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之後。
這是個陰沉的夜晚。
時間已經到了夜里十一點正,南運碼頭上已經沒有幾個人了。
這是一天中最後一班輪渡了,所以,等候渡船的座椅上,也就孤零零的坐著幾個人。
盡管C城四季如春,但,白晝溫差大,還是夜涼如水!如果不是萬不得已,這個時間里,誰還會跋涉在外呢?
今天,為了教學中的一個案例,袁清風走訪了當事人。他耽擱了時間,回來的稍晚,只好搭乘這最後一班的輪渡。
他拉了拉了風衣的領子,百無聊賴的伸長了腿,他已經等了二十幾分鐘了。
如果是平時,每隔十幾分就會有的一班輪渡,現在呢,不但延長了時間,而且,還晚了點。
四周的空氣是沉悶的,壓抑的,靜悄悄的……只有柱子上的廣告牌,在自顧自的輪換著。陰了半宿的天,終于飄灑下一陣蒙蒙細雨,陡然而起的冷風也隨之而到。
袁清風裹了裹風衣,也換了個姿勢,背對著陣陣吹來的冷風,看著廣告牌上反射的點點磷光,他收回了目光,下意識的向對面那排座椅望去。
長長的一條木椅上,坐著個孤獨的女孩子,她微俯著頭,在沉思著什麼。
黑色闊邊的帽子遮住了上額,那披拂在面頰上的長發,是卷曲而凌亂的。
她的穿著也很單薄。
黑紡紗的提花上衣,和黑紡紗的裙褲。
黑紡紗提花面料是精美的,是漂亮的,一朵朵絨絨的黑色牡丹,也像是有靈性的,鮮活的。上衣的袖口和衣擺,都是微型的喇叭口,衣袂翩然。裙褲也是有型有款,瀟瀟灑灑的,增添了她身材的嫵媚與縴柔。
或者,是基于無聊,或者,是基于職業上的習慣,袁清風開始仔細的打量起那少女來。
二十上下的年紀,細細的腰肢,挺秀的胸部。
在她那一系列的黑色之中,脖子上那一串白色的,大顆的珍珠項鏈就分外的閃人眼目了。再往上看,定楮凝視,他有片刻的不能呼吸……
那是一張無懈可擊的臉!
橢圓的臉頰,小巧而微挺的鼻梁,眼楮大而半掩,使你無法看到她的眼珠,因而,那長長密密的睫毛,就在那美好的眼楮下面投下一排陰影。
闊邊的帽子遮住了半邊的眉毛,另一邊的眉毛整齊而斜向鬢角微飄。
她的嘴唇呢,與其說是為了說話而生的,不如說是為了增添美顏而生的,像一位詩人拿‘玫瑰含雪’來比喻唇紅齒白一樣,而且,唇線分明,弧度美好,還略帶點固執的意味。
那面頰上的皮膚,更是嬌女敕如水,潔白如玉,在磷光的照射下,幾乎是半透明的。
「哇!」
袁清風輕呼一聲,瞪大了眼楮!
在這一瞬間,他竟有種奇異的,虛飄的感覺。
他想他這一生,都無法忘記這一瞬間的感覺了!因為,這感覺是那樣強烈的震撼著他!
震撼?是的,震撼!
女孩是美麗的,絕對是美麗的!
但,以他袁清風的身份和閱歷,以他生活的大都市,美女如雲的C大校園,美麗的女孩他見過很多,但被女孩的美麗所震撼,這,還是第一次——因為,這張美麗的面孔,除了美麗以外,還融匯著一切屬于靈性的東西!一些其他美麗女孩所沒有的東西!他從來沒見過的東西!
袁清風閉了一下眼楮。
驀然想到兩個字︰‘高貴’!是的,從沒見過的高貴!而且,遠不止高貴!
他思索著腦中的詞匯,盯著那張極美的面孔,想到了‘遺世獨立’和‘飄然如仙’這兩個詞。她有那種遺世獨立的飄逸!恍如從童話故事書中跑出來的天使!
還有!還有——
那若有所思的神情,帶著幾分迷茫,幾分惆悵,幾分溫柔,幾分落寞……合起來,竟是幾分說不出來的,淡淡的哀傷,幾乎不自覺的哀傷!
老天——她是個奇跡!
