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文淑攜岑新銳到上官正家投宿,是她這些年來第一次在家之外的地方過夜。可她沒有想到,她為兒子奔忙,她的好友江一貞亦沒有閑著。就在她帶著新銳去荔川一中報到的這天,剛剛吃過早飯,江一貞便跑到房管會去找喬大興,請他務必派人,給盲人鞠半仙修理垮了的灶台,待到喬大興將泥工派定後,又急急忙忙趕回居委會,配合新參加工作的小趙,給特困居民發放鎮上撥下的救濟款。
「她江大媽,救濟款是在這兒領嗎?」看著站在辦公室門口的她,接到通知後陸續前來的婆婆姥姥問道。
「對,就是這,上了花名冊的人都在小趙這兒排隊,一個個來。」江一貞一邊答應著,一邊提醒年紀大的居民小心跨門檻上台階,提防摔著。南方的天氣潮濕,院中天井的條石邊長著薄薄的一層青苔,滑溜得很。
「江組長,還真搭幫你和閔主任啊,」看到江一貞不斷招呼眾人,從小趙那里領到救濟款的居民走過來,對她說道,「要不,我們怎能得到這筆錢。」
「搭幫我們什麼?這是政府給的錢。」江一貞覺得自己承受不起街坊們的感激,「要說感謝,那得感謝**。」
可不!聞听這話,院子內已領到錢和正排著隊的居民們都表示贊成。但還是有人堅持自己的看法︰「那還得你們向上頭反映呀。沒有你們如實反映情況,政府就是發救濟,也不會發到我們頭上啊。」
听著這話,江一貞心里很高興,盡管口里一直謙虛著。當然,她也知道,這些說話的人當中,有的是真心實意表達自己的感覺,有的不過是隨口一說。都是老熟人了,誰不知道誰呀。可就在她看著辦公室外排著的隊伍在延長,想走進去提醒小趙加快點動作的時候,一個粗魯的聲音從身後傳了過來
「閃開點,讓我看看,到底哪些人在領錢,怎麼就你們有,我沒有!」
這誰呀?听著充滿火氣的話語,平素不太出門的婆婆姥姥們有點詫異了。只有站在門口的江一貞和屋內的小趙一听就知道,發牢騷的是街上的閑散勞動力魏五六。
「站過去點,別擋著道。」魏五六人已走進了院子,嘴里仍嚷嚷著。
「魏五六,你要干什麼?」看著魏五六橫蠻的行狀,江一貞皺起了眉頭。盡管對方與衙後街另兩個混混周八斤、秦得利一道被居民視為最難纏的「三大刺頭」,可她卻沒拿他當回事。
「干什麼,你沒听清楚嗎?」看到居委會辦公室門口的江一貞緊盯著自己,臉上透現的分明是蔑視的神情,又看著室內排著隊的街坊們一個個在花名冊上簽字摁手印,從小趙手中接過點好的鈔票,魏五六的眼楮都在冒火了,只是為著對方是令自己多少有所顧忌的居民組長,方降低了些聲調。
「我當然听清楚了,」看著他那死皮賴臉的樣子,江一貞知道他又犯渾了。但她卻不怕他,因此不無譏諷地說道︰「你是說,她們在領錢,你也要領。」
「對,對,就是這回事。」魏五六不是笨人,一听對方那話就知道在奚落自己。只是他的臉皮向來就厚的很,再加上對于救濟款這類事具懷的一直是爭得到就是財,掙不到也沒損失的心理,故此氣咻咻地說道︰「我是說,困難救濟這麼多人有,偏我就沒有,這不明擺著是欺負我嗎!」
