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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大限至(四)

等這茶師傅作完畫像,鄧善保也張羅來一張拔步床。周夫人淒然從李媽媽手里取了金黃床褥,慢手慢腳鋪在床面;林姨娘也捧了黃胎元寶型頭枕、腳枕安在床頭、床尾。

茶師傅見靈床布置妥當,低聲知會了幾個徒弟一下,開始有條不紊地為沈稼君戴平頂瓜皮帽、換圓領貼地袍、穿繪蓮深底靴,然後又小心翼翼將沈稼君架到逍遙床上,動手鋪了一層紅底繡游龍戲鳳、海水江牙、紅日出水圖案的被褥在沈稼君身上。

沈母淚眼旁觀,最後上去為沈稼君戴了扳指和八寶墜,又將九連環塞在沈稼君手中。

這時,吳夫人和陳氏相伴走了進來,說沈稼公已擇定守靜堂為停靈之室,供品等物也打點妥當了。

沈母舉手抹了一把淚,最後又看了一眼沈稼君的遺容,然後沉聲吩咐︰「移過去吧!」

茶師傅鄭重點了下頭,吩咐幾個徒弟抬了拔步床到守靜堂,然後依次擺上倒頭飯、倒頭香,又將堂里所有反光成像的鏡面拿白布蓋了,最後才展開遺像,掛在供品之上。

外頭,沈稼公當堂處事,先央了沈復寫下訃告,然後又命沈衡照樣謄了幾十份出來。

沈翼也沒閑著,張羅人貼門報、立靈幡、掛白燈、懸楮錢,又派了幾人攜供品、黃錢到土地廟、城隍廟兩處送財送水。

等一切打點妥當,他才乘了一頂二人抬轎,穿街過巷到估衣街的杠房里去尋秦涵榮幫忙。

秦涵榮最抑強扶弱,急公好義,一听沈翼開口相求,二話不說,立馬應下抬棺的事。

沈翼見他如此豪氣,自是感激不盡,申謝不止。

到了次日,沈稼夫趕回家來,一見府里白幔高懸,景象森然,不禁心下涼了半截,再等到了樂壽堂,看沈母淚眼婆娑,精神困頓,不由心底蕭然,雙眼一低,也哭喪起臉。

回到住處,沈稼夫換身常服,然後略略喝了幾口茶解渴,此後就一直悶悶不悅坐著。

陳芸听說沈稼夫家來,趕緊嗔著沈復一塊請安,可惜沈稼夫心情不佳,賴得理睬兩人。

沈稼公外頭辦了事回來,听說胞弟歸家,心底微微一喜,然後就火急火燎進了依梅院,徑直步入房間,一面打量了座上的沈稼夫一眼,一面上前道︰「你可算家來了!」

沈稼夫慌忙騰身而起,問︰「我听老太太說,二哥已經開始張羅了?」

沈稼公一想到沈母那無精打采、哀慟欲絕的樣子,不禁嘆了一口氣,然後才

沉聲道︰「這喜事能拖,喪事可不能拖,我昨日為大哥停了床,今日就要張羅著搭靈堂、扎彩!」

沈稼夫點頭稱是,旋即道︰「這兩樁事交付給棚鋪、茶房即可,只那縫孝衣一項,可吩咐下去了?」

「正為難呢!」沈稼公推心置月復地說,「縫孝衣又不能隨便找人,必須是上有高堂、下有兒女的全可人才可上手,可這一時之間,我哪里找得

到這麼多全可人?」

沈稼夫听得仔細,不由遲疑了一下,然後才轉頭看向陳氏,問︰「你怎麼沒尋人縫孝衣?」

陳氏抬起眼簾,低聲道︰「你又犯糊涂了,如今我已不再問事,全靠媳婦里外操持,所以,你問不到我頭上,該去問媳婦才是!」說著,慢慢朝陳芸遞了個眼色。

陳芸不等沈稼夫動問,先道︰「一早就尋了十來個婆子入府,眼下忙活了半天,梁冠、箍子、纓兒、孝子鞋應該差不多了,只那孝服一項,頗是費工,恐怕要到明日才趕得出來!」

沈稼夫沉吟不語。

沈稼公搶著道︰「這倒無妨,後日才開喪送訃聞,只要在那之前,趕制出來即可!」

陳芸听了,忙道︰「二伯父盡管放心,我回頭再尋幾個婆子,保準明日縫制完工!」

沈稼公微微點了下頭,道︰「如此甚好,我還要去督促人搭靈堂,先走一步了!」

陳芸略略一低身,以全禮數。

沈稼夫跟著站了起來,道︰「我隨二哥一道去!」說著,不顧沈稼公滿臉訝然,一徑出了房間。

陳氏見丈夫走得遠了,連忙喚了陳芸入座,交代道︰「你尚年輕,雖經管了幾個月的府務,可遇見這等大事,難免有力不從心之處,還是要多學多問,莫要惹人笑話!」

陳芸暗暗點頭,道︰「太太放心,我這心里亮堂著呢,但凡可以獨自料理的事,絕不叨擾旁人,只有遇見那些不懂、不會的縟節,再向老祖宗和幾位太太請教!」

陳氏听了,久久不語,最後才問︰「等後日開了喪,漸漸就人來人往了,你可理出頭緒了沒有?」

「不瞞太太,我已想了一夜了!」陳芸真誠地說,「這頭一件,開喪期間,戶限為穿,免不得秩序混亂,遺失東西;二件,人員龐雜,事無專管,一到眼前,你推給我、我推給你,全不擔當;三件,需用過費,一些不存好心的慢慢巧立名目,濫支冒領。」

