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瑛娘仔細听著,慢慢在眼角露出一點憂愁。
陳芸觀察入微,見她眉宇間帶了愁態,不禁好奇道︰「最近天氣轉冷了,你怎麼還專程跑來看我?」
夏瑛娘猶豫了一下,嘴角往後一抽。
陳芸瞧她欲語還休,心里只當發生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慌得按住了她的手面,問︰「你這是怎麼了?從前那般快人快語,如今怎麼變得吞吞吐吐的?真是令人捉模不透!」
夏瑛娘心里掙扎了幾下,終于道︰「其實,我並不是特意來看姐姐,只因為有事相求,這才巴巴找上門來!」
陳芸听了這話,心里驟然一松,坦然道︰「這又有什麼了?咱們本是金蘭姐妹,曾經還在私底下發了誓,苟富貴,勿相忘,如今我是得道了,難道就不該提攜妹妹一幫嗎?」
夏瑛娘听得仔細,不禁愁眉一展。
陳芸定定看著她,笑道︰「好了,有什麼事,你只管說就是,只要我幫得上忙,自然不會推辭!」
夏瑛娘道︰「這事放到別人手里,或許十分為難,但是到了姐姐面前,就是不費吹灰之力了!」
陳芸听她這樣說,心里又是高興又是焦慮,高興于自己終于有能力急人之危、解人之困,焦慮于萬一搭不上手,且不說夏瑛娘會不會覺著生分,連自己也覺得糟蹋了姐妹情分。
心里幾番回轉,陳芸張口問︰「你且說說看吧,要是真不難辦,我今日就給你辦了!」
夏瑛娘听得高興,忙道︰「這事說來話長,我就簡略與姐姐說罷。我那相公是個老實本分的莊稼戶,先前一直守著十來畝祖產過活,年年豐衣足食,倒也怡然自得。今年,無錫城內的馮大官人欠了別人一筆銀子,不得已變賣田莊,把手底下的幾十畝族產抵給一任姓老爺!」
陳芸屏氣凝神听著,對于前半段話還听得懂,但到了後半段,她就不太明白了,只好打斷夏瑛娘的話頭,問︰「什麼馮大官人、任老爺,他們和你們又有什麼干系?」
夏瑛娘遲了一下,道︰「這沈府難道沒有田莊族產嗎?」
陳芸實誠地搖了搖頭,道︰「我們府倒有一處田莊,就在西跨塘福壽山那一帶,不過,因著田莊佔地不多,年產微乎其微,歷年只作下葬之所,老祖宗又特許那守田莊的農戶無須繳納佃租,所以,我都管賬一個多月了,從來沒見過這一項收入!」
夏瑛娘听得連連點頭,道︰「難怪姐姐不曉得!」說著,又繼續道︰「我們莊里大多是佃農,一年一年,單指著地產度日,如今那馮大官人要賣田產,抵償該欠任老爺的款目,這本無可厚非,只是苦了我們莊子里那些農戶,一下子沒了田地,以後可怎麼活?」
「那你找我有什麼用?」陳芸了解莊稼人的苦處,迫不及待地追著夏瑛娘詢問。
夏瑛娘遲疑一下,才道︰「那任老爺得了這麼多田產,自然不能空放著,左右還是要往外租賃,可他要求莊戶們先付押金,我家相公倒還好說,手里頭有點積蓄,可莊里那些農戶就不行了,雖說往年存了銀錢,可因為每年
要向馮大官人上交佃租,手里太短了!」
陳芸听懂了,不禁疑惑道︰「咱們姐妹一場,你別嗔我多嘴!」
夏瑛娘搖搖頭,示意自己並不介意。
陳芸放下心,道︰「我剛才听了半天,你相公似乎與這事沒干系,既然如此,何苦往上擠呢?這說得好听一些,你家相公是為了一莊子人,可萬一以後生了變故,豈非自討苦吃?」
「這倒不全為他舍己為人,我向姐姐借錢,二則是為了買通任府管家,以求那打理田莊、收取租金的差事!」夏瑛娘慢慢地說,「我已完全說了,還望姐姐施以援助之手!」
陳芸見她要拜自己,連忙扶她起來,說︰「舉凡能拿銀子解決的事情,都不算是難事,難的是我才接了管家的差事,若從官中支取銀兩,不得不去請太太示下。即便太太發善心,同意我從賬上支錢,也恐讓人有了口實,說我以權謀私,拿著官中的錢邀買人心!」
夏瑛娘听了這話,又開始暗暗發愁。
陳芸特意瞟了她一眼,見她愁眉苦眼,不禁笑道︰「我這又沒說不幫你,你愁著一張臉做什麼?雖然官中拿不出錢,但我房里還有點子體己,連帶著相公每月四兩月錢和我的月錢二兩,攢了這幾個月,少說也有四五十兩,應該夠給你一次用了!」
夏瑛娘大喜過望,霎時眼角濕潤,間或望一望慷慨大氣的陳芸,哽咽著說不出話。
