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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九三年的春天(1)

(女人

災難的承受者

秘密的洞察者

你們捕捉幸福的手

遍布于自然之中……)

黑夜到來不知有多久了,城市早已入睡,吳家大院就剩了一盞燈火。

「喵嗚喵嗚……」

一聲聲比女人更媚的貓語,像細細的舌尖,將夜的蜜糖輕舌忝。

僻靜的院落,燈光映照出無邊無際的孤獨的空間。光影流動的深處,晃動著三張女人的素臉,仿佛是神秘世界的幻有,忽遠忽近,忽明忽暗,忽隱忽現。

黑夜令高牆院落更加幽深,幻境之外,是渺無人跡的世間。風拂掃著街道、胡同,暗涌著,默默地用力。風的聲音,汽車的聲音,潛伏各處的犬吠,混和成聲音的河流,緩慢地起伏。

燈光里的女人們,唧唧喳喳,手里做些瑣碎的事情。

那聲音的河流帶給她們錯覺,仿佛她們的生活,她們的幻夢,剛剛開始。她們漸漸興奮起來,眼楮明亮,面孔浮動著光芒,慢慢向彼此靠近。

這南北房屋之間的大客廳,猶如夢幻劇場,有著特殊的陰郁氣息,是老宅的核心,女人們靈肉消融的地方。

女人們晚睡的習慣由來已久,一到夜晚,她們的節奏就緩慢下來。對時光的不舍,對黑夜的眷戀,對遠離白晝的虛幻的渴望,使得她們的喉嚨里,發出舒緩的哼哼聲。她們的動作徐徐,彷佛戲台上拖動的水袖。表情柔和,帶著淺笑,一個比一個更媚。她們身邊的那只白色的大貓,早將各種動靜了然于心,它白日隱匿,夜晚活躍。燈影婆娑,三個女人輕言細語,那只白色的貓也以喵聲應和,它與她們心心相印。

彷佛幕布打開,時間的泉水汨汨呵出背景音樂,女人們,她們各自備有時光的鑰匙,聚集于此,講述和聆听,在細滑的舌尖上,將自己生命的**一個個打開——

「我是房東,主人。不,這是次要的,主要是我比你們年長,所以,還是我先說吧。院子里的人,你們,都叫我吳姐。其實,我的本名是郁金。郁金,很好听的聲音,好像上海人說‘如今’。我喜歡這兩個字,珍惜它,因為,這是從沒見過面的父親給的。我一直想听他說出這兩個字的聲音,在我小的時候。沒有,從來沒有過他的聲音,也沒有任何關于他的記憶。本來,我應該從他那里得到一些對男人的認識和經驗,可是,我沒有得到任何指點。我只是一個私生女,一個一開始就要被隱藏起來的人,用你們文人的話說,父親的人生永遠是一個封面,而我是書里的內容,但是,這本書永遠不能打開……有的故事,它好像是真的,又好像從來沒有發生過;有的故事並沒有發生過,但我相信它是真的。

「多少年了啊!無論如何,所有從我身邊溜走的,時間,聲音,各種面孔,我都會從頭到尾,把它們一一回憶,反復地,像翻看相冊,像縫補一件多年前的舊衣裳,舊,卻仍然華麗,溫暖。女人,千萬不要隨意扔棄自己用過的東西,特別是衣服,越舊越珍貴。幾年,十幾年,涼涼的,柔柔的,拿來聞聞,它還是你的味道!它是和你的生命連在一起了啊!有月兌線的地方,得縫好。我很仔細,很小心,抽線都得悠著點。你們有這樣做嗎?你們太年輕了啊,總是隨便扔東西,很容易喜新厭舊,和男人一樣,可恨!得珍惜自己的東西,特別是那些細棉布和絲綢,那是我的寶貝,永遠是最貼身最舒服的,裹著你的身體,像你皮膚上面的皮膚,靈魂深處的靈魂……」

郁金的手肘擱在膝頭,細長的一雙手瘦骨嶙峋,禽爪一般,緊緊捂著一盅淡茶,捂緊那一縷余溫。她嗓音如弱弦,時而含混,時而清晰,給美娜和秋枝講述自己一生中的最美回憶。

陳舊雜物的氣息,腐朽棉布的氣息,牆角旮旯老鼠屎粒的氣息,漸漸遠去……

時光倒流,更廣闊的世界里陽光下的塵埃的味道,暖烘烘地彌漫過來。那是過去了的真實生活,是城市街頭無窮無盡的景象,它們如同夢幻,存在過,又轉瞬即逝。是一日長于百年,是虛無和空洞……是夢幻,比貓的皮毛更溫暖,比秋枝的眼神更柔和。那是一種說不清的愛,來自貓的親昵、秋枝的眼神,美娜的荷爾蒙氣息,郁金在那溫柔而薄弱的愛中呼吸一絲眷戀和依靠。

