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頭燒鱖魚
晚上,李滿囤同王氏、紅棗提著桃酥回到老宅。
李高地听說長子回來了,從炕上坐了起來。
李滿囤進房,見他爹這個點就躺下了,剛問一句:「爹,你咋了」 就听到他爹一陣咳嗽。
于氏一邊給他爹捶背一邊說:「你爹前兒受了風寒。」
李滿囤四下望望,見只二弟滿倉在屋,滿園卻是不在。
李高地擺擺手,示意無事。
「你房子怎麼樣了」李高地關心的問。
「圍牆地基打好了,等石頭送到了,就可以修了。」
「嗯,」李高地點點頭,他想說早點修好,因想到滿囤修房,滿園竟是一點力也不肯出,他便即覺得心灰意冷——老爺子一輩子信奉家族是根,兄弟是金,結果,自己的小兒子直接打了自己的臉。
虧他先前還想著把滿囤的房子給他,讓他念著他大哥的好,照看他大哥。
他哥罵得對,他就是自以為是,自作多情。
長嘆一聲,李高地有氣無力地說:「回吧,滿囤。」
「東西在地里,沒人看著可不行。」
李滿囤見他爹確實沒精神,便即告辭出來。李滿倉跟著送了出來。
「爹,到底咋了」李滿囤問他二弟。
李滿倉沒法說自己胞弟的不是,只能沉默。
李滿囤見狀,也猜到些首尾,便即改口問他爹治病情況,耳听到已城里請郎中過來瞧過,並無大礙,便即放了心,只說明兒再來,便即領著王氏、紅棗回了草棚子。
自算過香炸雜魚勝過炒雞蛋的賬後,王氏來磨坊只要看到那大漢賣魚,便就由著紅棗買。橫豎那賣魚大漢最大的魚,也就是半斤的鯽魚瓜子,五文一條。買兩條鯽魚再加塊三文錢的豆腐,燴一鍋,也只十三文,比肉便宜。
今天出門的早,紅棗到魚攤上時看到有兩條鱖魚,立刻大喜過望。草頭鱖魚,紅棗前世吃過的最好吃的菜,沒有之一。
「這個魚,多少錢?」紅棗問大漢。
「這是雞脯子。」大漢對著紅棗這個老主顧,極有耐心:「一條十文。」
城里有錢人家買魚喜買三斤以上的鰱魚、青魚:一個是肉多刺粗,吃起來不費勁,另一個是口彩好——買魚人提著魚家去,路上遇到鄰居。鄰居瞧見大魚,必贊:「好大的魚(余)!」
,而買魚人也必回:「今天青魚(淨余)/鰱魚(連余)是大!」
似雞脯子這種魚,名字里連個魚都沒帶上,便即只能給吃不起雞肉的窮人家當雞脯肉吃,過過吃雞的癮。
紅棗瞧那鱖魚每條都有七八寸長,□□兩重,立跑出跟她娘王氏討了錢來買下。
鱖魚到手,紅棗想:回去就割草頭。
草頭就是苜蓿,紅棗也是在吃過江南某網紅農家樂的草頭鱖魚後,才知道這所謂的「草頭」,就是她家門口社區公園里那種一根睫頂三個心形葉子,旁邊銅制銘牌刻「苜蓿」兩個字的花園鋪邊草。
草頭的生命力極強——基本上是,給點土壤就能長。前世里草頭從江南長到了雲貴,而這一世,草頭,雖然不叫草頭,也不叫苜蓿,還只是豬草里無名氏,但也是
遍布了高莊村的田埂地頭,彎腰就有。
紅棗家的宅地里原也有草頭,不過整地時都被挖掉了。
紅棗到家後,便即挽起自己的小竹籃,拿鐮刀去家門前無主的宅地上唰唰割了一會兒,就湊齊了午飯主菜的材料。
做草頭鱖魚的步驟幾乎和鯽魚豆腐湯沒差:一樣的豬油煎魚,煎到魚皮變色,然後加水。加水後,先大火燒開,接著再小火熬煮。等湯熬煮的火候到了,就倒入豆腐或草頭,待煮熟,就可裝盆上桌。
做過幾次鯽魚豆腐的王氏煮草頭鱖魚幾可謂是駕輕就熟——她原就不笨,先只是沒人教,現她有個嘴刁的女兒在旁拿主意,她一來二去的竟也做得不錯。起碼,王氏以為不比她婆婆和妯娌做得差。
現王氏只擔心一件事,那就是她從沒見過拿菜,咳,還是豬草,來煮魚。村里吃魚,不是紅燒,就是燒湯,連加豆腐的都沒有——她家鯽魚加豆腐,也是村里獨一份。
豆腐好歹口感還似肉,加了也就加了,這豬草燒魚,算怎麼回事?味道能好嗎?
