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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並蒂蓮(四)

「前日,幾個短工到賬房領錢,鄭管賬按事先約定的工酬發了工錢,哪成想啊,還沒過了一天,那幾個短工去而復返,聲稱府里少付了他們工錢!」沈雪晴無奈地說著,「我最初听說這件事,便隱隱覺得哪里不對勁,果不其然,還沒等我去追究問責呢,太太先討上門了!」

陳芸听得一籌不展,就滿臉困惑道︰「原不干姐姐什麼事,朱太太還能胡亂加罪?」

「既說定了由我掌家,事又出在我頭上,太太當然要第一個找我了!」沈雪晴苦澀地笑了笑,「昨天,太太理直氣壯沖到我房里,我還沒得來及向她請安呢,倒先挨了她一通訓,她說我管家不力,連這點小事也顧不周全,不堪重托,直接奪了我的管家之權!」

陳芸听了,短不了嘆幾聲氣。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一個新婚婦,落在偌大的朱府,無依無靠,即便受了莫大的委屈,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里咽!」沈雪晴唉聲嘆氣,「無官一身輕,我如今清清閑閑,倒也沒什麼不好!」

陳芸听了這麼多,忍不住道︰「姐姐受了這樣大的委屈,為何不告訴朱公子呢?」

「告訴他,又能怎樣?」沈雪晴一副無如奈何的模樣,「大哥是軟骨頭,一向逆來順受,連大嫂被二嫂欺負,他也不敢張嘴維護;二哥行為放誕,素來沒有建樹,平生只愛走馬觀花,尋柳問花;三兄弟中,只有相公博文約禮,孜孜上進,老爺也對他青睞有加!」

「我知道相公心疼我,如果我私下對他發牢騷了,他必然會為我討個公道,可以後怎麼辦呢?」沈雪晴說至此處,連聲音也變得軟綿綿的,「即便我出了這口惡氣,可凡事有一有二不能過三,我不可能每回都勞煩相公,而太太,我也得罪不起!」

「那朱太太與老爺雖不是患難夫妻,可他們攜手半生,誰能擔保他們沒一點情分?」沈雪晴面容淒苦,「再說,老爺年紀大了,耳朵更加軟了,最容易听取枕邊風,我這生的榮辱富貴全系在相公身上,即便我受些委屈,也萬萬不能拿相公的前途做賭注!」

陳芸搜腸刮肚,實在想不出什麼安慰的話來,只能道︰「原以為姐姐嫁進朱府,以後一定稱心遂願,哪成想這風光背後,也有諸多無奈!」

「豪門大族,府里的管事、媽媽、丫鬟、小廝,歸里包堆好幾十口子人,一人一心、一人一嘴,本就不是那麼容易對付,再說了,我這上頭還有兩個嫂子呢,俗話說,一人心里沒有計,三人肚里唱本計,可不得慢慢熬嗎?」沈雪晴前腳踏進靜心院里,轉頭看向若有所思的陳芸,道︰「趕明兒,你嫁到我們府來,個中艱辛,你就會懂得了!」

陳芸眼楮一,微微錯開沈雪晴的視線,道︰「還是沒影的事呢,姐姐切莫取笑我!」

「咱們什麼關系,你還和我打馬虎眼?」沈雪晴略帶怪罪地說著,「我可是听到風聲了,三伯母已說服三伯父了,三伯父也點頭同意了,還私下要了你的八字帖,這可不是事成了**分了嗎?何況,連老祖宗也親口對我說,等翼哥兒成婚後,三伯母就著手安排你和復兄弟的親事!」

陳芸得了準信,內心不由一撼,如花笑意浮現在眉梢眼角。

這時,兩人已經進了院子,沈雪晴見院里靜悄悄的,以為嚴氏妯娌倆在房里說話,就款步進了堂屋。進去,沈雪晴一面解開身上的大斗篷,一面四下搜尋了一遍,見金氏妯娌倆並不在屋里,就好奇道︰「真是奇怪,外頭雪天雪地的,兩位舅媽怎麼不在屋里?」