什麼,欺負你?你不欺負別人就謝天謝地了!听著魏五六混不吝的話語,屋內正發著錢的小趙忍不住抬起頭,很不以為然地瞥了已來到辦公室門邊的他一眼。不過,她沒有吱聲。她知道,盡管對方是個胡攪蠻纏的主,但閔主任和江大媽能治他,偏巧後者就在現場,用不著自己開口。
果然,沒等魏五六繼續嚷嚷,江一貞便迎了上去︰「你說你該領救濟款,有什麼理由?」
「我困難。」魏五六大言不慚地說道。他說的是那樣順口,好像他是全衙後街最窮的人。
「你是比榮德韶家困難,還是比施壽保家困難?」听著這話,江一貞覺得好笑又好氣了。她逼視著他,冷冷地說道。
「這」面對江一貞的詰問,魏五六無言以對了。的確,江一貞說的榮德韶和施壽保都是衙後街最困難的居民戶。不僅兒女多、負擔重,而且家里還有常年生病的老人,自己怎麼也比他們好過。
面對魏五六的窘樣,院子內的人們不動聲色地看著。她們雖然沒有出聲,但心里卻很解氣。本也是,這小子三十郎當歲,沒有疾病,完全可以自食其力,尤其是單身一個,照老話講,是一人吃飽,全家吃好,可他居然毫不臉紅地說自己困難。如果事情真像他說的那樣,那衙後街的居民都是困難人了。不過,她們都知道他是個不講道理的人,故此只在心里月復誹一番,不敢公開懟他。現在看到江一貞的反詰戳到他的軟肋,令他動彈不得,心中不用說非常痛快。正是因此,此刻的她們不獨舒心得很,有的還想繼續看他的笑話。
魏五六不是蠢人。街坊們雖然沒有出聲,但她們的神情卻被他看在了眼里。他很惱火,但又無法發作,畢竟她們沒有說他什麼。不過,他從來就是一個慣于無理取鬧的家伙。盡管江一貞的回答令他很是尷尬,可就是不甘心。在他看來,困難救濟是天上掉下的餡餅,落在誰的頭上就是誰的,不吃白不吃。故此擰著脖子,朝著江一貞氣哼哼地說道︰「那黃福生呢?他也像榮德韶、施壽保他們那樣困難嗎?」
「你沒見黃福生的媽最近住院開刀麼?」听著這話,江一貞真有點來氣了,「不是街坊們湊錢,她那個手術都做不了,只能在家里等死。怎麼,給他一點救濟,你也有意見?」
面對江一貞的質問,魏五六再次無話可說了。只是他仍不死心,情急之下,一句話月兌口而出︰「那秦得利呢,他怎麼也有救濟?」
「秦得利,秦得利不是你的鐵哥們嗎?我看你,還有周八斤幾個,平時黏糊得那麼緊,怎麼這時候與他也杠上了,敢情你們平時那關系都是假的?」魏五六在與江一貞對話時,小趙一直沒有吭聲。此刻听到這里,實在忍不住了,抬起頭來刺了他一下。
小趙說著這話的時候,語氣很是平和,就像她平素給人的印象一樣。可由于話說到了要害處,一下子將魏五六頂在了牆壁上,令他那張瘦條臉生生憋了個通紅。
看著魏五六這副窘態,江一貞別說有多痛快了。她想,還真看不出,小趙這胖胖的小女子平常斯斯文文,像個面團一樣,真要說起狠話來,一點也不含糊。就在她還想就秦得利緣何能得到救濟款說幾句,以反擊他時,一個威嚴的聲音從院子中間傳了過來
「魏五六,你扯上秦得利有用嗎?你只看見他領了幾塊錢,怎麼沒看見他兒多母苦?莫不成這錢不給他給你?」
閔主任回來了!
