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紅楓湖雖是人工湖,卻與外水域溝通,而且深達幾十米,水流湍急。這,都是達成滿意的。
本來,達成對這湖水是有激情的。當年他在雨城當知青的時候,這湖就開挖了,但挖了又停,停了又挖,一直沒有成功。他在那個時候,就曾經夢想,雨城全部的雨水,都蓄于一湖,他們一幫知青,可以常常前來游泳。
此刻,這湖水曖昧。他的手臂試探著伸入,立刻滿是雞皮疙瘩。定楮看,郁暗的水中,好像有艾妮的臉一直在晃動,在對他做各種各樣的表情。他甚至擔心,艾妮修長的手臂,會突然地,從水里伸出來,舞蹈一樣擺動,水草一樣糾纏自己。
他因為這些幻覺,感到嘴角一直在抽搐,逃一般,很快回到房間。
這是一棟二層的獨立別墅,外表是雨城少數民族建築風格,紅柱黑瓦,內部卻是五星級酒店標準,十分奢華。
他只用了別墅的第一層。
達成是有潔僻的人,他格外冷靜,從容不迫地用紙巾抹茶幾,用熱水燙杯子,然後沖一杯速溶咖啡,坐下來慢慢喝,想些事情。
這是一個簡單但非常舒適的豪華大套間,淺棕色調。
喝了咖啡,他去洗手間洗手,回來後在客廳吧台處尋找,想吃點東西。方便面,紅牛,本地牛肉干,都是他喜歡的。但他卻突然感到有些惡心,立刻聯想到晚餐肉類的顏色,鮮艷呈粉紅色,十分可疑。物價漲得最厲害的就是豬肉,即使是雨城這種民風淳樸的地方,也難保店家不作假。這樣一想,立刻有了許多擔心,他不吃不喝,在沙發上躺下來,等待腸胃可能會有的反應。
她的尸體也許會像一團水草那樣,在湖底纏綿;也許會像一只腐爛的螺,在岩縫的某處滯留……
她也許還會隨水漂流,一直向南,漂到他們來的城市的某個海灘。人們不會驚訝,在當地,因種種原因自殺的北方女子實在是太多了。只是,經歷了那麼漫長的漂流,荊棘劃刺,岩石撞磕,蟲魚撕咬……她會怎樣的不堪入目啊!
他真是不忍。
窗簾半開,夜空的星星閃現出來,它們那麼活潑又新鮮,他瞅著它們,心里出現音樂的旋律,詠嘆調一般。跟隨這音樂,他要和艾妮說幾句心里話——
「艾妮寶貝,哈尼,這雖然不是個好的結局,但我也阻止不了自己,或許,是你提前將自己的人生消耗了啊!與那些正經受生活煎熬的人來說,你不是幸運的嗎?艾妮寶貝,你好好地,記住我愛過你,現在也深深的愛著你。所有女人都是生命中的過客,只有你是我深深愛過的……哈尼,寶貝……」
他的聲音,如同哈姆雷特的自言自語。一粒冰冷的淚滾過臉頰。
他在感傷中獲得良心的平衡︰雖然他對她實在殘酷,但他真是愛過她,深深愛過她的。他安慰著她的靈魂,也安慰自己。
等待了半個多小時,肚子沒事,說明晚餐沒事,是他因為艾妮的事情引起的神經性反應。
他想去花園里走走。
做完這件事,他還會來雨城嗎?不知道,多半是不會來了。哲人說你不能兩次跨進同一條河,他一定不會再趟紅楓湖的水。每個人都是罪惡的,只是要把罪惡藏好,讓自己的靈魂安心。
所以,他要看看這個詭異的夜晚。湖水,花園,星辰,一切都曾經是他的同謀。他要好好地看一看,然後深深沉沉地睡,睡到明天,再接上公司訂的出行計劃。他會像鷹一樣迅速離開這地方,離開回憶和往事。
