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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玉簟涼(四)

及至黃昏,落日熔金,晚霞似血,在外覓食了一整日的鳥兒們振著翅膀翩翩歸巢。

陳心饋挨家挨戶,請了莊里的耆老到自家商議喪儀,又命陳邦彥去籌備翌日抬棺的人手。

陳邦彥素日只與詩書為伴,是以交友不多,一夕之間,實難湊集那麼多壯漢,可一想陳父快停棺兩日,委實不好再耽擱下去,只得腆著臉皮求了幾家賣力氣的莊戶,矮子里挑將軍,湊足人數。

另一邊,嚴氏、金氏重新布置靈堂,陳氏、陳芸從旁輔助,壓著入夜的時辰住持開吊。

莊戶人家大多實誠,舉凡前來吊唁,必得手里捧著奠儀,親自送到老淚綿綿的陳母面前,說些寬慰人心的話語,燒些紙錢,然後放出一陣悲聲,表示對亡人的哀思。

如此送走一撥又一撥人,天色也全黑了。陳氏跪在棺前,想著老母親年事高邁,身子又不安泰,實在不好跪坐太久,就偷偷沖大嫂嚴氏、二嫂金氏使了個眼色,連勸帶哄地扶了陳母到里間歇息。

陳芸隨母親跪在靈前,膝蓋早疼得沒有知覺,眼見陳氏扶了陳母走開,不禁皺著眉毛揉了揉膝蓋,然後滿眼敬畏地望了望棺木,重新低下頭來,保持最初的肅然沉默。

約模又過了半個時辰,一彎月牙升到了空中,滿天星斗,縱橫交織,隱隱閃爍。

陳心饋安排好翌日的下葬事宜,想著到老母親身邊瞧一瞧,以免老母親傷心過度。才進院里,陳心饋迎眼就看見陳芸、陳薔靠門跪著,嚴氏、金氏跪在對面,連沈雪茹也守禮跪在靈前,不禁心中一驚,連忙走進堂里喊起眾人,一塊到陳母房內議事。

陳母固然心中傷心,但為了陳父的喪禮辦得體面,免不得要接二連三詢問陳心饋相關事宜。

陳心饋一一應答,只是答到席面上時,稍微顯得有點臉色難看。

陳母老心深算,自知兒子手上短了銀兩,于是道︰「你爹為你們哥倆辛苦操持一生,如今一旦去了,合該享受一場體面的喪禮。你弟弟去得早,無人為你分擔錢資,如果你手上短了缺了,只管來向娘要,雖則我這里也不多,但為了你爹的喪禮體面,無論如何,也不讓你為難!」

「娘說這話就羞慚兒子了,兒子從前不經事,如今也為人父母了,自知父母恩情深重,即便粉身碎骨,也難回報一二!」陳心饋說著,深深低下頭去,「眼下,爹沒了,兒子自該頂起家中的梁柱,好好操辦喪事,也請娘多多保重身子,不要傷心過度!」

陳母听了這一席話,感動得涕泗橫流,忍不住拿帕子擦了擦眼淚,道︰「你有承擔,自然是好,只是謹記一條,凡事量力而行,你爹的喪禮固然要體面,可也不能讓你負債累累,你也要到知命之年了,家中也有子女,便是為了他們,也要多多思量!」

「孩兒謹記!」陳心饋動情說著,慢慢又朝嚴氏走去,低聲道︰「你在這陪著娘,千萬要勸娘想開些!」

嚴氏望著他道︰「曉得了!」

陳心饋這才完全心安,轉頭朝陳母一拜,又對著金氏、陳氏

低了低頭,然後揚長出去。

陳芸見大伯父出去了,連忙回眸望了望母親,只見金氏沉靜自持,眼角尚余淚痕,不禁肅然起敬。

陳母看看天色黑了,想著明日還有得忙,趁早打發了嚴氏妯娌,一並連陳芸、陳薔、沈雪茹攆了出去。

回了廂房,陳芸見燈還亮著,床帳半遮半掩,沈復躺在床上臉朝牆,似乎是睡熟了。

陳芸想他最近勞累,生怕吵醒了他,就輕手輕腳到了床邊,坐下,正要動手月兌鞋月兌襪,忽見沈復骨碌碌轉過身來。陳芸嚇了一跳,忙捂著心口,道︰「我還當你睡著了呢!」

沈復嘆息道︰「我想到月前和外祖父開玩笑,說他將來能活到幾百歲,能享齊仙之福,哪料到一別幾月,外祖父身體每況愈下,而今竟然生死兩隔,永不得見!」

「人終究是要死的,像祖父這般得享高壽,又有子孫送終,已經算是修了大福了!」陳芸慢慢地說,「你想想那些流離失所的人,四處漂泊,孤苦無依,即便死在異鄉,身骨也無人料理,更別提年年有人掃墳了,所以啊,祖父是有福的人!」