听著屋外的說話聲,小趙抬起身來,透過玻窗向屋外望了望。
果然,衙後街居委會主任閔蘭珍,一個精明干練的中年女人由大門外走了進來。
看到她,剛才還氣咻咻的魏五六頓時傻眼了。此時的他,踽立在一群婆婆姥姥邊上,啞口無言,顯得很是狼狽。
「一個大老爺們,有空閑工夫在這兒和困難戶爭食,怎麼不抓緊時間去外面找活干?」來到魏五六面前,閔蘭珍毫不客氣地說道。
面對閔蘭珍的詰問,魏五六無言以對,雖然很是惱怒,卻再不敢耍橫,甚至與對方那黑白分明的眼楮對視一下的底氣都沒有,囁嚅一陣後,最終黑著臉,悄悄地朝居委會大院外溜去。說實在,對于眼前這位居委會主任,他也不是一點好感也沒有,不講別的,單是那周正的面容、結實的胸脯,就很對他的胃口,覺得自己若能討到這樣一個婆娘,也不枉來世界上走一趟了。只是她太強勢了,分得自己在她面前沒得說話行事的底氣,好像天生就要被她調擺一樣。
「你停一下。」看著他那萎靡的樣子,閔蘭珍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喚了一聲。
听到主任叫自己,魏五六雖心有不願,但還是停住腳步,不無狐疑地轉過身來。
「你前天是不是動了院內的影壁?」閔蘭珍問道
聞听此話,魏五六心中很不是滋味了,心想這不是小題大做嗎?故此說道︰「我只是搬了幾塊磚頭。」
「那也不行。」閔蘭珍很是嚴肅。
「那影壁不是早就塌了多半嗎?」魏五六不服氣地反問道。
「可它是文物,縣里一再交待,住戶只能保護,不得損壞。」
听著這話,魏五六無言了。對于主任的責問,他很不痛快,但又反駁不得,因為衙後街的人都知道,縣上很看重這里的房子,住戶搬進來時房管會都曾交代過要留心,不能損壞。想到這里,他粗著喉嚨說道︰「我下回注意,行了吧。」說著,耷拉著頭,疾疾地朝院外走去。
看著這情景,院子里的婆婆姥姥們先是寂靜無聲,繼之很是興奮了。在她們看來,魏五六這小子就是欠治,最能治他的就是閔主任。
「會開完了?」江一貞見狀,朝著主任迎了上去。
「完了。」閔蘭珍看了眼一邊指點著困難戶在花名冊上摁手印,一邊向自己微笑著的小趙,簡短地回答著。剛才進院時,一听見那熟悉的嚷嚷聲,她就知道是誰又在這里搗亂了,故此再次展現了一下自己的主任權威。
「閔主任,你有事要和江組長談吧?我這就讓你。」小趙看了看花名冊上所剩不多的未領款者。
「你就在這,別出了差錯就行。」閔蘭珍向她擺了擺手,轉身對江一貞說道︰「我們到後邊去。」
江一貞知道她有話要對自己講,跟著她走了過去。
「有兩件事,跟你說一下。」走到後院天井處,閔蘭珍停了下來。
江一貞靜靜地看著她
「上面給我們衙後街安置了一個人,過幾天就到。」
「什麼人?」一听是上面安置的,有經驗的江一貞馬上意識到來者不是一般的遷移居民。
「男人,叫董有為,五十來歲,原來是國民黨軍的副師長,解放時被我們俘虜了,在戰犯監獄里關了很多年,這次國家特赦,給放了出來。」閔蘭珍也不知道這位叫董有為的前國民黨軍副師長究竟是什麼來頭,鎮黨委負責統戰的委員給她講什麼,她也就給江一貞傳達什麼。
「有沒有家眷?」听到這些,江一貞「嘖」了一聲,跟著想到的是這件事。在她看來,這麼大年紀的人,過去又是國民黨的大官,肯定有妻室兒女。
「沒有。」閔蘭珍似乎早已知道老伙計會問什麼,「鎮里說,四九年的時候,他太太和兒女被上頭送去了台灣,去後就再無音訊。」
原來如此!听到這些,江一貞很有點感慨了。但她馬上又想到一個問題︰「他怎麼想到要來我們衙後街?」