就這樣,他永遠是個沒有過去和歷史的單身男人,風度翩翩,機智**,財富顯赫,威儀動人。
衣袋里手機震動,他拿出來看,是娜娜的電話。
娜娜高聲問︰「達總你在哪里?」
他听見她那邊音樂掀天,難怪她要那麼大聲。
他憤怒道︰「我在哪里不該你問,你永遠不能對你的老板如此發問,還是不明白嗎?」
「可是,可是……我陪金順武父女在酒吧玩,但他們已經不耐煩了,金小姐剛才都摔杯子了,你到底幾時回深圳,她等不及了。」
達成笑了︰「我最後一次開出的價碼,他們同意了嗎?」
「當然。」娜娜說,「主要是金小姐著急了,看得出,她為了你……為了藍光,已經不管不顧了。」
一切按照他的設計和預想實現。他想豪放地狂笑一番。
但他並不想馬上回去。金小姐不美麗,頭腦簡單到有些蠢,但金氏集團太強大了。他曾經按計劃多次往首爾與金小姐私會,恰當地帶給中年喪夫的金小姐某種錯覺。男女之間的事往往就是錯覺確定下來的。
結果就是他想要的那樣︰為了得到他,金小姐不惜要父親投降,要金氏集團為她妄想的愛情大把買單。
他深深地吸一口氣,對娜娜說︰「好的,轉告金小姐,我正在中止和溫州人之間的合作,後天就可以回到深圳和金氏集團簽約!」
他來到別墅花園,各種花草的奇香分外濃郁,令他產生些許眷戀。遠遠望去,紅楓湖是睡著了,沒有波濤,只有舒緩地起伏的黑暗的夢,安靜,神秘。它是適合艾妮的。艾妮睡了,她終于安靜下來,永遠安靜下來了。
她真的成了一個永遠的乖孩子了!
他走過那些花草蔓延的小徑,走了很遠,直到接近湖畔。
雨城夜間氣溫很低,並且濕霧彌漫。他感到衣衫冰涼地貼在臂膀上。
在別墅花牆的那邊,似乎閃過兩個身影。
狐狸一般的直覺和警覺,令達成做出立刻離開的決定。
他掏出一個備用手機,撥賓館管家部電話,要他們幫他叫一輛的士。年輕管家先生的聲音清晰、溫和、節奏平穩,令他稍安心。
「先生您好,請問您現在就要嗎?」
他估計自己從湖畔到別墅大約需要的時間,說︰「10分鐘後,讓司機到3號別墅等我。」
當他步行回到3號別墅時,的士已經等在門前,顯然,它早到了。司機降下車窗,向他問好,他不回應,沖司機打一個響指算是招呼,走進別墅準備收拾簡單的行李。
三個鑽出的士的男人迅速緊跟上,按住了他。
「你們——要錢麼?」他以為被綁架了。
一個男人轉到他面前,晃一下證件,聲音粗獷︰「你是深圳藍光集團的達成嗎?」
「兄弟們有什麼事好說,錢我有的是……」
他們把他拖進大廳,聲音粗獷的男人 啪把廳里的燈全打開,他一下子有些睜不開眼楮。
男人說︰「看好,我們是警察!」
他不吃驚。這樣的情形,他也不是沒有想到過。
只是,他覺得這男人很面熟,好像在什麼地方出現過。
對了,在機場排隊安檢的時候,還有在紅楓湖登上游輪的時候,就在他身後的旅客中,都看到過這張臉。他怎麼就那麼沒上心呢?真是百密一疏啊!
他抽著冷氣︰「一直跟著我?什麼事這麼勞動你們?」
便衣警察說︰「我們正在調查藍光集團涉嫌經濟詐騙案。昨天,我們又收到一份傳真,舉報你涉嫌殺害自己的太太……」
「她不是我太太,最多算同居女友……」達成咕噥。
他立刻意識到自己的這兩句話,等于招供。完了,一個心理素質那麼好的人,怎麼偏偏又下意識地說錯話了呢?
