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還記得，那一年，他九歲，她七歲。
那一年，他和她，都是乞丐。那一年的柳州，也多病多災，她記得清楚，那一次，是爛瘡病。
不知哪里來的災民身上生了爛瘡，傳染給了城里的乞丐，乞丐傳染給了平民百姓，百姓們傳染給了有錢的老爺夫人。
黃色的瘡口流出惡臭的膿水，流到哪里，哪里就生出奇癢無比的爛瘡，潰爛的傷口引來蟲蛆，在腐肉里頭爬來爬去，令人作嘔。
整個柳州人心惶惶，乞丐是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怪物，見之色變，望之嫌惡。
那時，他與她，相依為命。
他們都是無家可歸的孩子，沒了爹，走了娘。他給了她僅有的小半塊饅頭，從此，她便成了他的跟屁蟲。
他笑︰「小屁孩，我什麼都沒有。」
她揮了揮虎虎生風的小拳頭︰「我有力氣，不怕，我保護你。」
確實，小姑娘看著嬌小瘦弱，卻又不小的力氣，叫別的小乞丐不敢輕易欺負，他就不一樣了，長期的營養缺損使他看起來面黃肌瘦，餓得像皮包骨頭。
從此，他多了個小妹妹，她多了個大哥哥。
直到有一天，一個總跟他們搶橋洞的大孩子生了爛瘡，那幫平日里總以那個大孩子為中心的乞兒們頓時一哄而散，畢竟，誰也不願意惹上這個**煩。
生了爛瘡，那可是真的生不如死啊。
他倆自然也跟著逃，開玩笑，乞丐里頭，哪有那麼多義氣，對于處于最低端的人來說，單單是活著，就已經是一種極大的奢望了。
可是，橋洞的另一頭，實在是擁擠，年長的容不下年幼的，強壯的容不下羸弱的，他們被遺棄了。
最後，年老的老乞丐顫巍巍地從一個極其狹窄的橋洞里爬出來︰「孩子，來我這兒吧，反正……」
老乞丐斑白的頭發在深秋的夕陽下晃蕩，眼神透露著一股寧靜祥和︰「我也……活不長了。」
兩個孩子匆匆道謝，便一齊鑽進了那狹窄的橋洞，老乞丐笑了笑，慢慢爬向小河，單薄的衣裳動了動，渾濁的眼楮里盛滿夕陽，隨後，便永遠閉上了眼楮。
他們都沒有說話，半晌，小姑娘悄悄抱緊了他︰「元哥哥，你以後，千萬不要拋下我，好嗎？」
那時的劉元盡力給她溫暖，答︰「好，我答應阿芙。」
從此以後，他們愈發密不可分，形影不離，可最後，還是分開了。
瘡病在官兵強行抓走了所有長了爛瘡的乞丐並一把火燒死了活人死人以後，奇跡般地平復下來，兩個孩子稍稍放下了多日以來吊著的心。
白雪也悄悄落了下來，深秋已過，便是初寒時節。
只可惜，好景不長，因為官兵是在河邊放的火，水源被污染，柳州爆發了一次規模更甚的爛瘡病。
她便是這個時候中招的。
先是身上長了小小的紅瘡口，極癢，抓破後有澄黃汁水流出，後來，便蔓延至全身，大大小小的瘡口猙獰著，流著黃水翻著皮肉，看起來好不嚇人。
劉元怕極了，他不怕傳染，就怕他的小阿芙會病死在這小而冷的小小橋洞里。
他留下半個凍得發硬的饅頭，餓著肚子去了藥鋪後院，每日都偷來藥渣子給她，也不知道是用來熬什麼藥的，他也沒有鍋爐可以熬藥，只好讓沒什麼力氣的小姑娘一口一口艱難地咀嚼藥渣。
她滿嘴苦澀，卻也滿心歡喜。
年紀輕輕的小姑娘什麼也不知道，只知道他沒有拋棄她呢，他把僅剩的半個硬掉的饅頭給了她，從此他便是最重要的人。
小姑娘沒告訴他，乞丐阿婆說，救命之恩，是要以身相許的。
大抵是他多日來的禱告起了作用，也大抵是她福大命大，最後她竟恢復了些力氣，看起來氣色尚可。
他愈發興奮，就連出去乞討時，臉上也掛著些許笑意。
如此折騰，已經到了寒冬臘月，大概是寒冬天，大家也都喜歡笑臉人，再加上他彬彬有禮，討人疼愛， 他這幾天乞討的食物也多一些。
他高興極了，卻惹來了其他乞兒的不滿。
寒冬臘月的，又是疫病之後，乞討實在是艱難，見到別人吃得飽，自然就有人動了不該動的心思。
有的時候，嫉妒就是如此簡單，不過是你比我多討到了一小塊冷掉的饅頭罷了。
年紀稍大些的乞兒不滿起來，集體「討伐」小小橋洞里蜷縮著的二人。
他面黃肌瘦，有什麼好點的東西都給了她，自己自然是敵不過的，被那些孩子們按在地上狠狠地打，連尖叫都沒有力氣發出來。
只有拳頭打在皮肉上的悶響，以及幾聲低微的喘息，一下一下，漸漸染紅了小姑娘的眼。
「阿芙，快跑……」
小女孩撐著病體，赤紅著眼楮，惡狠狠地攔著他們，一字一句︰「不許打他！」
若是平日乞兒們或許會有所顧慮，畢竟這小姑娘年紀最小，勁兒可不小，可不知是誰插了一句「她病了沒力氣」，頓時便新仇舊恨一起涌上來。
群狼環伺，不外乎如此。
孩子們一擁而上，可她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像察覺不到痛似的，不顧一切地進攻，甚至對他們的**毫不躲閃。
一下，一下，時不時會有溫熱的液體飛濺出來，落在那倒地少年的臉上，開出一朵朵妖嬈又淒涼的花朵。
大概也沒過多久，那幫孩子便離開了。但在他的眼里，卻如同遭受酷刑一般漫長。
最後奄奄一息的兩個人，相互扶持著坐在橋洞上大口大口喘著氣。
就是這個時候，那位傳說中樂善好施、功德無量的圓悟大師來了，不知道同他說了些什麼，帶走了他。同時，也治好了她，還給了她一個全新的家，一對和善樸實的父母。
可是，她卻恨上了他。
因為她記得他最後一句話「我是自願走的。」
恨意滋生，生根發芽，最後卻養成了執念的大樹，樹心里住著他的名字。
劉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