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母心以為然地點點頭,道︰「如此說來,住持掩鋒守拙,也是不可多見的智者了!」
法相緩緩一笑,面上盡是坦然。他微一斜眼,示意弟子靈虛捧了茶盞,又示意弟子靈澈洗杯,然後他一手執壺,慢慢斟了四杯自制茶,挨次送給沈母、陳氏、陳芸。
陳芸淺嘗一口,只覺味道極苦,連舌尖也開始打戰。
沈母放下茶盞,道︰「人說一入佛門,什麼七情六欲,什麼五色五味,統統要割舍摒棄,可耳耽聲、鼻喜臭、目、口嗜味,這本是人之常情,難道也可隨便拋棄嗎?」
法相施然一笑,雙手奉十道︰「不能,但心之所見,即是所見,若人聞聲不動、嗅喜不覺、見色不貪、嘗味不嗜,那聲、色、臭、味,無非是過眼雲煙,又談何拋棄一說?」
沈母仔細听著,漸覺有理,又見法相態度天然,不由心生欽佩。
陳芸站在旁邊,一時也插不上嘴,只能默默听沈母和法相繼續探討禪理,虛心向學。
很快到了正午,紅日跳出雲霧,散射出柔柔淡淡的光,均勻灑在生機盎然的綠植身上。
沈母見時辰不早了,就示意盼雲扶了自己起來,然後禮貌性地向住持法相行了個雙手合十禮。
陳芸隨陳氏一起行了禮,然後才跟著沈母回了禪房。
用過齋飯,陳芸到潘翠蓮房里說了些閑話,然後獨自回了禪房,有意放空思緒,歪到羅漢床上打了個盹。
再等一覺醒來,日頭已經偏西。陳芸惦記著回府的事,就打發瑞雲喊了馮媽媽到跟前詢問。
因听馮媽媽打點妥當,陳芸十分放心,當下喝了一盞綠茶,然後慢悠悠到陳氏房里說話。
忽忽紅日西墜,壓在連綿不斷的西山山頂,片片色彩斑斕的晚霞就從山間升騰而出。數以千計的鳥雀盤旋于空中,忽而掠地而起,忽而折沖向下,自由自在,蹁躚頡頏。
歸途輕松,陳芸愜意坐在轎中,偶爾朝轎子外面張望一眼,見街市繁華,路人不絕,不免又想起上元節的熱鬧場面,然後順帶著又想起沈雪茹的痴情,暗嘆不止。
回了府里,陳芸听說公公沈稼夫沐休在家,登時心里打鼓,擔心沈復又惹沈稼夫生氣。
提心吊膽回了住處,只見沈復正貓在听雨軒侍弄蘭花,不由放下心來,慢慢走進房里。
「一開春,你就天天圍著蘭花打轉,又是分株、又是澆水,我瞧著,倒比讀書還要上心!」
沈復頭也不抬,道︰「不用心不行啊,再過幾日,我又要去江寧讀書了,到時兩地相隔,你又不會侍弄,這花早晚要枯死!」
「過幾日就走嗎?」陳芸有些舍不得,很失落地盯著沈復的臉龐,道︰「不等召試名錄下來嗎?」
「召試名錄才下來了!」沈復毫無感情地說著,忽然語氣一沉︰「我連榜尾都沒排上!」
「沒排上就沒排上唄,反正明年還有秋闈呢!」陳芸勸著勸著,忽然覺得底氣不足,不由沉默
下來。
沈復見她不說話了,驀然一笑道︰「我才被爹訓斥了,都沒愁眉鎖眼,你又苦著一張臉做什麼?」
陳芸苦笑無語。
沈復凝眸望著她,道︰「對了,有莊喜事還沒同你說呢!朱姐夫這次榜上有名,為了慶祝,他打算明日宴客!」
陳芸愣了一下,才開口道︰「這是好事啊,估計晴姐姐該笑得合不攏嘴了,年前才有了弄璋之喜,如今又從天而降這樣一莊喜事,真是運道來了,擋也擋不住!」
「不止呢!」沈復頓了一下,繼續說︰「我听爹說,翰林院最近生出幾個缺位,朱姐夫這次榜上有名,外加有朱老爺援助,極有可能將來被提調為翰林院庶吉士!」
陳芸听了這話,喜道︰「這就更好了,要是朱姐夫平安踏上仕途,他日必能援引你!」
「我沒這個想法!」沈復心平氣靜地說,「看嘴不飽,指親不富,萬事還要靠自己才好!」
「你說的有理是有理,可未免迂腐了些!」陳芸敞開心扉,「你和朱姐夫是連襟,如果他肯拉你一把,送你踏上仕途,那他將來也有個關照,這豈不是兩全其美?」
沈復不贊同她的想法,滿臉嚴肅道︰「我最瞧不起趨炎附勢、鑽頭覓縫的人了,難道你想我拉住狀元喊姐夫嗎?何況人求人,低三分,原本我可以堂堂正正站在朱姐夫面前,一旦有求于他,那無形之中,我就低了他一頭,恐怕以後連腰也挺不直了!」
