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夫妻倆新婚數月,正是難解難分的階段,雖然一夕兩地相隔,但互通信件,漸漸成了家常便飯。
這日,天色正暖。陳芸遵從陳氏的吩咐,召了賬房的管事核對各家各院丫頭小廝的月錢分發事宜。
查漏補缺了半天,陳芸除了感覺到有點累之外,還見識到府里的下人系統有多麼龐雜。
那沈母年高位尊,不光享有月銀十兩的份例,院里還配了兩個大丫鬟,六個小丫鬟。這大丫鬟的月錢是五吊錢,小丫鬟的月錢是二吊錢。周夫人、吳夫人、陳氏三位太太是月銀五兩,以林姨娘為首的姨娘們月銀二兩,潘翠蓮、安綺春、陳芸的月銀是二兩五錢,沈雪沅、沈雪茹的月銀是一兩,余者管事、媽媽乃至府里的馬倌皆有份例。
陳芸趁著空閑的時候,屈指算了一算,府里光是每個月開給下人的花銷就達二三十兩,更不必說還有這些太太、女乃女乃、小姐。幸好現在還不是她管賬,否則,就她這惜財如命的性子,每日眼睜睜看著銅板子流水似地往外流,光是傷心也該傷心死了。
辦好這樁差事,陳芸伸了個懶腰,又見窗外綠蔭匝地,鳥雀唧啾,不免起了觀園之心,就吩咐瑞彩進來收拾了桌面的賬冊,獨自走出听雨軒,慢慢朝荷塘那邊去。
趕巧潘翠蓮從外頭進府,遠遠瞧見她在閑逛,就悄無聲息地從後頭追了上來,笑道︰「妹妹這是逛園子呢?」
陳芸吃了一驚,回頭見是熟人,就慢慢笑道︰「盯了半天的字,覺著眼楮有點酸,就想著出來散散心,順便也歇歇眼!」說罷,見跟在潘翠蓮身後的小丫頭手里拎著藥包,不免關心道︰「嫂子這是才從外面回府?」
潘翠蓮心里藏不住事,直言直語道︰「嗨,還是那年生逢元落下的病根,調養了這幾年,總是不大見好,所以就重新找了個大夫,另抓了一副藥,也不管有用沒用,先吃著瞧瞧!」
陳芸點點頭,不好往下審問人家的**,只改口道︰「這幾日天氣奇好,怎麼不見二嫂出來見人?」
「她呀,就跟見不得光一樣,日日藏在屋里,連個門也不肯出,我倒好心去約過她幾次,誰知她一點不領情,仍舊守著院子種草繡花,真真是個榆木腦袋,冥頑不靈!」潘翠蓮很不待見地說著,忽然又話鋒一轉,道︰「不說她了,對了,你最近听了什麼新聞沒有?」
陳芸很誠實地搖了搖頭。
潘翠蓮一臉惋惜,道︰「這樁事傳得滿城風雨的,你居然還不知道,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陳芸笑道︰「我這日日呆在府里,連個大門也出不去,就是想听消息,也得有人說給我听才是啊!」
「我這個包打听現在不上趕著來告訴你了嗎?」潘翠蓮笑意橫生,「這月月初,蘇州鹽商曹員外家不知犯了何罪,朝廷抄了府邸不說,還將一家子男女老少全關在府里,不準外人隨意進出!」
「曹員外?」
陳芸對這個鹽商馬員外實在知之甚少。
「是呀,這曹
員外可是咱們蘇州城里出了名的大財人,手里又握著蘇州的鹽道交易,經營得風生水起,一點也不比那淮陽兩地的鹽商遜色。外頭人都傳他家里錢過北斗,米爛陳倉,住的是高樓大廈,穿的是綾羅綢緞,用的是金玉珊瑚,騎的是寶馬良駒,誰能料到這一夕遭了難,不光錢財散盡,家里人也落得個四散而逃的下場!」
「這世上之事大抵如此,成功易,守功難;斂財易,守財難。又有雲︰成立之難如登天,覆敗之易如燎火。」
陳芸嘆息。
潘翠蓮附和道︰「是呀,吉藏凶,凶藏吉,富貴那能長富貴?只是可憐了那曹家幼子,才剛十歲出頭的年紀,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家里又遭了這樣一場飛來橫禍,以後該如何謀生呢?」
「听嫂子剛才所言,這曹家家底殷實,奴僕眾多,想來那府里也應該聚了不少親朋,怎麼這一夕遭了劫難,那些至親好友全不肯接濟曹公子呢?」陳芸出聲問道。
潘翠蓮搖了搖頭︰「一朝馬死黃金盡,親者如同陌路人!當初曹家轟轟烈烈的時候,那些人亞肩挨脊,趨炎附勢,恨不能吮癰舐痔,而今曹家遭了大難,他們又全都掉臂而去,真是世態炎涼,人心不古啊!」說著,又是一嘆,「去年,曹太太在內府宴請女眷,我倒還有幸見過那曹公子一眼,外相自是好的,面如冠玉,唇如涂朱,便是那談吐、舉止也是不凡,又是從小讀著私塾,這要是家里沒遭難,將來怎麼也能中個舉人,如今可不行了,門楣沾了恥辱,所有人避之不及,這曹公子怕是討生活都難!」