「姑媽這幾日總愛喊娘和伯母過去說話,眼下又不在屋里,多半是去依

梅院了吧!」陳芸半帶揣測地說著,一面引著沈雪茹先落座,一面坐到她斜對臉的位置。

「我瞧著,伯母和舅媽很合得來,等以後成了兒女親家,親上加親,她們倆還不更加親厚?」沈雪晴哈哈笑著,見陳芸不搭話,就道︰「不取笑你了,跟你說件正事,我呢,想從你這兒拿幾種繡樣!」

「又不是什麼稀罕物,姐姐隨我來吧!」陳芸面帶微笑,領著沈雪晴進了烏木雕荷花碧紗櫥里。

在剔紅粉彩福壽祿紋小立櫃里翻了片刻,陳芸捧著一摞繡樣,慢慢悠悠走到沈雪晴面前。

沈雪晴順眼看去,見里頭有‘鳳戲牡丹’‘五福捧壽’‘喜報三元’‘蝴蝶戀花’‘蟠龍飛鳳’‘歲寒三友’‘吉慶有余’‘梅英采勝’等繡樣,就隨便挑了幾件,然後坐下來繼續談天。

閑話不到一盞茶功夫,芙蓉、芙歡進來請沈雪晴離府。

陳芸听聞朱庭玉來了靜心院,連忙趕人道︰「天色快不早了,姐姐也該回朱府去了!」

「如果有可能,我倒真不想回去!」沈雪晴面帶疲倦,「這一回去,又要應付二嫂下軟刀子,又要哄太太放懷開心,哪里比得上咱們姐妹幾人和和氣氣好呢?」

「我倒是願意日日見到姐姐,只怕朱公子不大肯呢!」陳芸戲謔兩句,引得沈雪晴嗔怪不已,只得又恢復正經道︰「罷了,不尋姐姐的開心了,姐姐快回去吧!」

沈雪晴微微頷首,吩咐芙蓉收下繡樣,急匆匆離開靜心院。

陳芸空閑下來,著手拾掇些零碎打發時間,中間品味起沈雪晴告訴自己的消息,不由笑容滿面。

至晚,金氏從外面回來,陳芸見母親面色異常平靜,心里猜測不斷,于是一邊迎母親落座,一邊試探︰「娘平常去姑媽那里,頂多坐上一個時辰,今日怎麼呆了這般久?」

金氏拿憐愛的目光看向陳芸,道︰「下午,你姑媽跟我提了,說是你姑丈已經同意你和復兒的婚事,只是具體什麼日子成親,還得等沈二爺成了親,再做商榷!」

「另外,你姑媽還和我商談了聘禮!」金氏一句一句平板地說下去,「咱們是小門小戶,娘也不敢多要,省得讓外人嘲笑咱們眼高手低,專為了那點聘禮嫁女兒!」

「娘!」陳芸感動于母親的心思細膩,忍不住投懷送抱,「你百般為女兒著想,女兒實在無以為報!」

「咋娘倆兒,還要計較這個?」金氏苦澀笑著,稍微平復了情緒,又拿商量的口吻道︰「下午,我和你伯母在你姑媽房里說話,我听你伯母言下之意,是想回家去了,我想咱們在這兒住了有七八天了,克昌一個人在家,我心里總歸是不放心!」

「若按我的主意,親戚間往來本是好事,可凡事要有個度,過密反生,咱們娘倆打攪了許久,明日也該回鄉去了!」金氏長長嘆了一口氣,見陳芸眉宇間透露出舍不得的神態,心里也是不忍,「只是見你和復兒感情日篤,娘又不忍心拆散你們,真是為難!」

「娘若不說,女兒還想提醒您這事呢!」陳芸迅速收斂了離情別態,慢慢道︰「克昌活潑好動,平素又不服管教,祖父祖母年事已高,精神又弱,平時連挑水都很費勁,怕是管不住克昌這精氣鬼,咱們離家這麼久了,又不知道家里是個什麼情形,確實該回去了!」

