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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君愁我亦愁

過了當值的時辰,我從正武殿出來,回文書院的路上,老遠便見一個鵝黃的俏影沖我招手,「姐姐!」

待走近時,只見泠兒手拿著一裹細白絲絹,打開來一看,里面裹的,是豆腐塊大小的翠玉豆糕。泠兒將一團細絹包裹的豆糕塞到我的手上,「姐姐,這是今兒貴妃娘娘賞給我的綠豆糕,可好吃了。我特意給你留了幾個,你拿回去嘗嘗看。」

我看著她熱心淳樸的笑臉,不禁心里一暖,「傻丫頭,連這也想著我。」

「你是我姐姐,我自然要對你好。」 泠兒說的擲地有聲,理所當然,仿佛天經地義。

冷不防一聲譏笑聲響起,「方才見你懷里揣著護著,我還當是什麼寶,原來不過幾塊糕點罷了。」

說話的是一身玄衣裝扮的宿衛軍統領宇文神舉,也不知他是何時來的。泠兒回他一個白眼,「幾塊糕點又如何,這是我給姐姐的。似你這等人,又怎會明白!」

宇文神舉盯著泠兒俏麗的臉蛋,氣道︰「我這等人?!馮泠兒,我在你眼里,就落不著半點好是麼?」

泠兒回嘴道︰「你何曾有半分好,再說了,你的為人如何,與我何干。」

說罷,泠兒再也不理他,只徑直牽了我的手,在八月微涼的風里燦然笑道︰「姐姐,咱們走。」

走時回眸一看,秋風里飛旋的幾片落葉打在他的身上,宇文神舉的神色似乎有些落寞,許是被秋風秋葉渲染的吧。

半夜里的一場雷雨使我從夢中驚醒。暴雨風雷,窗外雷聲滾滾,一道道電光霹靂而下,震得我心慌膽顫。雷聲電聲混著肆虐的風聲,雨落樹搖的聲音,還有雨打落葉的聲音。一場秋日暴雨嘩啦啦的忽而降至,猶如白刃直入大地,連帶著秋意的寒涼。我于床榻上裹緊了毯子,抵御這夾雜著寒風水汽的冷意。

直至初晨雨還在淅瀝瀝地下著,御花園的幾株細木已被昨日的狂風吹斷,幾處老舊的宮殿亦被掀去了零落的瓦片。潮冷的雨天使人格外得心煩,宇文邕把手中的象棋一擲,道︰「這些大臣,一提到釋放奴婢就聯名上書反對,當真可惡!」

我聞言一驚,「大冢宰不是已經上奏釋放奴婢了麼,怎麼還會出這檔子事?」

宇文邕氣哼道︰「大冢宰上奏有何用,底下的一干大臣,一旦觸及他們的半分利益,便群起而抗之,為了平衡各方利益,恐怕大冢宰到最後也不得不妥協。」

听說如此情勢,我也不得不憂心起來,憂心之余卻也想到了一件事︰宇文邕這幾日都沒有上朝,他怎對朝中局勢如此清楚?

我心中擔憂著釋放奴婢一事到底能不能順利實施,第一刻便想找到莫子憂快點商議對策,遂雨一停便向宇文邕告假出宮。宇文邕正煩心,沒空想其他事情,當下便允了我。

這個時辰莫子憂應該在益堅館,誰知在奔向益堅館的路上又下了雨,我只得買了把油紙傘,趕往益堅館。

到了益堅館的學堂,莫子憂不在里邊,一屋的孩子愁眉苦臉的,我詢問靜好,「靜好,你知道莫哥哥在哪兒嗎?」

靜好指了指屋後,我訝然,下那麼大的雨,他在屋後作什麼?

撐著傘到屋後,莫子憂竟坐在那株被風摧斷甚至連根拔起的木蘭花樹旁。蒼茫的雨天里,他一身青衫泥染,失魂落寞,無知無覺的任風雨吹打,濕了整個身子,仍是無動于衷,像極了沒魂的木偶。