「不是他自己要來,是縣里安排的。」見江一貞有疑問,閔蘭珍解釋道,「他原籍是我們縣元山鄉的,因那里已沒有親人,他自己又愛干淨,縣里便將他安置到了我們這里。」
「也是。」想到衙後街的公共衛生是鎮上搞的最好的,江一貞覺得上頭的安排也有道理。但她隨即又問道︰「那,具體住在哪里呢?」
「我和鎮上房管所商量了,就安置在阮女乃女乃邊上的三間空房里,房子由房管所修整一下,家具、炊具什麼的縣里答應給添置。」
是這樣,江一貞點點頭,隨即又想起了什麼︰「那日常的開銷呢?」
「鎮上說了,縣里按上級要求,給在政協安了一個委員的頭餃,工資每月一百二十元。」
「一百二十元?這比洪達軒的工資都要多啊!」听著閔蘭珍這話,江一貞很是驚訝了。她說的洪達軒是人民小學語文老師羊瓊華的丈夫,現在荔川縣委擔任辦公室副主任。他一個月六十多元,在衙後街居民眼中是很高的工資了,可與這位姓董的一比,卻只有一半,足見**對這位前國民黨軍副師長夠可以的了。
想到這里,江一貞不禁說道︰「看來,這個姓董的國民黨當得也不虧啊,雖然關了十多年。」
「一貞,你都說些什麼?」听著這話,閔蘭珍覺得老伙計的話說岔了,「小心別人听到了會找你麻煩。」
可不!听主任這一提醒,剛才還在順著自己的思路想著姓董這檔事的江一貞立地回過神來。她下意識地看了看四周︰還好,除了主任,沒有人听到她說了些什麼。
看到江一貞後怕的樣子,閔蘭珍好氣又好笑了。不過,她也沒再說什麼,只是頓了頓,壓低聲音說道︰「啊,還有件事也要先和你通下氣。」
「什麼事?」看到主任嚴肅的神態,江一貞知道她有重要事情要講。
閔蘭珍朝前院看了一下,小聲地說︰「又要搞運動了。」
「又要搞運動?」听著這話,江一貞的腦袋里立地打了個旋旋,跟著便問道︰「是‘四清-吧?」
「咦,你怎麼知道的?」這會輪到閔蘭珍詫異了。
「哦,听人說的。」江一貞笑笑。這消息其實是從大兒子的來信中獲知的,但她沒有明言,哪怕此刻與自己交談的是過從甚密的領導。
原來如此!閔蘭珍點了點頭,跟著又說道︰「鎮上書記說了,這次是先吹風,大規模的發動還要等一段時間。」
听著這話,江一貞沒有吱聲。對這一套,她已習慣了,唯一不知道的是這次運動的目的是什麼,要搞多久。
但她沒有想到,就在此時,閔蘭珍竟輕輕地嘆了口氣。
「你怎麼啦?」江一貞有點奇怪了。
「沒什麼。」看著她關切的眼神,閔蘭珍有心掩飾一下,但一想江一貞不是外人,便道出了自己的擔心︰「我是想,這回的運動,不知哪些人又要受沖擊了。」說實在的,一听鎮黨高官傳達上級的指示精神,她就有點忐忑。盡管她自己出身好,根子正,不認為運動會沖擊到自己,可丈夫那邊的社會關系卻有點復雜,建國以來,已很有幾個至親挨整了,其中一個在省城師範學院任教的堂兄還被打成了右派分子。
也是!听主任這樣說,江一貞在心里泛生起了共鳴、也就在此刻,她想起了好友鄭文淑。因為後者的丈夫岑華年就沒少受過運動的沖擊。別的不說,單是「反右」,就差一點給戴上右派帽子,多虧他解放以來一直謹言慎行,方得幸免。
「你在想什麼?」看著老伙計好長時間沒有吱聲,閔蘭珍關心地問道。
「啊,沒有什麼。」被主任一問,江一貞回過神來,見對方仍有所疑問地看著自己,便說道︰「我想吧,上頭要搞運動也許有他們的道理,可為什麼像岑校長這樣的老實人總是躲不過受沖擊。他平時工作那麼認真,待人那麼寬厚,怎麼看都是好人啊!」頓了頓,又說道︰「莫非階級敵人就真那麼多,隔那麼幾年就要掃除一次?」