金氏點頭稱是,暗自琢磨了片刻,才與陳芸商定明日辰時收拾包裹,再向陳氏拜別。

夜色漸深,各院各戶已經落鑰閂門,差不多開始熄燈睡覺。

落梅院里,四下靜謐,平順抱著暖被窩在外屋上夜,沈復則平躺在拔步床里,

一口吸、一口吐呼呼睡著。

沈復睡得香甜,難得做了一回美夢。他夢見春暖花開,自己與陳芸成婚拜堂,繼而又夢見稻苗黍黍,兩人挽手漫步在平疇沃野里、相依相偎在藍天白雲下、同舟共濟在碧湖蓮葉間

可夢的後半段畫面突變,他夢見山河形勝,自己一個人憑風而立;夢見平川廣野,自己一個人落寞而行;夢見無垠瀚海,自己一個人惶而走;夢見雷電交加,自己一個人徹夜不眠

他在夢里悲喜交集,在現實里翻身如反掌,汗流如雨下,最終帶著恐懼從夢里掙扎醒來,又接連驚呼幾聲。

平順听到動靜,一個激靈從地上爬起來,慌手慌腳跑到屋里察看。因見沈復依著欄桿吁吁喘氣,心知他是做噩夢了,平順太息一聲,發牢騷道︰「我的爺兒,只是做個夢而已,你這亂喊亂叫什麼?我還以為鬧了鬼呢,差點把我嚇了個半死!」

沈復假模假樣扇了平順一巴掌,笑罵道︰「嚇死你倒好了,省得你天天來添我的堵兒!」

平順白挨了罵,忍不住叫屈道︰「我的爺兒,我本本分分守夜,哪里又惹你生氣了?」

「你完全听太太的話,奉命看守著我,成日不準我出去,這還不是給我添堵?」沈復氣鼓鼓地說著,「不是我嚇唬你,等我胳膊好了,頭一個饒不得你,你給我等著吧!」

平順喊冤道︰「我的爺兒,我一心一意為了你好,看著你不讓你出去,也是怕你再摔著捧著,你怎能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呢?」

「好啊,你越來越不成體統了,居然還敢罵我是狗,看我不砸斷你的狗腿!」沈復隨手抱了枕頭,瞅準了平順的雙腿扔去。

平順不敢和主子胡鬧,只能一邊往外屋跑,一邊喊︰「爺兒要打我尋開心,也得等傷勢平復了再說,如今你還吊著胳膊,萬萬不能胡來!」到了屋外,又延長脖子沖屋里喊︰「反正我就在爺兒身邊伺候,爺兒要想收拾我,什麼時候不行?何必非要今夜呢?」

「夜色深了,爺兒再胡鬧,小心老爺那邊听得動靜,到時您就是有一百張嘴,恐怕也解釋不清楚!」

沈復听到最後一句,忍不住咒罵道︰「好你個平順,居然還學會拿老爺壓我了?等我胳膊好了,第一個揭你的皮!」

話音剛落下去,外面就傳來五聲撼天動地的敲鑼聲。

沈復听見動靜,心知再過一個多時辰天就要亮了,就平服下心緒,仰頭睡下。

轉眼天亮,沈復盥漱過後,由瑞雲、瑞彩侍奉著用了早飯,然後枯坐在平頭案前,听臨時請來的先生徐靈澈講解文章。

過了辰時,徐靈澈因為月復痛要去茅房大解,只好布置一篇文章,讓沈復朗讀成誦。

沈復懶得听從先生的安排,干脆喊了平順進來取笑,不料從平順那里得知金氏母女已經告辭離府,于是他氣憤地躲了躲腳,道︰「平白無故的,怎麼不辭而別呢?」

平順見他不高興,笑著從胸口掏出一封信,並拿到他眼門前晃了晃。

沈復見了一把奪過來,急不可耐拆開來看,只見信里塞了一張薛濤箋,箋上詳細說明了突然離開的緣由,沈復只得嘆了嘆氣,道︰「這一別,又不知何時才能相見?」

平順憨笑道︰「將來陳姑娘嫁進府來,公子還愁見不到嗎?到時朝夕相對,只怕爺兒會厭煩呢!」

沈復隨手抄起一本書籍,打到平順頭上,罵道︰「偏你話多!」

平順捂著疼得發麻的頭皮,苦惱地盯著沈復,而沈復則滿是歡喜地撫模著薛濤箋,久久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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