「你想得倒也算細致,可還差了兩件沒說!」陳氏慢慢地說,「四件,任無大小,分攤不均,忙得忙死,閑得閑死;五件,奴僕豪縱,右臉者不服調遣,無臉者不肯用心。」

陳芸見陳氏予以補充,趕忙點頭致謝,然後才道︰「頭一件,我已經想妥當了,暫定每日卯正四刻點卯、巳正吃早飯、戌初燒黃昏紙、亥初巡夜,然後就大關府門,謝絕來客。第二件,我只是心里有了想法,還沒想得周全,不敢告訴太太!」

陳氏見她過分謙虛,忙道︰「咱們娘倆還興客氣?你只管從頭到尾地說與我听,正好我也可以給你提提意見!」

陳芸听了這話,心里一安,張口道︰「人說一個蘿卜一顆坑,話雖糙了點,但理是這麼個理,所以,我打算把府里的丫鬟、婆子們聚在一起,各自劃分區域、職責,省得今日碎了瓶子、明日破了罐子,然後你怨我、我賴你,沒得為這等小事惹人笑話!」

陳氏心以為然,忙道︰「你這話倒在理,各司其職總好過濫竽充數,那你具體打算怎麼辦?」

陳芸抿了抿唇,道︰「我打算給每個人分派活計,比方說馮媽媽,我就安排她專管親友來往送茶,其余,管親戚茶飯、收杯碟茶器、收祭禮、管各處蠟燭、燈油、紙扎皆分得清楚,尤其靈堂分得最細,誰管靈前上香,誰管靈前添油,誰管掛幔,誰管守靈,誰管供飯,誰管供茶,誰管隨起舉哀,一項一項,每個人專管那一項,一旦哪里出了差錯,不必牽扯他人,只消找專門負責哪一項的人問罪即可!」

陳氏听得異常認真,忍不住贊道︰「我果然沒看錯你,你當真是管家的好料子!」說罷,見陳芸面上一喜,又道︰「那第三件,更不足為慮了,反正對牌在你手里,你不發牌,誰也濫支冒領不得!」

「那倒也不盡然!」陳芸帶著感慨說,「有些人心思活絡,慣會順手牽羊、雁過拔毛,對于這一類人,我已智盡能索了,唯有加緊門戶,提防他們趁人多不備犯事!」

陳氏點頭稱是,正想議一議第四件的利害,忽然發覺陳芸剛才所言已經帶到了,故而停了一下,才張口說︰「如今看來,倒是這第五件最棘手了,萬一有臉面的婆子不听話,只怕你也難辦!」

「太太正說到我心坎上了!」陳芸微微一嘆,繼續說︰「我是最怕撞見這些有臉面的婆子犯事,要按規處置吧,你背後有靠山,我背後也有靠山,給誰臉、不給誰臉,難免都招人非議,可要是不按規處置,這些人又總愛虛應故事,事不盡心,弄得其他人也不服氣!」

「照我說,倒不必給他們這個臉,一來,這些人愛陽奉陰違,即便你當面說了,他們依然故我;二來,若為了少數幾個人,惹得底下牢騷遍地,恐怕不利于你立威!」陳氏盯著一臉認真的陳芸說,「所以,管家要如朝廷立法一般,言出法隨,一旦有人犯事,甭管誰是有臉的、誰是沒臉的,一例按規矩辦事,該罰就罰!」

陳芸見陳氏無條件站在自己這邊,心里稍稍高興,可轉念想到周夫人、吳夫人兩處,不免又有些犯愁。

陳氏看穿她的心事,鎮定道︰「你不必擔心因為處罰個下人而得罪大房、二房,如若真是那樣,我自不會讓你一力承擔,必定想方設法為你關說,絕不讓你落了埋怨!」

陳芸听得感動,如吃了定心丸一般安寧,忙起身道︰「太太如此信任,我一定不辜負您!」

陳氏拉了她起來,道︰「你這孩子,總是這般客氣,我本是你姑媽,如今又是你婆婆,這親上加親,我疼你還來不及,你為何總是忌憚我?難不成是我成了婆婆的緣故?」

陳芸低頭不語。

陳氏想她敬上愛下、和睦妯娌、侍奉丈夫,無一處不用心之至,無一處不盡心之至,早是心里喜歡,又見她連著幾月認真管家,平正公斷,從不讓自己費心操持,不免又添贊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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