我急忙跑過去為他遮住這一身的冷雨淒寒,焦急喊道︰「莫子憂,你躺在這里做什麼,會把身子淋壞的!」

他神情恍惚,听而不聞,我伸手去扶他,「你快起來,回屋去。」

莫子憂卻出乎意料地推開了我的手,道︰「你走吧,讓我一個人待會兒。」

「你一個人待這做什麼,瘋了嗎,快起來。」

可是任我怎麼去扶他,莫子憂都不為所動,再沒看我一眼,也不發一言,就當我不存在似的。館長在一旁都看不下去了,把我從莫子憂身邊拉走。

望著窗外潑天的大雨,想到屋外的人,我怎麼也無法平靜,「他不會無緣無故這樣子的,一定發生了什麼。館長,你能告訴我麼,他為什麼會這樣?」

館長在雨聲里皺眉嘆道︰「今天,是他父母的祭日,再加上,那株木蘭樹斷了。他受了刺激,一時引起了陳年舊事……不提也罷。」

我追問道︰「那株木蘭,有什麼故事呢?館長,事到如今,還有什麼不能說的呢。說出來,也許我能幫幫他呢。」

館長欲言又止,終于還是說道︰「那株木蘭,是他與從前的意中人種下的。」

我的心「咯 」的一下,身體僵住了。

館長慢慢地把一件陳年往事揭開,「那時候,他們十分要好。子憂是江湖中人,經常接一些江湖中的買賣,要許久才能來這里一次。他把那個姑娘帶過來這里幾次,他們一起種下了那株木蘭,一起為益堅館籌資。那時,他們是那麼的開心,我總以為他們會長長久久下去。一直到三年前,那個姑娘被人劫持了去,失蹤了好幾個月,劫持她的人是與子憂有恩怨的人。子憂把她救了回來,可他們再也回復不到以往的開心了。後來,那個姑娘就離開了,再也沒來過這。子憂為此受了很大的打擊,雖然他嘴上不說,可我知道,他心里苦哇!」

我只感覺身體越來越僵冷,輕聲問道︰「你知道他們為什麼分開麼?」

館長一臉惋惜道︰「那姑娘是富貴人家的小姐,因為子憂的緣故被人劫持了去,受了不少苦。莫約是害怕了,生了懼意,這才離開他吧。」

不對,他跟我說過,說他心愛的姑娘因為愛上了別人而離開了他,並非館長所猜測的那樣。

莫子憂,你怎麼這般傻,為了一個早已離你而去的人,值得麼?

我再也忍不住,拿著傘沖出了屋子,沖向外邊斜風落雨,無所畏懼。

「莫子憂,你夠了!」嘩啦啦的雨聲中我沖他大喊,蹲子來平視著他,痛斥道,「你為了一段錯誤的過去、錯誤的人這樣折磨你自己有意思麼!」

「你不是只有她一個,你還有我,還有你那些身後的孩子。」我手指著隔著長長的雨簾站在屋檐下張望過來的一排孩子們,「就算你不在乎你自己,你也不在乎我們麼,看著我們這麼擔心你,你忍心麼?你說話呀!」

莫子憂面如死色的臉上終于有了一絲裂痕,可他還是不肯回視我一眼。我一手抓著他的肩膀,激動的聲音里帶了一絲懇求,「莫子憂,看著我,看著你身後的這些孩子。就算是為了我們,我求你,求你清醒一點,求你對你自己好一點!」

莫子憂一動不動的眼眸終于眨了一下,抬頭望向我,卻還是一言不發,沉默以對。

我狠下心,索性把油紙傘一丟,直直地盯著他,「你喜歡待這兒是麼,今兒我就舍命陪君子了,你要不怕我被淋出病來,你就盡管待著!」

白花花的雨很快將我澆了個透頂,冰冷冷的打在我的眉眼間,刺激得我視物一片模糊,可我仍高昂著臉,倔強地直視著莫子憂,一刻也不移開。

莫子憂的眼里有了一絲動容,彎,拾起了被我丟棄在地的油紙傘,遮住了我頭頂上的瓢潑大雨,挽起濕透的袖子,一點一點的,拭去我臉上的水珠,似是憐惜道︰「傻姑娘」

來到了莫子憂的住處,換了干淨的衣裳。屋子里生了火盆,我把自個的衣裳架在火上烤。莫子憂卻坐在門檻上,手拿著酒壇子,獨自一人不發一言的飲酒。

雨漸漸下得有些稀疏了,地上零星地撒著些許被風雨打落的殘葉,被雨和泥土沖刷過的葉子無力地躺著。雨水浸洗過的遠山,水霧繚繞著,似真似幻,一片冷綠。和這一樣冷的,還有我的心,除此之外,還有一種難言的酸楚。

「你說過除了我還有一個人吃過你做的飯,是她麼?」我打破了一屋的寂靜。

莫子憂目光停滯了一下,笑了一聲,道︰「我做的飯,她是笑著吃完的,沒有說一句嫌棄的話。後來我才知曉,她不說,只是因為這是她心愛之人所做的,即使再難以下咽,她也甘之如飴。」

「那……為何,你們,會走到如今的地步。」我盡量的使我的聲音保持平常的語調。

莫子憂放下了酒壇,低語,「是我的錯。」

許是因為喝了酒,他卸下了心防,慢慢同我講起了從前的事,「我父母都是梁人,我從小長于梁國。後來發生了侯景之亂2,一家人因為逃難,逃到了西魏。沒幾年,我父母就病亡了。我遇到了我師父,他又把我帶到了東魏。這些年四處漂泊,我從沒有一個真正屬于自己的家,如果有人要問我是哪國人,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屬于哪一國。大梁變成了陳國,西魏成了周國,東魏又變成了齊國,我的家在哪兒呢?」

注釋︰

1標題出自南北朝的《西洲曲》「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

2侯景之亂︰公元549年,叛將侯景攻佔梁朝都城建康,燒殺擄掠,無惡不作。侯景之亂後,江南地區的社會經濟遭到毀滅性的破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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