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都看得出來,他們是完美的一對︰男的面容清朗、俊雅,身材修長,女的
臉龐精致,脖頸、腰肢、腿線條優美。
他和她,兩張臉孔顏色、質地相同,有幾許冷漠,有幾許憂傷。
他們腿長、手長、脖子長,穿法蘭絨休閑套裝,男的灰色,女的是粉灰色。
他們緊緊摟在一起,頭頸交纏,偶爾說話,也是低聲細語,別人無法從語言上判斷他們是哪里人,甚至無法斷定他們的國籍。在公共汽車站的人群之中,他們蒼白、孤獨,像冷水中的魚,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
那些吮吸著珍珠女乃茶的中學生,很自然地將他們圍繞起來,作各種猜測,男孩子勾住女孩子的脖子,連神情也模仿他們。在孩子們的眼里,他和她,是一幕無聲的街頭戲劇。
幾個拖著蛇皮袋的打工仔自卑地回避,站到離他們稍有距離的地方,好奇地頻頻回頭。
一個短發女學生,猜測他們就是附近大歌舞劇院的人。她的話剛完,同伴們鼓掌贊成。短發女學生發出噓聲,不許同伴打擾他們。她又進一步推斷,他們就是大歌舞劇院新上演的一個劇目里,那對男女主角。
「《魚》!」
學生們驚叫起來,喊出那個新劇目的名字。
那是一個剛開始獻演的,比幾年前排演的《蝴蝶是自由的》更加精彩、火爆,有更多大膽突破的新劇。據最近的報紙娛樂版介紹,該劇將籌劃世界巡演,而同名的電視劇也已經準備好了劇本,並有多家投資商追上門,不久就可以籌拍。
學生們驚叫著。因為《蝴蝶是自由的》謝絕16歲以下觀眾,令孩子們牙癢癢,一齊發誓,一定要想法去看這《魚》!
孩子們先是拉鉤,然後比出勝利的手勢,接著又迅速掏出本子,要上前請他們簽名。
「噓——」漂亮的短發女學生攔住同伴們︰「真的不要打擾他們,好不好?」
學生們立刻很乖很听話地退後了,讓給他們一個寬闊的世界。而他們,依然像兩條沉默的魚,在盡可能地,盡可能地和對方貼得更緊。
學生們盡量不做聲地,拿出手機**他們,孩子們臉上的表情,是羨慕和虔誠。
公共汽車靠站,學生和打工仔都迅速往車門處擠,就像是要逃跑,要躲避滿世界的灰霾。
他們一動不動。他們的周圍,更加開闊起來,灰霾上升,成為包裹高樓大廈的灰雲。他們耳邊,吹過來的一絲絲冷風,格外的潔淨。
他們秉持不與人爭持的原則,等的士。
打的的人太多了,路路續續有新來者,匆匆地,搶在他們前頭,急促地攔車,又快速打開車門坐進去。
他們總被別人搶了先,一直留在原地,不知不覺地,陪伴著時光的流逝。
偶爾,他和她的手臂,會因為麻木而從對方的肩膀上滑落下來。這樣的時候,他們就成了兩條孤獨的、無所依靠的魚。
他們幻想有一輛從天上來的車,載走所有要離開的人。
車從天上來,就可以不走這現實的道路。
這條大道東西向各6車道,共12車道。那麼,那天上的車,可以走第13條車道。至于去到什麼地方,不必問,也不必擔心。
「如果乘上車,我們要到哪兒去啊?」
他和她,同時回過頭來,因為他們都听見了對方的聲音。
但實際上,沒誰說過什麼,他們彼此一樣,神情平淡,卻內心緊張。
一輛的士滑近前,他們稍猶豫,它迅即離開。
她問他︰「你說,過一個時代,或者過兩個、三個時代,人們會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不過,他在瞬間迅速明白了她的意思。
「人們會更相愛,他們會把愛情奉為生命的唯一!」
他的回答令她振奮。
「我想離開……」她不由自主地喃喃而語。
「你想去哪里?」
「不管哪里。離開這個城市,離開人群,到一個只有我們倆的地方。」
「上天入地?」他笑,又覺得褻瀆,即刻收緊了臉,做出一個決定。
沒有天上來的車,地下的車卻是有的,大概就在他們腳下一百米深的地方,不受地面交通的困擾,自由滑翔。他牽著她的手,去地鐵。
她同意他的選擇。
他們沒有乘過地鐵。地鐵將去向什麼地方呢?