糾結良久,王氏終做了她這輩子沒做過的一件事——她學著紅棗拿鍋鏟鏟了點湯,送到嘴邊嘗了嘗。
「生三塊,熟三塊,不生不熟又三塊」這是首老里流傳下來,嘲笑饞嘴媳婦掌勺偷嘴的歌謠。
糧食短缺的現世,饞嘴是做人媳婦的大忌。所以,這世女人燒菜,全靠手感,不帶嘗味。
仙,太仙了,不過舌尖觸及了一點汁水,王氏就不由自主地閉上眼楮,將全身心的感知集中到舌尖一點。
不同于幾年前在族長家吃的那塊紅燒肉的肥膩和香甜,這魚湯給王氏的感覺就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味感。
王氏不知如何用言語來形容這種味道,便即只能用當地人日常吃到好東西的語氣詞「仙」來形容。
說實話,王氏此前雖經常听人說哪里的菜好,味道仙得不得了,但因沒吃過,王氏也不知道到底是啥味。不過,這一刻,王氏知道了,仙,就是豬草燒雞脯子。
不出意外的,午飯時,這盆草頭燒鱖魚征服了所有人。紅棗,不說了,她已經跪舌忝草頭鱖魚兩輩子了;王氏,也不用說,她已經成仙了;李貴銀,他一筷接一筷的往嘴里塞草頭,比豬都吃得塊;李貴林倒是還能鎮定的保持素日的一口菜一口飯的風範,但細看就能發現,他一筷夾的草頭是他平日三筷子的量;只李滿囤最孝順,他吃過一筷子草頭後,和王氏說:「爹這幾天病著,嘴里沒味,這菜還有,你就盛一碗給爹送去。」
李滿囤既發了話,王氏自是滿口答應——孝敬公公是應該的,她全力支持。
王氏去廚房揭開鍋蓋。鍋里還有半鍋菜——這得感謝紅棗,她因自己愛吃草頭鱖魚里的草頭,便即在她娘煮魚時往鍋里倒了整一籃子草頭。
從鍋里撈出原準備留待晚上吃的魚,放進一只大碗,然後又拿鍋鏟把碗連湯帶菜的裝滿,接著再給碗扣上一個盤子,東西便即就準備好了。
紅棗想她娘王氏素來受她女乃和兩個嬸子的欺負,且和爺爺平時沒有言語,便即站起來到:「爹,我也去吧!」
李滿囤聞言根本不做他想,便即點頭算是允了。只上首的李貴林見狀,又高看了紅棗一眼——這個族妹不止聰慧,而且孝順。她這是擔心她娘受欺負呢!