達成渾身發軟,往沙發里倒去。按住他的兩個人立刻給他上了手銬,說︰「頭,帶回去?」
粗嗓男人一揮手︰「華仔看好他,我們搜!」
夜里飄來憂郁而透明的薩克斯風︰《回家》。應該是二樓傳來的。
藍光就反復播放薩克斯風《回家》,他告誡過大家,要讓所有的賓客都感覺到了藍光就是如沐春風一般地回到了家。此刻,在如此安靜的地方听見這音樂,若隔世。
他想,自己一定是出現了幻听。
但音樂真實無疑,有些驚擾,卻清澈柔韌,帶著欣慰,並有幾許恢諧。
在南方的夜生活中,他也常常和艾妮在黎明前兜風途中傾听這音樂,任它在汽車里,在灰藍的天空和潔淨的大街上流淌。那時艾妮總是十分安靜,雙目大而迷惘。他喜歡她的迷惘。她迷惘的眼楮凝視車窗外漸漸稀薄的夜色,仿佛看見了夢的飄逝。那時她的臉龐蒼白,甚至有些恐慌,他總會從方向盤上滑下一只手臂,抓緊她的手,直到她的臉色恢復粉粉的紅,直到他們心中的幸福和愛達到同樣的溫度……
此刻,這音樂仿佛受人指使,溫柔、險惡,千里迢迢而來,要尋找什麼。
他難以忍受這音樂、幻覺和回憶,抬起頭來,盯視牆上的一個水晶掛鐘,它的時針和分針就要成為一條直線。凌晨六點半了,雨城的夜還是這麼濃,這麼深,只有樹葉上濕露滴落的輕聲,帶給黑暗溫柔的撞擊。
率先沖上別墅二樓的便衣跑下來︰「頭,房間里只有我們救的那個女人!」
他愕然,問他們︰「是誰?」
便衣笑笑︰「用你的說法,不是太太,是同居女友。」
他驚叫︰「艾妮?」
他們把他帶到二樓。他听見臥室里傳來聲音,仿佛熟悉的呼喚。他從未進過這臥室。
臥室門是敞開的,寬大的雙人床上,有人蜷縮在毛毯里,是他喜歡的那種紅色絲絨毛毯。他以為自己又出現了幻覺,回到深圳別墅的房間。
但這的確是雨城的陌生臥房。他輕輕走進去,一下子就看見了地毯上那美麗的紅皮鞋,以及在晨曦中顯露本色的紅色連衣裙。
他突然全身無力,雙手反背令他失去平衡,差點跪倒在地毯上。
大床上,毛毯里的身體動了一下,一條白色手臂掙月兌出來揚在枕頭上︰「達成,親愛的——」
她的聲音真實、恬靜。
他腿發軟,跪下去了。
她在枕上微微昂起頭︰「你們,能讓我單獨和他說說話嗎?」
緊隨達成身後的警察對望一眼,無聲退到門外,沿樓梯下到客廳。
達成看一眼半開的窗戶,迅速站起來,跌跌撞撞奔到大床前,急迫地說︰「寶貝,趕快幫我開銬,我有幾分鐘時間就夠了。」
艾妮說︰「你跑不了的。」
他急出了汗︰「那麼,你給我做人質!」
艾妮微笑︰「親愛的,我奉勸你放棄那樣做。」她的聲音理性,平靜,沒有慣常的那種虛無、順從和脆弱。
他滿懷疑慮︰「艾妮,是、是你給他們發傳真,讓他們從深圳一直跟過來的?」
艾妮說︰「我只是對自己潛水的能力不太有信心……另外,我知道他們已經掌握了你的證據,我一直希望你能夠自首,為了我們的孩子……」
他大叫︰「你瘋了!」
「親愛的,」她的聲音平靜、溫柔︰「你來,把頭靠過來,听听我的肚子,他在動……我已經給他想好了一個名字……」
藍光集團公司因為被另一家貿易公司的經濟詐騙案牽連屬同犯,法人達成獲罪判刑五年。入獄前,達成委托律師和會計師事務所將公司進行停業清算,償還巨額債務和罰款之後,公司竟然所剩無幾。
五年以後,達成剛剛刑滿釋放,听說韓國金氏集團的金小姐一直等他,他給她發去一張傳真照片︰他和艾妮,以及他們的寶貝愛成。
達成關掉了公司,和艾妮帶著愛成回雨城定居。那是個特別漂亮的小男孩,不足五歲,黑亮的大眼楮十分靈活,充滿了機智和快樂,看見什麼都好奇,總是歡天喜地。
雨城的舊朋友說,達成留了大胡子,顴骨突出,面容清 ,完全像個藝術家。他已經重回他的音樂生涯,每天都會花幾個小時坐在鋼琴前。偶爾,他眼神里有一絲孤寂和憂傷,但終究是十分平靜的。
朋友說,無論他們出現在何處,艾妮都和達成緊緊地十指相扣。艾妮有些蒼白,美麗精致的臉龐更瘦削了。她衣著樸素,褪盡往日繁華,始終微微笑著,神情堅毅、溫暖。她一手拉緊丈夫,一手牽住孩子,細心專注,時刻不離。誰都看得出來,他們是多麼恩愛的一家人!(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