郁金一發出聲音,貓,那不停地消失然後又出現的貓,立刻產生感應,它裹一身夜色,從外面回來了。郁金的聲音開始流淌。貓在光滑的地上走來走去,在所有可能觸踫到的物件上擦癢。郁金聲音的流水漫延得寬闊起來。貓先是倦伏在木沙發腿旁,再後來,就爬進她懷里,她的聲音因此而更厚實,吞吐著溫柔的女性生命氣息……

這是郁金生活中最隆重的時刻。主角登場,回憶的帷幔徐徐拉開,幸福如同風笛的蕩漾,一波又一波地,涌滿心懷,又蕩漾至夜的各處,將寂寞的世界充實起來……

郁金已經不在此地,她的一雙眼楮大得像鹿。貓的眼楮也圓睜起來,太多的玻璃體讓它的眼楮大得嚇人。她和它,正望向無限虛渺之處。

秋枝尚在此地,但她隨著劇情的變化,已經溶化成一個女人所能變成的各種形狀,半夢半醒。

只有美娜,腳踏實地,心懷鬼胎,煩躁焦灼,偶爾會偷偷地、堅實地跺跺腳。她一直在忍耐著,忍受著這兩個女人,她們一個生活在內心里,一個生活在回憶里。在美娜看來,她們有時連貓都不如,無知又無能,只會回憶和做夢。貓還可以滿世界溜達呢,她們永遠只會給自己編織一些虛無飄渺的東東。

美娜豐厚的唇依然涂著白天的橙色口紅,嘴角輕輕拉動著,暗暗沖她們撇了又撇,又每每乘她們不注意的時候,將灰綠的眼影抹滿眼皮和眼角。

當貓的眼楮長久地眯了起來,和做夢的女人們一起溶化的時候,美娜輕邁雙腿,離開了,跨出迷幻之地。她小心地不弄出半點聲音,來到燈光渺渺的院子里。一旦離開了她們的視野,她立刻像母獸一樣跳躍起來,迅速奔到院外。

在老槐樹下,母獸一般的美娜慫了慫肩,彈動著小腿,向燈影迷離的街道探望一會,又輕吹一聲口哨,然後等待回應。大街上沒有如何人影,一時間什麼動靜也沒有。她焦躁起來,目光向各處探尋,又把BP機從後腰里模出來,咬緊牙床,反復查看信息。

吳家大院有近百年歷史。

清光緒年間,某個遭貶黜的北方官員,選擇南方雨城隱居,在城東買下五畝地建家宅。他攜家眷來此,隨當地少數民族改姓吳,就此生息繁衍。歷史變遷,一代又一代的吳家人或游走他鄉,或旅居海外,最後遺留下某少爺的私生女郁金,像一顆孤獨的種子,與大院同在。

郁金自幼和保姆一起生活,被嚴格看護,不與外界接觸,不被外人知曉。12歲那年,某天,郁金被街頭的鼓樂聲吸引,偷跑到院外,一街游行的人群瞥見她,頓時停住腳步,驚為天人。從此,雨城人知道這深宅大院中有個神秘美人。

郁金16歲,在北方做生意的父親病逝,再沒有匯錢回來,保姆扔下她,收拾包袱回了鄉下。郁金走出家門,她那高挑的個頭,鹿一般的眼楮,沿額頭而下的高鼻梁,昭示她的異族血統,雨城人見識少,一個個難免目瞪口呆。他們向她圍過來,近了,又退回一步,保持距離。

她來到一個食雜店,對里面的男人伸出手,手心里是幾分硬幣。

「我餓了。」她說。那手掌縴細白皙,幾近透明,看店的男人從她微溫的手心里撿那幾枚硬幣的時候,一只老手竟然顫抖起來。他給了她一粒花生糖,想想,又加上一塊餅干。

當她小口咬餅干的時候,男人就擔心著,它會不會割破她的唇——那是櫻桃一樣的唇,有著密糖的顏色,水晶一樣的光澤。

人們注視著她,她望向他們的時候,他們又回避了,看別處。郁金大聲問︰哪里可以找到工作做?我要找工作。

她要養活自己。人們小聲議論起來。一個大男孩子大聲說︰我知道,棉紡廠在招女工。但是,你太洋氣了,像外國人,又像特務,不知道人家要不要,那里可全是工人階級的子女。

「幫幫我。」她央求道。

在大家的推舉下,人群里走出來一個戴了紅袖章的老人,他每天在街頭執勤,在大家眼里是最可靠最權威的。紅袖章紅得刺目,郁金害怕這顏色。她看慣了灰色和藍色,看見紅色就覺得心髒不舒服。她低下頭,跟他走。人群人小小心心地跟在後面,仿佛參與重大**般肅穆。他們把她送到棉紡廠去了。

關于郁金此後的故事,有各種各樣的傳說,她或許就像某年發生的日食,曾經深深攪動無數雨城男人的心,然後又被他們徹底遺忘。

最接近事實的說法是,當年棉紡廠這神秘的廠花,被廠長害過天花的麻臉兒子采了,要養到他家的溫室里。這似乎很好啊,她孤獨一人,而廠長家的權勢和人脈,像南方榕樹的根一樣伸延到雨城的所有角落。(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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