陳芸見她如此,忍俊不禁道︰「這又有什麼好值得感動?今日我幫你,明日你幫我,無非是人情往來罷了!」
夏瑛娘嘆了口氣,道︰「姐姐這話說得差了,你如今錦衣玉食,席豐履厚,而我菲食薄衣,哪輪得到我幫你呢?」
陳芸道︰「世事無常,誰曉得自己將來是怎麼樣?你只看到這府邸外在的氣派,並不十分了解內情,不像我,日日與那賬冊打交道,最曉得這府里是什麼景況,無非是寅支卯糧罷了!」
夏瑛娘听這話里大有乾坤,一時呆住。
陳芸不太方便和她說賬房的事情,只得岔開這話題,隨便聊了聊兩人婚後生活,然後傳了一桌客饌,姐妹倆且食且談,多少悲涼難耐,多少繾綣恩愛,盡付杯酒之間。
飯罷,夏瑛娘要趕著回無錫府去,陳芸想她路途遙遠,不能挽留,只好吩咐瑞雲好生送她出府。
瑞雲送了人回來,見陳芸孤坐窗下,頓感淒涼,連忙上前笑道︰「女乃女乃忙了這幾日,終于得空歇一歇了!」
「哪有這麼輕巧?」陳芸略帶感喟地說,「今兒歇一日,明日就該籌辦送給王家二姑娘的賀禮了,然後就到翼二嫂子家妹頭上,這一個接一個,只怕有得忙呢!」
瑞雲貼心道︰「女乃女乃整日忙得東奔西走,我瞧著,竟是瘦了一圈了,等咱們爺兒家來,恐怕又要心疼了!」
陳芸听了,立馬睨了瑞雲一眼,道︰「你一提他,我這心里就七上八下的不安穩。他這回去江寧,怎麼也有一個多月了吧,居然一封信也不往家里寄,真不曉得他到底忙什麼呢?」
「爺兒還能忙什麼?
不過是忙著求學問,以圖將來顯身成名罷了!」瑞雲迅速接話。
陳芸不置可否。
這時,瑞彩笑嘻嘻走了進來,上前道︰「女乃女乃,二女乃女乃那里有喜了!」
「有喜了?」陳芸面帶疑惑,「你別光說一半藏一半呀,到底喜從何來,你倒是說清楚啊!」
瑞彩笑吟吟道︰「二女乃女乃才被大夫診出有喜了,眼下,二太太、咱們太太都在延禧堂呢!」
陳芸愣了一下,暗嘆安綺春好福氣,一夕之間就有喜脈了,反觀自己日求夜求,這肚皮還是起不來,真是苦從中來,不由月兌口道︰「二嫂福氣真大,走,咱們也去瞧瞧吧!」
瑞雲稍微扶了一下,然後就寸步不離跟著陳芸。
轉眼到了延禧堂, 只見吳夫人、陳氏並潘翠蓮站在一處,安綺春老實躺在拔步床里。
陳芸趕忙上前道喜,吳夫人立馬笑得眉眼彎彎。
陳氏假意嗔道︰「你瞧你二嫂多好福氣,忽然之間,這就有了胎息,你怎麼就這麼不爭氣?」
陳芸羞得面紅耳赤。
潘翠蓮從旁笑道︰「三太太別怪我一個晚輩多嘴,這可怪不到她頭上,她一直盼著能有子嗣呢,只是復兄弟這一程子盡在外頭,他們小兩口聚少離多,這才是根源所在!」
陳氏一听,笑而不語。
吳夫人顧不上她們說閑話,只是呶呶不休地將孕中應該注意的事項一條一條說給安綺春听。
安綺春唯唯點頭。
吳夫人又怕她和沈翼年輕氣盛,耐不住房中寂寞,就拐彎抹角地勸他們節制房事,說什麼即便起了興致,也要趁早壓息,不然,大人們是享受了,反倒害了胎兒。
這一下,不光安綺春羞得低眉耷眼,連潘翠蓮和陳芸也面面相覷,紛紛垂下腦袋。
陳氏見吳夫人管得太多了,就往前湊了湊,不由自主道︰「我看你就少操點心吧,這孩子大了,心里早有主意,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哪輪得到你在這瞎囑咐?」
吳夫人喉嚨噎了一下,終究是把竄到嗓子眼的話壓了回去。慢慢調整坐姿,吳夫人目光一陣亂瞟,忽見丫頭青鸞端了茶來,連忙攔下,問︰「這茶碗事先洗過沒有?」
青鸞怔了一怔,道︰「這是我們女乃女乃素日用慣」
「素日用慣就不用清洗了?」吳夫人橫眉怒眼,「你光圖輕巧,哪知道喝茶不洗杯、閻王把命催的道理?」
青鸞慌張低頭。
吳夫人白了她一眼,道︰「行了,念你這是初犯,且端下去重新沏一碗茶來,以後務必仔細!」
青鸞立馬端了茶碗,慌不擇路地跑了出去。
陳芸見吳夫人如此小心,實在是太過了,不由暗暗嘆息,又見潘翠蓮神情復雜,似乎是心里不大痛快。
陳芸大致猜到潘翠蓮的心思,就默默靠住了她的肩膀,眼神示意她要裝得大方一些。
潘翠蓮曉得陳芸為了她想,默默心領意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