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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人月圓(一)

到了陳氏屋里,春蕪忙著鋪了宣紙,又一刻不歇地研磨。陳芸見沒自己什麼事,就陪陳氏坐著聊了一會子天,等春蕪忙活完了,才慢慢走到平頭案邊,捋了袖口,道︰「太太打算寫什麼?」

陳氏前思後想了半天,才道︰「按照往年的慣例,老爺都是中秋前才回家一趟,今年不同了,大老爺要過六十壽誕,你只在信里將這樁事寫明,其他的,倒也沒什麼重大的事,你就看著寫吧!」

陳芸心下明白,悶頭想了一番措辭,細筆勾勒成字,落紙七行,然後等墨跡陰干了,才翼翼小心捧給陳氏觀閱。

陳氏一目十行,見字跡小巧娟秀,心里已是喜歡,又見陳芸信中所寫妥帖周到,不免更加欣賞,就夸道︰「看你這字,頗具功底,想來是私底下十分用功的緣故了!」

陳芸謙虛道︰「太太謬贊了!」

陳氏不置可否,只是吩咐春芝將信收在匣子里,然後又命春蕊、春燕兩個小丫頭進來伺候梳洗。

陳芸不好走開,只得呆在旁邊看著,等陳氏梳洗完了,才敢請辭離開。

回到落梅院,天已經徹底黑了,半空中浮著朦朦朧朧的霧,一輪下弦月就藏在霧里。

瑞彩見她滿身疲憊,趕忙去打了盆井水,伺候她卸妝洗臉,瑞雲也忙著打了盆熱水,伺候她燙腳解乏。

陳芸燙了一會子腳,覺著渾身舒坦了不少,就命瑞彩在窗下的羅漢床上鋪了一條氈褥,歪上去看了會《花間集》。

翻了十來首詞,不覺已經夜半,陳芸實在挨不住困意,就撂下手里的書本,慢慢朝里間走去。

黑甜一覺醒來,陳芸梳洗過後,如常到陳氏房里請安。陳氏沒要事可說,不過是炒冷飯,將一些雞毛蒜皮卻能體現人際關系的小事翻來覆去地說給陳芸听,讓她警醒銘記。

陳芸一老一實地听,直到陳氏感覺口干舌燥,打發她離開依梅院了,才如蒙大赦地行禮告退。

出了院子,陳芸走了有一射之遠,只見園內芳菲正好,檻曲縈紅,檐牙飛翠,粉白的薜荔花緣牆而生,繁盛至極,又見九曲十八彎的石子路兩邊灌木叢叢,連莓苔也不甘寂寞地爬了出來,一點點侵略到鵝卵石上,很是清幽古致,不由心下喜歡。

慢慢回到住處,只見廊下飛來幾只小麻雀,嘰嘰喳喳地四處張望,籠子里的鸚鵡嫌它們吵鬧,飛上飛下地表示不滿。

陳芸一笑置之,進了里間,先喝完茶解解渴,然後重新取了昨夜看到一半的《花間集》精讀。

讀了有一會子,只听外頭有人說話,陳芸心下好奇,忙將手里的書本放在案上,然後整了整衣裙起來,慢慢悠悠出去觀望。

剛剛走到門邊,見來人正是母親金氏,陳芸大喜過望,一邊笑、一邊熱情招呼道︰「娘怎麼不打招呼就來了?害我一點準備也沒有!」

「嗨,能有什麼好準備的?」金氏笑聲細細,「難不成你不待見我來你們府上串門子?」

「哪能呢?狗不嫌家貧,兒不嫌母丑,女兒便是嫁到皇宮里,您照樣也是親娘,這可是月兌不掉的!」陳芸說著笑著,迅速掀了黛綠撒花軟簾,引著金氏進入房間。

金氏進去坐下

,見屋子里古樸靜雅,陳設簡單,里間外間以連環斗壁門隔開,又有東西兩面葵花蕉葉月洞窗相對,采光、招風都極好,整體來說,雖沒擺放什麼金玉器件,但青花瓷卻處處可見,又兼瓷瓶里插了牡丹月季,真個紅香綠玉,香氣幽幽。

陳芸想母親難得來一趟,就殷勤地打發瑞雲去備了幾碟糕點,又命瑞彩沏了杯濃濃的綠茶來,然後親自捧了送到金氏手邊,見她接下,又忙著走到牆角,打開漆紅花心藤櫃,從里頭取了個大迎枕出來,然後笑意生春地回到榻邊,很貼心地墊在金氏腰下。

金氏見她忙得團團轉,弄得自己跟皇帝巡幸一樣,不禁笑道︰「咱們娘倆就別這般客氣了,我今個只是順道過來瞧一瞧你,並無什麼要緊事,你別走來走去地瞎張羅了,且安心坐下,咱們娘倆說說話!」

陳芸抿唇一笑,慢慢坐到對面,只見金氏紅光滿面,精神抖擻,頭上梳著單刀髻,疏疏點綴兩朵絹花,身穿一襲玫紅褙子,領襟袖口都繡了海棠花,不禁笑道︰「怪不得人說三分人才,七分裝飾,娘今日這打扮是用心了,可比往日好看多了!」

金氏听了,連忙哎呦一聲,道︰「眼瞅著快四十歲了,年紀上來了不說,容貌也差了不少,若總穿這些紅紅綠綠的衣裳,即便旁人不說三道四,我自己也覺得臊得慌,今個要不是特意來看你,怕露了窮,給你丟臉,我才不穿這樣招眼的衣服,白白惹人笑話!」