陳芸嘆了口氣,道︰「你放著現成的人脈不用,恐怕以後要多受罪了!」
「這有什麼受罪可言?」沈復坦然自若,「欲求生富貴,需下死功夫,古來如是!」
陳芸點頭稱是,旋即又道︰「我有小半年沒回娘家了,不如趁著你這幾日在家,陪我回去一趟吧!」
沈復輕聲應下。
陳芸心下稍寬,又見窗外天色漆黑,月輪初現,猜料該用晚飯了,于是喊了瑞雲出去打盆涼水,伺候著沈復洗了把手,又使喚瑞彩去傳晚飯,然後對臉而坐用飯。
一夜無話。次日,沈復趕早去了朱府赴宴,陳芸閑著無事,干脆坐在窗前描紅練字。
正練得沉醉其中,忽見瑞彩引著一人過來,陳芸心中好奇,抬頭看時,只見來人不是旁人正是金氏,不由心下詫異,趕忙撂下兔毫,風風火火起身到門前相迎。
金氏看她著急,張口問道︰「忙什麼呢?」
「沒忙什麼,就是練練字!」陳芸歡天喜地地扶了金氏,一邊進听雨軒、一邊道︰「我昨夜才和相公商量了,打算明早回一趟娘家,您可倒好,自己趕著來了!」
「讓你們小兩口輕快還不好?」金氏笑著坐了下去,一面匆匆打量了一眼听雨軒的構造,一面又道︰「怎麼不見復兒?」
陳芸簡略答道︰「他一早去朱府賀喜去了!」
金氏知道沈雪晴許了朱府,無奈不通消息,只得開口問了句︰「賀喜?賀什麼喜?」
「我也只是听相公
提了一句,說是朱三爺今年上了召試榜單,興許以後會前程似錦!」陳芸慢慢說著,見金氏坐在對面神情恍惚,不禁心下狐疑,趕忙出口詢問︰「娘今日前來可是有事?」
金氏目光直視陳芸,道︰「卻也不是什麼大事,只需復兒抽空在城內尋一處房舍即可!」
陳芸听了,大吃一驚道︰「好端端的,娘怎麼要往城里搬?」
「你別緊張,要搬家這樁事,我已經翻來覆去想了好幾日了!」金氏心平氣定地說,「這一來呢,克昌年歲大了,若一直跟著鄉下師傅念書,恐怕沒有什麼長進。」
「好筍出好竹,好師出好徒!」陳芸接著說了下去,「娘為了克昌真是費盡心思了!」
金氏舒了口氣,繼續道︰「你爹生前曾說過,養子不教如養虎,我也只是完成他的遺願罷了!」
陳芸想到父親陳心餘,不免心里一陣感傷。
「這二來嘛,你還在這城內,等將來搬了家,你以後就輕松多了,不必再車馬顛簸!」金氏說著,舒然一笑,「這三來嘛,自從你爹走後,咱們家那十來畝水田常年要麻煩你二舅父幫著打理,可頻來親也疏,不能事事依靠親戚,何況你二舅父家里也有田畝,總不好讓他先緊著咱們家,反而耽誤了自己家的田地,這怎麼也說不過去!」
陳芸听得連連點頭,道︰「娘說的全在理,只是購置一處房產,花費不低,娘打算從哪里籌錢呢?」
金氏月兌口道︰「這個不勞你操心,我已經把那十來畝水田賣給旁人了,換了有七八十兩銀子,再加上你去年出嫁收的彩禮,滿打滿算,手頭上差不多有二三百兩銀子了,我估模著,應該夠了!」
陳芸听金氏說了這麼多,心里開始飛速合計。
老實說,對于金氏搬家,陳芸心里一點也不抵觸,反而十分歡喜。一則兩家距離拉近了,她可以時不時去看望母弟,以全天倫之樂。二則金氏辛苦養育姊弟二人長大,精神不比往年,恐受不住寒耕暑耘的苦處,陳芸倒巴不得金氏自此月兌手不干。三則陳克昌玩心甚大,若對其放任不管,只怕他成為瑤環瑜珥的那一日遙遙無期。
思來想去,陳芸反倒佩服起母親金氏,佩服金氏肯為了孩子的教育學習孟母三遷。
這般一想,陳芸不由張口道︰「娘只管放心就是了,你女婿旁的本事沒有,這樁事,一定給你辦好!」
金氏听了,頓時喜笑顏開︰「那你一定告訴復兒,讓他務必在書院附近找房子,還有,房子的價錢不能太高!」
陳芸見母親擔心錢不夠,趕忙道︰「您只管放心好了,只要尋到合心意的住處,甭管銀子夠不夠,您女婿一定買得到!」
「你別擅作主張!」金氏不放心地說,「雖然你婆婆將管家的事交給你了,可你也不敢胡作非為,還是要小心謹慎一些,關于買房子這件事,肯定是瞞不過人,所以你就不要橫生枝節了,就照著二百兩銀子去找,不管好壞,只要靠近書院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