既然不知道地鐵將去向什麼地方,他們就可以認為,它將去向他們想去的、喜歡的任何地方、任何季節。甚至,它可以帶他們去到另外的時代,也可以去到夢鄉。這,令他們格外振奮。
他們找到了入口,站到扶梯上,向地心降落。
即使入了閘,他們也沒有立刻得遂心願。地鐵站上,很多人,因為疲憊而傾斜地站立。時髦的男女,互相窺視,既莫測高深,又輕佻。每一次列車都在幾分鐘後就靠站,但每次都有一部分人從站台奔突而出,撲向打開的車門——門很窄。
他們不時挪動,避免受沖擊。他得及時抓住她的胳臂,使她不至摔倒。
不斷有人被載走,又不斷地有人補充到站台上,熙熙攘攘。或許是因為季節的冷,或許因為剛離開城市的喧囂來到地心,人們都不出聲。
或許是他們失听了。
在上面的喧囂的城市里,茫茫人海中,縱橫路途上,他們不知道自己將去向哪里。他們挽著彼此的手,他呵護著她,呵護著他們之間身體相挨的溫暖。他是她在這個無邊無際的冬天里的依靠,是她的生命,以及她生命中的生命的依靠——她總會不由自主地,將手放到自己的月復上。月復部依然平實,但她知道,生命的內部如同冬天的土壤一樣,有了新的孕育。
「如果乘上車,我們要到哪兒去啊?」
太多太多陌生的人。
他們經常會覺得,自己是在另外的世界里。
這也是他們要抓緊彼此的重要原因。
列車只停頓一瞬,便迅即離開,留下巨大的風聲,那麼虛幻,那麼冰冷。
看別人驚慌擁擠,他們無動于衷。在別人的眼里,像他們這種生活在城市,卻沒有目的、怠慢時間的人,是可恥的。所以,有人故意沖撞他們,他們的一次次互相把手臂勾緊,才能夠站穩。
無數陌生人來了,又消失了。任何車站上的事物都一樣,轉眼即逝。
列車再次進站,是非常新的車,好像是從生產線上直接開過來了。但引起他注意的,是車廂懸掛的一枚果子似的東西,在半透明的玻璃後略略擺動。
它也引起了她的注意,它的來歷和去向都不可捉模。
先上了車的人涌向它,卻對它視而不見,他們只顧著搶佔座位。
他和她很快對視一下,他習慣性地伸出手臂護著她,跨過黃線,進入車箱。車上人不多,但每個位置都有人佔據。
「乘上這車,我們要到哪兒去啊?」
他們都听見了對方的聲音,但實際上沒誰說過什麼。車速平緩,仿佛未動,只有巨大的風聲,渦流一般,在他們的大腦里鳴響。
她想,如果是在地面,車窗外,應該是沉寂的冬景。如果這車一直不停地駛行,那麼或許會進入山谷和雪野。但她看到的車窗外是一片黑暗,和妄圖將黑暗遮掩的時尚用品廣告。這是100米深的地下,世界只有黑暗,且充滿寒意。
他想起什麼可以交談︰「猜一個迷——‘二人偶然車上見’,打一字。」
她想了想,微微皺眉︰「若是偶然車上見,那必定有一人要先下車。」
他們都不喜歡這謎。
看不到窗外風景,他們就看別人。
車廂里的乘客們,坐得挺直,望著對面座的面孔,大家呼吸一致,穿戴齊整,神態嚴肅,彼此毫無偏差。人們就像是結隊要去什麼地方,領取他們想要的東西,或是他們不想要但不得不接受的命令。
他們麻木的表情有一種被強迫的壓抑。
他抓緊頭上的吊環,一手將她環擁在懷抱里,她的頭慢慢垂向他脖頸。
他們閉著眼楮,彼此感到肩頭相挨的部位十分溫暖,想像著,列車已經駛向長滿綠樹和荊棘的郊野。而那些乘車的人們,在他們的想象中,表情和衣服也有所改變,隨環境的變化換上了別樣的裝束。
列車偶爾停頓,他們短暫蘇醒,目光望向車窗。那上面描繪著似動非動的半個天空和雪白的雲絮,它們是靜止的,又傾刻便千變萬化,席卷一切。但它們確實是靜止的,只是為了將外面的黑暗遮擋。
身體在向後仰……好像車在往上開……他們上升,從地下到地面,從樹根到樹梢,從山下到山巔……上升,塵埃的味道漸漸消失,風力漸強,且退卻了城市那種混濁的微溫……一株天空里的樹,發出輕微的 啪聲,開出紅色的花來,一朵朵,像紅棉。
哦,哦,冬天已經過去,春天笑吟吟而來。
她听到了什麼,看到了什麼,向他示意。他們開始仔細地听,並看自己的四周。
有孩子的哭聲。「唔,乖,」年青的母親低聲說,「我們要到了……」
那些黑發的頭、靠椅、車壁車窗,逐一飄逝……現實的聲音,正被一股看不見的渦流漩卷而去……最後連身邊的乘客和坐椅、扶手桿,也被漩卷而去……(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