經的求學生涯一直是獨行,每逢大考,送考的家長能堵滿臨近幾條大街,但都與她無關。
那並不重要,她也許羨慕過,也早已過去。
但——但是怎麼說呢,許融手放在膝上,捏了捏手指肚,她終于意識到,其實她也有點緊張。
「我會的。」蕭信忽然道。
嗯?
許融回神,連忙點頭︰「這就對了。」
蕭信瞥視她的手,見松開了,不再掐著,才移開。
路途無事,許融閑著又琢磨起來︰「蘇先生起初願意見一見四公子,表明至少不是對蕭家有意見,那問題就出在四公子自己身上。是不是覺得他年紀太小了?」
雖則蕭儀展露過宅斗小能手的一面,畢竟還是個孩子,她對孩子生不出什麼惡意,也不往壞里去揣測他。
蕭信搖頭。他不知道。
許融沒指望他回答,自己又想了想︰「不對——侯爺之前去拜會時,這種基本情況一定提及了,蘇先生若不同意,當時大可明說,見了以後再拒絕,豈不是得罪人。」
再怎麼婉拒也是嫌棄。
所以蕭儀回來給氣病了。
「或是四公子臨場緊張,失了禮——?」
許融鍥而不舍地又猜了猜,她不是好奇心發作,是只有知道蕭儀失利的原因以後,才好避免踩進同一個坑,成功的幾率才更大一點。
只是在連蘇先生的面都沒有見過、對那位大儒實際性情一無所知的情況下,要猜準太難了,許融最終也只好放棄,誠摯地向蕭信道︰「二公子,接下來,只能靠你自己了。」
蕭信「嗯」了一聲,點了下頭。
他神情已變得冷而沉靜。
——細看的話,會發現底下還藏著一絲決絕。
**
日頭高起時,他們到了東城。
這一片城區較豪貴扎堆的西城要平民化許多,不過因富商們多選擇定居于此,一間間屋舍看上去也繁華有序。
車夫將馬車駛慢下來,揚聲詢問具體的目的地,許融和蕭信對了下眼神,不等說話,蕭信先向外面道︰「你不用管去哪兒,見到書齋和賣文房器物的鋪子就停下來。」
「哦,是!」
車夫以為他近來讀書,自己要買些相關的用物,就不再問,听話行事。
蕭信一間間鋪子下車去問。
蘇先生這樣的人,新到了一個地方,他哪里都可以不去,這兩處不會忍得住不去,否則都對不起他的大儒名號。
對比之下,許融倒閑在了車上,她也不操心了,就安然等著。
蕭信身上本有一股執拗的狠勁,拋家棄族的打算都敢做,事到臨頭被激起來,自有他的行動力。
問過第一條街,第二條街……
到第三條街時,連著三家書鋪挨在一起,蕭信走到中間那家時,停留得久了些。
許融掀著簾子眺望,心中有所預感。
蕭信終于走回來,她眼也不眨地看著,蕭信跟她對視,點了下頭。
許融月兌口問道︰「二公子,找到了嗎?」
蕭信道︰「嗯。」側過臉去向車夫報出一個地址。
車夫有點稀里糊涂的,因路途近——就在隔壁胡同,他抓抓頭,沒問,又駕起車來。
馬車吱吱呀呀拐到胡同口,車夫目測了一下,為難道︰「二公子,這胡同窄,進去了恐怕不好掉頭。」
那就不用進去了。
許融和蕭信下了車,叫他在胡同旁邊等著,兩人並肩往里走。
到胡同中段的第四家時,停下。
這是一座不大的一進四合院,院門虛掩,透過門縫能看見院中的水磨青磚。
蕭信抬起手,頓了下,敲門。
「誰呀?」
隨著詢問響起,里面踢踏踢踏的腳步聲過來,跟著院門自內被拽開,一個年約四五十歲的老僕探出身來,將他們上下打量。
蕭信拱拱手報上了名姓,道︰「——晚輩听說蘇先生在此,特來拜見。」
「蕭?蕭什麼?」