袁清風輕輕的咬了咬嘴唇。
干嘛這樣盯著人家呢?他袁清風活到三十歲,從沒對女孩子動過心,更別說直勾勾的看著人家了!
他想把眼光從她身上調開,但是,有一種奇異的因素吸引著他,他無法移開眼光!
那少女似乎感到了他的注意,她輕輕的移動了一子,緩慢的,漫不經心的抬起頭來,眼光從他身上悄悄的掠過去。
袁清風看到她的眼楮了!
一雙深幽幽的大眼楮,深邃而烏黑的眼珠,蒙蒙如霧,半含憂郁半含愁!
這對霧蒙蒙的大眼楮,叫他猛的一怔!胸口像突然被什麼重物撞擊了一下,心思立即停頓了幾秒鐘!不由自主的,讓他想到了一些相關的詞︰熟悉,傷感,孤獨,和一種特殊的味兒!
「熟悉?難道在夢里見過嗎?」他問著自己。
一時之間,袁清風看不到那對眼楮以外的東西,仿佛那美麗憂郁的大眼楮,在他的眼前無限的放大。
女孩的眼光掠過了他,也許根本沒有看到他,她的意識也許正沉浸在什麼古老而遙遠的世界里。
鈴聲驀然的響了起來,輪渡靠岸了。
這突如其來的鈴聲嚇了袁清風一跳,也驚動了那個少女。他們和那幾個有限的客人穿過柵欄和長廊,向輪船走去。
袁清風站起身來,跟在那少女的身後向前走去。
那少女的身材玲瓏有致,高而窈窕,比她的容貌更動人。
走過踏板,上了船,海面上的冷風撲面而來,還夾著雨絲。旅客們紛紛走進了船艙,船艙的外面沒有一個人了。但那少女,卻一個人走向了船欄邊。
她靠在欄桿上,面對著海面,迎著雨絲,靜靜的站著,她的長發在微風中飄飛。
夜是寂靜的,天空也並非純黑,它在黑暗中透出一片無垠的深藍,一直伸向遠方。
女孩仰著頭,那雙深不可測的大眼楮就那樣大大的張著,她望著那遼闊無垠的天空,似乎想穿透那層黑幕,想看看天盡頭究竟是什麼。
她的眼神是悲傷的,沉靜的,有著不可描繪的東西的存在;這眼神,還充滿了幻滅的希望所留下的安寧,是對另一種結局的悲慘接受。孤寂黑暗籠罩下的她,靜美的如同一幅被禁錮的油畫!
袁清風看呆了……看傻了……過了好一會兒,他緩過神來。
她瘋了嗎?這麼冷的天,還淋著細雨,安心想把自己凍病嗎?他想問,但話到嘴邊,又把這些話生生的咽了回去。
干你何事?
在他每天講課的案例中,什麼樣的怪事沒有?什麼樣的怪人他沒剖析過?管他活人死人都不會讓他驚奇!而現在,自己是怎麼啦?
他怔了那麼一兩秒,他想走進溫暖的船艙,但,他的腿還是不受控制的,隨著少女站在船艙外。
雨絲撲面,他寒噤著,靠著艙門,他站在那里。
船開了,那少女孤獨的佇立在那,渾然不知有個人在注視著他。她的眼光定定的看著海面,嘴角緊閉,眼底有一種專注的迷茫。
那樣專注,那樣迷茫,淒涼中帶著哀怨,悲宛中透著絕望,幾乎是悲慘的。
悲慘?
這兩個字一經掠過袁清風的腦海,他就不由自主的震動了一下!