沈復點頭稱是,旋即幫陳芸月兌了外衣,同枕而眠。

次晨,院子里哀聲大作,淒然慟心,原是陳心饋從外頭請了一幫吹吹打打的雜樂。一群人里有男有女,有美有丑,每人手邊帶著自己的看家玩意,敲、吹、打、彈,洋洋自得。

陳心饋雖然半生無能,但孝字當頭,免不得拼了家底,好生治辦幾桌翅席,請了抬棺的幾位壯漢喝酒吃肉,又在席中商定了細則,只等宴罷,方收拾了家伙什,往靈堂這邊來。

陳芸正默默哭著,忽見七八位好漢闊步過來,連忙朝最近的陳氏看了看。陳氏心思轉得極快,一面引著眾女眷退後,給抬棺的人留下空地,一面拽布拖麻,泣涕如雨。

抬棺的人見女眷們一身縞素,哭得泣不可抑,既感淒涼,又覺慘目,趕忙發足氣力,架起木棍,然後齊扎馬步,一鼓作氣將棺材抬了起來,然後喊著號子,抬出靈堂。

女眷齊放悲聲。

雜樂吹了起來。

陳心饋孝子扶靈,陳邦彥、沈復、陳克昌孫子輩執紼,另有幾房遠親跟在棺後,哭哭啼啼,綿延一路,一邊拋灑白花花數不清的紙錢,一邊朝預先定好的下葬地奔去。

終于到了午時,抬棺的人悉數回來,大半莊戶陸續前來赴宴,一時如蜂屯蟻聚,熱鬧非凡。

宴如流水,倏忽過去,賓客酒足飯飽,各自散去。

陳心饋接連勞累幾日,許久不曾合過眼眸,而今喪禮過去,免不得要告乏回家休息。嚴氏、金氏韌性強一些,仍舊合力收拾席面,陳氏、陳芸寬解陳母,陳薔、沈雪茹坐在一處聊天。

只听沈雪茹道︰「外祖父這一去,旁人倒不相干,只連累你服喪一年,恐怕要耽誤議親了!」

陳薔倒是看得開,「無所謂連累與不連累,何況,我心里並不想太早出嫁。咱們女兒家不比他們男人,三妻四妾,旁人也不會指三道四,咱們餓死事小,

失節事大,我寧願嫁得晚些,也要尋到一個知冷知熱的人,不然,豈非步了柳姐姐的後塵?」

「柳姐姐?」沈雪茹疑惑了一下,旋即豁然開朗道︰「你說的是雪姐姐,她不是嫁到隔壁莊子里了嗎?」

陳薔嘆了一聲,道︰「你不曉得,雪姐姐的相公是個大粗人,平素只會動手打人,尤其是在傳出雪姐姐和我哥哥有私之後,那大老粗更是變本加厲,成天沒有好臉色給雪姐姐!雪姐姐是個能屈能伸的,為了不讓家里人擔心,只能咬著牙默默忍受。」

沈雪茹皺起眉頭,道︰「忍什麼呀?活得這樣憋屈,干脆和離得了!」

「哪有這般容易?古往今來,只有夫休妻,何曾有過妻休夫的先例?雪姐姐自嫁給那大老粗那日起,便是那大老粗的人了,只要那大老粗不松口放人,雪姐姐便是每日挨打挨罵,也只有忍著的份兒,何況,柳大爺和柳大娘並不希望雪姐姐和離!」

沈雪茹越听越不不懂了,忙道︰「為人父母,無有不盼著子女好的,哪有眼睜睜看女兒跳入虎狼窩不管的?」

陳薔道︰「那是你以前沒見過,如今算是見識到了!」

沈雪茹張口結舌,久久說不出話。

正巧陳芸出來,見姐妹倆湊在一處,就慢慢靠到兩人身邊,道︰「太太才吩咐了明日啟程,你快去收拾細軟吧!」

沈雪茹應了一聲,慢慢起身走開。

陳薔正要動身,陳芸拉了她的小手,問︰「我瞧她剛剛神不守舍的,你同她說什麼了?」

「倒也沒說什麼,只是同她說了柳姐姐的事!」陳薔老實道。

陳芸眼睫一動,想著柳如雪和夫君琴瑟不調,不禁一嘆,道︰「你和她講倒也罷了,只是千萬不要在彥哥兒耳邊多提,他和雪姐姐從前有情,若是再犯了心病,唯恐你家中不安生!」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芸姐姐以為我哥哥還不知道嗎?」陳薔嘆息著搖了搖頭,「他只是藏在心里不說罷了。有好幾次,我都瞧見他一個人偷偷跑到雪姐姐家門前,去瞧雪姐姐回家了沒有,可自從鬧了那樁丑聞出來,雪姐姐的男人再不許她離家一步,哪能再見?」

陳芸嘆了一嘆,道︰「彥哥兒是個痴人,不過,他和雪姐姐這輩子再無緣分了,兩人各有家室,且先管好家里的事才對!」說罷,又朝陳薔問︰「蘇嫂子如今還不肯回家?」

「我看嫂子這回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了,誓死要與我哥哥鬧掰,不然,爹娘都去了她家三四次了,她怎麼還不肯服軟做低?」陳薔又搖了搖頭,「窮就原委,哥哥也有做得不對的地方,只是嫂子也太狠心了些,說走就走,說不回來就不回來,一點也不給爹娘臉面!」

陳芸連連嘆氣,心想︰「真是造化弄人,假若陳邦彥娶了柳如雪,蘇氏另嫁旁人,倒也算兩下美滿,可偏偏命差一線,駿馬駝了丑婦,佳人嫁了村夫!」再一想︰「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如今喪事已畢,眼瞅著要家去了,還是趁早收拾行囊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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