「‘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陳芸念著《桃花扇》里的唱詞,不禁一嘆道︰「還是這戲文說得妙啊,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到頭來,夢一場,只是過眼雲煙。」
潘翠蓮見她感慨良多,心里也是思緒綿綿。
兩人默默走著,忽然看見陳氏身邊的丫頭春蕪慌慌跑來,上前道︰「兩位女乃女乃居然在一塊呢,這可省了奴婢來回跑腿了!」
潘翠蓮見她熱出一頭汗來,忙道︰「你們太太找她,倒是意料之中,找我,又所為何事呢?」
春蕪舌忝了舌忝發干的嘴唇,道︰「不是我們太太找,是表公子從揚州趕來接姑女乃女乃回那邊去,老太太可憐表公子一路風餐露宿,就和二太太、三太太商量著要入夜給表公子接風洗塵!」
「姑媽才住了一月不到,這就要趕著回去了?」陳芸疑惑地問。
春蕪笑道︰「姑女乃女乃自是舍不得走,可表公子說家里有事,趕著請姑女乃女乃回去料理!」
潘翠蓮听了,不屑道︰「天塌了,還有地扛著呢!姑媽一介婦人,又不好賣頭露腳,有什麼了不得的事非要她趕回去料理?依我看,倒是咱們這位表哥弄鬼兒呢!」
陳芸驀然一笑,道︰「說起這位表哥,我倒是從未見過呢!」
「我也沒有親眼見過,畢竟姑媽有好幾年沒回老宅了,平素也只是听她說這表哥如何如何任性妄為,如何如何戀酒迷
花,正好今夜為他接風洗塵,咱們可以見到真人啦!」
潘翠蓮說著,舉步避過花叢,陳芸眼明腿快,也跟在後頭。
到了夜里,沈母命人在樂壽堂擺了兩桌豐豐富富的宴席,中間以屏風隔開,一席專坐男眷,一席專坐女眷。
陳芸想著自己輩分低,不好指手畫腳,亂作言辭,就安安心心坐在安綺春旁邊,一頭吃飯,一頭默听座上的長輩們說閑話,只听沈母道︰「听說老大今日又相見了幾個後生,可有中意的沒有?」
林姨娘知道是在問自己,忙道︰「我還沒來及問,不過,我特意躲在屏風後面瞧了瞧,那頭一個後生倒還好些,不光長得風流俊雅的,學問也有,家里又頗有些資產,可後面的就越來越不成樣子了,有的呢,打眼一瞧,不文不武的,一看就是干不成事的模樣;有的呢,長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別說雪沅眼高,便是我,也瞧不上!」
「雖說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可天意難以預料,有些人,你表面看著是庸庸碌碌,無所作為,但人家的命格都在後頭呢。現在,你瞧不起人家,嫌人家這不好那不好,真等到人家高飛遠舉的那一日,我看你高攀也攀不起!」沈母且笑且言,「所以啊,這話不能說滿,事不能做過,你也要掂量掂量自己有幾斤幾兩重,沒得存了那攀龍附鳳的心思,高不成、低不就的。你也要好好想一想,總這樣耽擱下去,是害了誰?」
林姨娘听了這話,不禁陷入沉思。
雖然沈母有幾句話很不中听,暗中嘲諷她眼高于頂,不切實際,可也恰恰點到了她的痛處。
她本是賤籍出身,若非搭上了沈稼君這股東風,只怕這輩子也要深陷泥淖而不得出,所以她平時對沈稼君一半敬重、一半感激,可眼瞅著身邊人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她也不禁擔憂起來。
她這一生,算是一眼望得到頭了,唯一的希望也只放在沈雪沅身上,希望沈雪沅能夠嫁個高門大戶,讓她老有所依,可偏偏沈雪沅又是個牛心拐孤,跟那沈稼君是一個心思,寧可夫婿家里窮些,也要順心順眼,不然,就寧願一輩子也不出門。
想著想著,林姨娘默默一嘆,開始緘口不語。
這時,屏風那邊有腳步聲響動,然後就見沈衡、沈翼兩兄弟引著一個白面小生上前來。
那白面小生踱步上前,打躬作揖,道︰「給老祖宗請安,各位太太、姊妹弟媳,這廂見過了!」
沈母滿臉慈愛地盯著常源,道︰「去見過你大舅舅了?」
常源點點頭,道︰「見過了,只是大舅舅似乎精神不大好,才說了不到十幾句話,就困得要打盹,我又不好在旁邊叨擾,只得先告了辭,往二舅舅院里去,不承想卻撲了個空!」
吳夫人听他去了自己院里,趕忙解釋道︰「老爺這幾日正忙著談生意呢,連我也見不到人,你別多心,要想出去逛一逛了,只管找你這兩位表弟,他們熟門熟路,你想去哪兒玩,他們都能帶你找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