他突然的邁開腳步,在還沒了解自己的意願以前,他已經撐著雨傘走到了那少女的身邊,他把雨傘舉在她頭上,然後就停在了那欄桿前了。
「喂,小姐……你?」
他開了口,但自己竟不知要說些什麼。
「你想要說什麼?」
出乎他意料之外,那少女竟說話了,而且聲音圓潤好听,是一口標準的普通話。
少女看了他一眼,絲毫沒有為他的突然出現而吃驚,而是帶著那種心不在焉的,好特別,好特別的那種冷漠。
「我……哦,我……」袁清風是那樣驚訝,竟有些不知所措了。「我想……我只是想說,你為什麼站在這淋雨!?」
女孩再看了他一眼。
「因為……」她靜靜的,不疾不徐地說︰「我想從這兒跳下去!」
袁清風驚跳了一下,瞪著她。
「你在開玩笑?!」他問。
「隨你怎麼想!」她安安靜靜地說。
她的眼神依然帶著一種冷漠,一種溫柔的冷漠,一種飄逸的冷漠,一種與世無爭的冷漠。
袁清風有些不知所措了,這女孩使他緊張。
他伸出手去,盡管細雨會打在他的手臂上,但他還是下意識的把一只手放在欄桿上。萬一她真的要跳,他也可以及時的拉住她。他深深地凝視她,想看看她是不是在開玩笑。但是,他看不出來,那少女的面容莊重而沉靜。
袁清風瞪視著眼前那張年輕而充滿靈氣的臉龐,還沒從意外和驚愕中恢復,但,他的直覺告訴他,這女孩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了,比‘珍珠’還要真啊!
「天地悠悠,宿命使然。」袁清風想了想說︰「即便你有一萬個理由,但是你——還這樣年輕,生命才剛剛開始,為什麼要跳下去呢?」
「年輕?」
忽然的,女孩笑了。
「一個漸漸老去的人,怎麼可能年輕?」她輕輕的嘆了一口氣,聲音低柔的近乎于喃喃自語︰「即使一個人身上,發生了天大的奇跡,但有時人的力量太過渺小,讓你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心願難遂……」
「一個漸漸老去的人?」
袁清風重復著女孩的話,他啼笑皆非的皺了皺眉。
這女孩的神經系統是不是有問題呢?在這種情況下,他竟然接不下去了。
可是,他還是要盡量的勸說她︰「你知道那水有多深?有多涼嗎?知道被淹死的人有多丑,有多難看嗎?」他知道女孩子是怕丑的,特別是漂亮的女孩子。
「你听說過一個要死的人,還會怕這些嗎?」女孩忽然的又笑了。
他無語!
一陣風吹過,無數的雨絲落下來敲打在雨傘上,他打了個寒噤。
看看女孩,她卻神色自若的望著海面。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別的什麼原因,她面色蒼白,而眼楮清亮。
「即使人生有天大的憾事,日夜鏤刻于心,叫你生不如死,但——卻不能不生!」袁清風提了提精神,說︰「因為生則尚有希望,死則成為背情怯弱之人。」
「什麼是生?什麼是死?」
女孩的嘴角,浮起一抹苦笑。
「我早已看透了……」她說︰「我這一生苦苦支撐,縱然是死,卻從未違背諾言。」
看著女孩說的一本正經,神情又似歷經滄桑,袁清風真是又費解又困惑。
「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啊。」袁清風讀了一首莫名其妙的詞以後,他忽然的也笑了,他說︰「這麼年輕的你,就看破紅塵,這到底算什麼?痴情只為無情苦,如果太過執于往事的話,你會墜于心魔。」
袁清風拉了拉她的衣袖。
「我們……還是面對現實,到船艙去避避風雨吧,難道你不怕冷?」
「一個要死的人怎麼會怕冷?!」
她的神情是淡漠的,也是一本正經的。
「你在開玩笑?」
他又問了一句重復的話。
「你踫到的人都喜歡開玩笑嗎?」她反問,認真的。
「不是……可是……」他咽住了,微張著嘴。
怎麼啦,自己今天是怎麼啦?一向口齒伶俐又知識淵博的他,被問住了。
他感覺,自己的內存有點不夠用呢!
這女孩的精神一定有問題,尤其是她的神態。或者是受了什麼刺激?被父母責罵了嗎?看她的年齡,還是個孩子呢,也就二十歲上下,絕不會超過二十三歲。
「你——給人一種精神威脅!」想了一下,他說。
她沒有應答,也沒有反駁,只是略一側頭,凝神片刻。
他發現她側面的線條更加的美好而柔和,像一件藝術品。
「我知道一首歌。」女孩輕聲說︰「很好听,很好听的一首歌。」她又重復說。
「是嗎?」
袁清風不經心的問。
他並不關心歌兒,他只想知道她到底怎麼啦。
她開始輕哼起來……雖然听不清歌詞,但很好听的一個調子,好像是一首英文歌。
這優美的曲調,叫袁清風內心陡然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