老僕有點耳背,蕭信想再重復一次,老僕卻擺擺手,返身往里走︰「行了,進來吧。」
嘴里嘟囔一句︰「又一個。」
看來蘇先生名聲在外,登門拜訪過的人很不少,蕭信這樣書生模樣的也許尤其多,以至于老僕連名姓都懶得問了。
許融心下覺得不妙,這不是件好事——意味著競爭更大了。
這時候也來不及細想了,蘇先生本人倒很好見,他正在書房里寫帖,得了老僕回報,放下筆,拍一拍手就出來了。
手指頭還帶著點墨。
蕭信和許融上前行禮,他也沒什麼架子,點點頭就過去了,而後哈哈一笑︰「來見我的人多了,頭一次有帶著內人一塊來的。」
許融︰「……!」
不好,她忘了此地風俗了,讀書和她沒多大關系,她不用這麼深度參與,該在車上等著才是。
她福身干脆要退,蘇先生卻又問道︰「看你們的年紀,大概剛新婚吧?」
蕭信應道︰「是。晚輩四天前成的親。」
他聲音很穩,表情也沒什麼變化。
——當然了,他大多數情況下就沒什麼表情。
許融暗暗松了口氣,一路心思沒白花,要緊時刻,他還是扛得住。
蘇先生愣了一下,大約沒想到這個新婚這麼「新」,頗覺有意思地笑了起來,笑容中有了然︰「你是長興侯府的二公子?」
蕭信請見時只報了名姓,老僕耳背,名也給听漏了,帶進去的只有一個「蕭」字,這位蘇先生卻能憑借這一個字聯系上此前來過的蕭侯爺,又通過昏禮日期——親迎有繞城儀式,他有所耳聞不奇怪,得出正確答案,可見大儒不愧是大儒了。
許融當下確定︰這個先生搶得值。
現在唯一的問題就是,能不能搶來。而到此她無法幫忙了,只能看蕭信自己。
蕭信應道︰「是晚輩。」
「你一進來時,為何不報?」
「晚輩敬仰先生學識,想拜入先生門下,與晚輩家世並無關系。」蕭信緩緩道,他字字咬得清晰,因清晰而生剛強,「正如他日科考場上,也不會因晚輩出身而有所差異。」
蘇先生笑了起來︰「怎麼,你是立志要科舉的嗎?」
蕭信躬身︰「若非如此,晚輩不敢來耽擱先生時間。」
蘇先生面露沉吟︰「你話說得不錯,道理也難得明白。只是讀書是樁苦差事,以府上門第,倒不如以武晉升,路子既多,也容易一些。」
許融忍住不說話,捏緊手指。
大儒真是無虛名!
每一個點都掐得準,如英國公府長興侯府甚至包括吉安侯府在內,起初都是以武功得勛爵,現在吉安侯府因許父早逝及親眷單薄已經式微,另兩府軍中勢力猶在,尤以英國公府最盛,英國公至今仍帶著兩個兒子在外領兵。
蕭信要掙前程,這條路確實更好走。
許融起初是不知道,漸漸了解以後,也不去問他了——原因明擺著,要靠家里往上走,就得向蕭侯爺或蕭夫人低頭,他低不下這個頭。
自己去生闖另一條路,家里幫不上他,就也管不到他。
一匹小孤狼。
她是後來明白的,蘇先生才一見面,話都沒說兩句就點出來了。
蕭信斂下眼神,道︰「請恕晚輩有苦衷,不便奉告。」
為尊者諱,他不能明說與家中的種種事端,卻也不願矯飾或撒謊。
因為若拜師成功,蘇先生早晚會知道的。
蘇先生又沉吟了一下︰「苦衷?你是不是身體上有什麼——?」
他未把「隱疾」兩個字說出來,但意思明確,且將蕭信打量起來。
蕭信︰「……」
他噎了一下,「晚輩身體無恙!」
蘇先生不置可否,眼神移開去院中看了看,忽然指向階下左側,道︰「你把那缸提起來我瞧瞧。」
那缸及人大腿高,圓肚小口,大約總有百八十斤,是個腌菜缸的模樣,不知為何放在那里。