「說的是。」對江一貞的說法,閔蘭珍深表贊成。本也是,年年搞運動,不僅搞得不少有這樣那樣小辮子的人很緊張,而且搞得老百姓也膩歪了,長此下去,怎是個路?這還猶自可,如果每一次運動都要清理出一批階級敵人,那不是意味著人民越來越少嗎?真要那樣,那國家怎麼辦,人民又怎麼辦?想到這里,一句話不由得月兌口而出︰「真想不通上面是怎樣考慮的。」
「怎樣考慮的,不就是報紙上常說的‘階級敵人是火燒巴茅心不死,所以階級斗爭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嗎?」江一貞不假思索地說道。
「領導這樣講也就算了,可下面有些人比上頭還上勁哩!」听她這樣說,閔蘭珍先是點了點頭,繼之又搖了搖頭,「你是不知道,有些人听說又要搞運動,眼楮都大了。那樣子,活像撿了個大元寶一樣。莫非他從運動中能得到什麼好處?」
有這樣的人?听著這話,江一貞不能相信了。
「你不信?」看著江一貞打著問號的臉龐,閔蘭珍嘿然了。對這種情況,她原先也不相信,可今天上午開會的情景仍在她的眼前,令她無法無視。
這天吃過早飯,閔蘭珍按頭天接到的通知那樣去鎮上開會。到後發現參會的人很多,有鎮里各個機關的負責人,各街道的主任、書記,還有駐鎮各機構的領導。她剛在靠邊上的位置上坐下來,還沒來得及和前後左右的人打招呼,一個頭小身矮、五官幾乎擠在一起的男人便走過來,一**坐在了她前邊的位置上。
這不是人民小學的支部書記姚顯賢嗎?閔蘭珍一抬頭,便認出了對方。
姚顯賢沒有回頭,而是一來便同著自己邊上的參會者說開了話,熱鬧得很。
八點,會議準時開始。主要議程是鎮黨高官講話,傳達上面就很快就要開展的「四清」運動所打的招呼。
由于會議內容重要,主持人又特別強調了紀律,會場里非常安靜。大家都在記錄,所能听到的除了書記極其嚴肅的講話聲外,再就是筆尖和筆記本摩擦發出的「嚓嚓」聲。
由于不常用筆,記了一會,閔蘭珍覺得手指有點酸脹,便停下筆,下意識地抬了下頭。可就在這一刻間,她發現前排的姚顯賢不僅記得用心,眼楮還放著光,一看就非常興奮。
這怎麼回事,莫非政治運動對他來說是件大好事,值得如此亢奮?看看周圍的參會者要麼冷峻要麼沉重的臉色,再打量姚顯賢那分明非常渴望,一副躍躍欲試的神情,閔蘭珍很是不能理解了。可令她怎麼也沒有想到的是,也就在此時,姚顯賢突然扭過頭來,那向四下探視的眼光無意中與她的視線撞了個正著。
怎麼這樣?閔蘭珍不意姚顯賢會突然回頭,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了。不過,她畢竟參加工作有年,而且與不少干部打過交道,多少有點經驗,故此很快便安下心來,甚至向著對方微微地點了點頭。
姚顯賢本是隨意回頭,根本沒想到會有人注意到自己的神情,現見得閔蘭珍望著自己,不由得也沖她點了點頭。他知道她是衙後街居委會的主任,很有點能力,經常因衙後街治理得不錯受到鎮上的表揚。只是盡管如此,卻還是認為她對自己來說不足與論。在他看來,這位居委會主任畢竟是女流之輩,做的又是與婆婆姥姥打交道的工作,對階級斗爭這樣的大事肯定不甚理解、拙于應對,不是真正有水平的人。
想到這里,他收起剛剛露出的些許微笑,將頭扭了回去,再次將注意力投注在主席台上的鎮黨高官身上。
看著姚顯賢又一次露出興奮的神情,閔蘭珍不由得搖了搖頭。她實在想不出,對于書記傳達的上級指示精神,有什麼值如此高興。
……
「閔主任,想什麼啦?」看到閔蘭珍好一會沒吱聲,江一貞有點奇怪了。