「娘這麼少相,看上去至多不滿三十,哪里像是三十出頭的模樣呢?」陳芸討好地說著,見金氏連連搖頭擺手,趕忙道︰「正好我這里新得了幾匹尺頭,顏色又挺適合娘的氣質,要不,您今日順便拿回去吧,將來是留著裁衣、還是留著送人,您自個拿主意,總比放在我這,白白落灰得強!」

金氏淡淡笑著道︰「這個不急!」說著,又很仔細地打量了陳芸一圈,只見她頭梳墮馬髻,發間插了支碧瑩瑩的玉釵,並著一支搖搖欲晃的金鳳步搖,模樣和原來並無大差,只是精神殘減,一襲桃紅敷繡梅花對襟褙子空空掛在身上,顯得身形消瘦,不由關心道︰「我怎麼瞧著你比先前消瘦了?連衣服也大了一圈出來!」

陳芸面露尷尬,道︰「娘可千萬別多心,並非我最近過得不好,這一向老太太、太太待我都極好,恨不能掏心窩子對我,只怪我自己不爭氣,一遇到酷熱天氣,胃口就變差了!」

金氏听了,半天沒有言語,最後又莫明其妙地高興起來,巴巴問︰「你只是胃口不好,沒有什麼旁的癥狀嗎?」

「就是不大想吃飯!」陳芸誠懇說著,瞥眼見金氏失望地塌了塌肩,立馬反應過來她剛才在懷疑什麼,于是羞紅了臉,嗔道︰「娘,你想什麼不好,怎麼想到那頭上去?」

「哎呦,我的傻閨女呀,你這一成了婚,怎麼腦子還不好使了呢?」金氏嘆著氣,拿手指指了指陳芸,然後才靜下心來,平心靜氣道︰「你和復兒成婚已有三月,雖然你們夫妻和睦,長輩們也和善,懷胎不急于一時,可要是能懷上的話,那也是錦上添花的好事,你們老太太若知道了,定然樂得跟花一樣,便是你姑媽也會對你另眼相待!」

「這種事,天時、地利、人和缺一

不可,稱得上是可遇不可求,哪里是一時之間想有就有的呢?」陳芸語帶哀愁,「何況,相公這幾個月正在江寧游學,沒個一兩個月是回不來的!」

「听你提到復兒,我倒想起彥哥兒來了,你都還沒听說吧,他才進了會試,如今已是進士加身了!」金氏滿眼發光地說著,忽然又在臉上流露出一點點期待,「復兒也求了十來年的學了,學問自是有的,只不知他何時才能熬出頭來,掙個功名給你臉上添光!」

陳芸不置一詞,沉默了好一會子,才問︰「我許久不聞家里的事,彥哥兒和堂嫂和好了沒有?」

「還沒呢,你堂嫂自打回了娘家以後,倒像吃了秤砣鐵了心似的,理也不理你二伯父一家。你二伯父和你二伯母人老心短,又舍不得孫兒,倒好聲好氣登門求了幾回,可你堂嫂不僅不給他們好臉色瞧,還端了盆冷水潑他們身上,他們只好悻悻回來了!」

陳芸听了這層細故,默默一嘆,然後開口問︰「彥哥兒自堂嫂離家出走,就沒去低聲下氣地求一求過?」

「說來也怪,你堂嫂離家好幾個月了,彥哥兒竟是一回也沒有去他岳丈家拜訪!」金氏此刻細細想來,也感到十分納罕,「不過,彥哥兒是有學問的,許多事都是啞巴吃扁食心里有數,恐怕這事也是如此,我們不明底細,還是不要背地猜來猜去了!」

陳芸點頭稱是,旋即又問︰「祖父最近身體如何?」

「我瞧著是日薄西山了,成天際暈暈乎乎的,說起話來,也是嘟嘟囔囔連不成句!」

金氏如實相告。

陳芸听了,憂心道︰「不是一直吃著藥嗎?」

「吃著藥是一回事,管不管用,又是另外一回事了!」金氏唉聲嘆氣地說,「你又不是不知道外頭那些游方醫生,嘴里哪有什麼真話?不過是听著病患家屬的話頭,添油加醋地恐嚇人一番,然後就稀里糊涂地開個藥方出來,讓你照方抓藥。一吃吃了幾劑,最後又不見效,雖然于身子並無大礙,可那病卻是延誤了,再等去找正經大夫來診治,又要車費、又要馬費、又要診金、又要藥錢,哪個請得動呢?」

陳芸知道這是實話,只得嘆息一聲,又見窗外日頭上來了,這才心平氣靜地問︰「看這天色快到正午了,娘好難得來這里一趟,要不要我去稟明太太,留娘住下幾日?」

金氏連忙婉拒︰「別麻煩了,我今日專門來瞧你的,如今見你大安,我這心里已十分滿足了,現下沒有別的想頭了,只想著趕緊去給你祖父抓藥,然後快快回莊里去!」說著,站了起來。

陳芸見她要走,趕忙攔下道︰「娘可別和我外道,你好難得來一趟,我怎好意思讓你空手回去?甭跟我說什麼外人的閑話,這鳳凰棲在梧桐樹,自有閑人論長短,他們不嫌嘴累,只管私下嚼舌根去,反正我是一個字也听不見的!」說著,見金氏停下腳步,陳芸連忙接下腰間系著的香囊,一把塞到金氏手中,道︰「這里頭是我這個月的月錢,一共是二兩二錢,雖然不多,可好歹是我一番心意,娘不要推來推去了,等下,連著那幾匹尺頭一總帶了去吧!」

金氏滿是感動地望著陳芸,久久不語,只是沉沉點了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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