蕭信木著臉過去,單手提起,然後往堂屋里看去。
蘇先生滿意地點點頭︰「放下吧。你這個年輕人,直說與你父親不睦就是了,我又不去告你的狀,偏要說有什麼苦衷。」
蕭信悶著,無話可說。
「……」許融努力憋笑。
她心中升起希望來,蘇先生不是街頭閑漢,他要不是對蕭信生了興趣,不會提出這種像是戲耍的要求來。
「讀書是樁苦差事,」蘇先生將這句話重復了一遍,接著道,「需要有個好身體。不然,進了考場你都得被抬出來。」
這就是解釋了,蕭信低頭︰「是,晚輩明白了。」
蘇先生到椅中坐下,從容道︰「你說你讀書,我有幾個問題問你。」
到此進入正式考校。
許融就一個字也听不懂了——她對八股一竅不通,單知道科舉要考,究竟怎麼考,什麼形式,那也是不懂的,她懶得打听。
這時候的書她看了都眼暈,繁體字,豎排,全擠在一起,連個標點都沒有,閑時她寧可在屋檐底下坐著發呆。
現下她只能豎著耳朵,茫然地听兩人之乎者也地一通繞。
沒有繞多久。
一來一回大約四個問題,蘇先生就停了下來。
蘇先生的表情顯得凝重。
他考慮了一下,又考慮了一下。好像遇著了什麼難題。
許融站在門邊盯著他,感覺心跳加快——她自己當年考試還沒這麼緊張呢。
「你——」
蘇先生終于說話了︰「你幾歲開蒙?」
蕭信聲音繃著︰「八歲。」
「在哪里念的書?先生是誰?」
「家學里,先生姓尤,名學海。」
蘇先生仰臉想了一會︰「名字不錯——似乎沒听過。」
蕭信沉默了一下,道︰「是晚輩二嬸娘家哥哥的族弟。」
「哦!」蘇先生滿面疑惑一掃而空,一拍大腿道,「靠裙帶混束脩的啊?怪不得你還和蒙童一樣!」
許融︰「……」
許融︰「……」
她睜大眼楮,反應不過來。
只覺得蘇先生先前的疑問全數傳遞給了她。
他說什麼來著?
她沒听錯?
是她想的那個意思?
是不是蘇先生作為大儒,規格高要求嚴——
許融望向蕭信,他僵直沉默的背影告訴她,不是。
也許大儒標準是高一點,但真相八、九不離十。
過往種種開始自動飛速地在她心中閃現,蕭信幾回的欲言又止,他說「他不一定」,他說「他還沒準備好」……他不是沒給她留線索,但她從未在意!
百密一疏,她居然疏得這麼徹底。
許融試圖整理,可一時之間腦子太亂,她只能呆呆繼續望著蕭信。
蕭信沒有回頭。
他不用回頭,也能想象到她多麼失望。
他不能承受的失望。
沒有人相信他,冀望他,連姨娘也不過勸他本分,他在不平與渾噩中虛擲時光,直到她走進來。
他們相遇時,她在比他還低的低谷里,但一直向前,一直明亮,予他勇氣信念,為他照亮前路。
他手腳都是冷的,但臉頰涌上熱意,那是羞恥,也是決心。
他不能讓她失望。
不能失去這光。
蕭信開口︰「我善養吾浩然之氣——」
這是《孟子》里的一節,蘇先生提問過前面的句子,他答出來了,但釋義講錯了。
現在他還是不知道正確的答案,他只是能背。
能一直背下去。
「——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于惡人之朝……」
他一章節一章節地背下去,沒停頓,聲音漸啞。
蘇先生起初想叫停,手抬起來,漸漸又放下去。
隨著時間推移,他露出了驚訝之色。
作者有話要說︰ 嗷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