「啊,我在想,對就要開展的‘四清-,人民小學那個書記怎麼那樣迫不及待。」看著江一貞有所探尋的眼光,閔蘭珍回答道。
「你是說那個叫姚顯賢的人嗎?」江一貞問道。
「對。」
「他呀,恨不得天天有運動,簡直是個怪物。」江一貞不提則已,一提便沒好氣。
「為什麼?」這回輪到閔蘭珍問江一貞了。
「為什麼?還不是想把岑校長掀下來,讓他來當這個校長!」江一貞想都不想地說道。
「他真這麼想?再說岑校長工作干得不錯,人緣也頂好,能讓他隨便就給掀下台。」听著這話,閔蘭珍難以相信了。街道與學校雖說各有所屬,但相互間斷不了因孩子的緣故打交道,故此對于學校的情況她自認多少有所了解。
「這人還不是欺負岑校長是個非黨的負責人,成分高,還有海外關系,動不動就拿這些說事。」
听著這話,閔蘭珍默然了。她知道,自貫徹階級路線起,家庭出身、政治面貌便成了衡量一個人最重要的標準。你表現再好,只要出身不好,一切都無從談起。如果本人還有歷史問題,那就只有挨整的命。盡管上面也說什麼「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那不過是官樣文章,真正拿到實際中,還是家庭成分決定一切。別的不說,單是衙後街那些上大學的男孩女孩,家庭出身不好的是越來越少,就是能夠考上,錄取的都不是名牌學校。像岑家的務實,能夠考進復旦大學,也真是僥幸的了。
但閔蘭珍知道,這些話是不能對江一貞說的,因為她和鄭文淑是要好的朋友,真要說了,傳到鄭文淑耳里,是會使她受刺激的。想到這里,又看到小趙已發完救濟款,走出辦公室,朝著自己和江一貞招著手,便對江一貞說道︰「別人的事我們管不著,還是把自己的工作做好吧。」
「也是。」江一貞知道自己雖然為朋友的丈夫擔心,但這種擔心是起不了什麼作用的,便將思緒拉回來,隨著主任走進了小趙收拾好的辦公室。
「鎮黨高官說了,我們居委會不是機關團體,所以這次運動沒有實際任務,只要做好宣傳,讓大家知道‘四清-是怎麼回事就行了,最多也就是要那些婆婆姥姥幫助自己在單位上班做工的丈夫孩子提高覺悟、端正態度,正確對待運動。」進得屋來,閔蘭珍拿過小趙灌滿開水的暖水瓶,給自己和江一貞各倒上一杯水,然後一**坐在屬于自己的那把靠背椅上。
「也是。」江一貞接過水杯,順勢坐在主任對面的長凳上。
「不過,有些事情我們還是要注意的,」閔蘭珍看著屋外還沒有散盡的婆婆姥姥,輕聲說道︰「街上那幾個調皮搗蛋分子,像什麼周八斤、秦得利,還有剛才在這嚷嚷的魏五六,一定要好好地看住,不能讓他們乘著運動亂說亂動、渾水模魚。」
听主任這樣講,江一貞點了點頭,沒有吱聲。她能說什麼呢?運動是上面要搞的,下面的人再不理解也得跟著來,而且得結合自己的實際。只是她怎麼也想不透這運動就真那麼重要,一個接一個,一直不能停歇。要知道,這世上比運動重要的事情多得是,單是衙後街,吃飯、住房便是突出的問題。這些問題不能解決,運動再搞得好,老百姓也是不滿意的。退一萬步講,這運動確實應該搞,可搞運動的人也得吃飯吧。沒得飯吃,或者飯吃的太差,這運動也是搞不好的。
想到這里,江一貞在心里嘆了口氣。她委實想不出,這樣簡單的道理,上面怎麼會想不到。想來想去,她最終得出,大概是自己太愚笨,實在跟不上上頭的思路。只是,真要按上頭的搞法,好友鄭文淑她們會安生嗎?她們這樣老實善良的居民都不安生,這衙後街還能安靜太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