王氏和紅棗到的時候,老宅也正是飯點——一大家子人都在堂屋,
于氏正在分飯。
眼見王氏這個大嫂子/大伯母進來,一屋子人竟沒一個起身問好,而王氏也逆來順受慣了,竟也習以為常。
「爹,娘,……」
打過招呼後,王氏看一屋子目光都集到自己身上,立犯了人群恐懼癥——再說不出話來。
她娘真不是一般的無用!紅棗心里搖頭,嘴卻似領導會見外賓一般把屋里人,她爺爺,女乃女乃,叔叔、嬸嬸以及兄弟姐妹挨個問侯了一遍。
直待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後,紅棗方脆生生地說:「爺爺,您身體好點了嗎」
「自我爹娘上次來見您生病,便即一直掛念您。」
「難得今兒我娘買到了魚,便趕著做了,給您送來。」
「您嘗嘗!」
紅棗掐了王氏一把,听呆了的王氏方如夢方醒,趕緊地把碗連著上面倒扣的盤子一起從籃子里拿了出來,遞給了分飯的于氏。
于氏接過碗,狀似無意地問道:「你做的」
王氏拘謹地點了點頭。
于氏知王氏底細,也不以為意。端著碗,對李高地笑道:「好歹是兒子媳婦的心意,多少嘗嘗。」
李高地點點頭。于氏把碗放到了李高地面前,揭開了上面的盤子。
「雞脯子,還有,這是什麼菜」
于氏見只是一碗綠葉菜燒雞脯子,連個醬色都沒有,心里鄙視:什麼好東西,也巴巴送來。
李高地病了幾天,胃口越來越壞。為了給李高地開胃,李滿倉還特地跑了縣城買了肉,由于氏給做了碗醬燒肉。
自家做的醬,顏色自不如外賣的醬油容易上色,所以于氏做的醬燒肉的菜色,黃黃白白,實在一般。加上于氏燒肉習慣性的只燒八成熟,李高地此刻見了,著實沒啥胃口。
與醬燒肉並排的草頭鱖魚,湯色雪白,菜葉碧綠,瞧著就覺爽口。沒猶豫地,李高地將筷子伸向了草頭鱖魚,然後就完全停不下來。
瞧見焉了幾天的老頭子忽然食欲大振,于氏心中奇怪,也拿起筷子,嘗了一口,便即就怔住了:王家的,什麼時候有了這個手藝
李滿園在家一向受寵,現見他爹眨眼吃下一碗飯,再憋不住,夾了一筷菜送進嘴里,當即大叫道:「好吃!」
「這什麼菜這麼好吃?」
「大嫂」
王氏听李滿園叫自己大嫂頗為意外,她正糾結如何告訴人這是豬草呢,便即听到她古靈精怪的女兒說道:「三叔,這是同心菜。」
「同心菜」不說李滿園了,就是自詡莊稼老把式的李高地也是第一次听說。
「是啊,」紅棗理所當然地說:「這個菜一根睫連三顆心,三顆心又組成一顆大心。」
「可不就是三心同一心,同心菜嗎?」
經紅棗一說,眾人都反應過來了,哎,不就是那豬草嗎?
不過紅棗的一句「三心同一心」確是打動了李高地,他听得連連叫好:「好,好,同心菜。」
「家里的,」李高地叫于氏:「你給孩子們分點同心菜。」
「讓他們也嘗嘗這同心菜燒雞脯子。」
「爺爺,」紅棗打斷道:「這雞脯子是魚。」
「所以,這菜叫同心c財(菜)c余(魚)。」
「對,對,」李高地敞懷大笑:「同心財余。」
眼見紅棗簡單幾句話就哄得老爺子開懷,于氏第一次認真審視這個一直為她所忽視的繼孫女:糯米團子般白淨面容上一雙黑亮眼楮,彎彎的眉毛,微微上翹的鼻尖以及上翹的嘴角,無一不透出歡喜的意味,使人一見就禁不住心生歡喜。
再看她盤在頭頂的發辮,溜光水滑,一絲不亂;身上的夏布衣褲,雖是半舊,卻洗得透白;腳上一雙木屐,露在木屐外的腳指甲是莊戶人罕有的光潔圓潤cc這孩子,于氏驚嘆,收拾得不是一般的干淨。
于氏瞅一眼王氏,見她衣襟濕透,頭發也汗在額角,與往常在家
一般邋遢,心中嘀咕:這真是母女
李高地開懷過後,對王氏說:「王家的,你菜燒得不錯!」
「紅棗,你教得也好!」
平生第一次為公爹夸獎,王氏整個人都激動不已,其歡欣鼓舞地成程度,紅棗只在前世紅紀錄片里□□接見的紅衛兵臉上瞧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