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奕可謂是赤條條來到這世間,而且還多年來一直秉承著這個傳統,同鄉同學皆是趁早轉變了志向,老早便拋下了金榜題名的願望,哪怕是當個販夫走卒,這麼多年也衣錦還鄉了,偏生是他一窮二白的從一而終,死活不肯放棄考取功名的這條道路。
給人題字作畫賺到的銀兩實在微薄,他縱然心中千千萬萬個不甘願,可還是免不得時不時的要靠孫江憐接濟。
他又豈會不明白孫老爺對女兒的用心良苦?又豈會不自卑于自己的落魄潦倒?
夜色已深,小村之中一戶人家依舊亮著星星點點的燭火,好似專門為人而留。
門口的大黃狗敏銳的發現了黑暗中的人影,沖著那來路不明之人汪汪亂吠了幾聲以作警示,很快的便認出了那長身玉立的小書生,搖頭晃尾巴頗為歡快的湊過去。
他來到京城之後,便一直暫住在家徒四壁的範家。
範家老伯和十五歲的放牛孫子相依為命,鐘奕當日路經此地,本想著暫時落腳,可老人家顫顫巍巍的將鍋蓋一掀開,才對人露出一個尷尬的笑容。
老伯心中很是愧疚,又心地善良,說是不嫌棄便暫住此處,于是鐘奕那些勉勉強強賺來的錢,便強行塞給範老伯作為補貼了。
這家中沒有一個女子,分明是夜色已深,老伯還坐在燈火之下對著一件破舊袍子縫縫補補,晚間目光更加模糊,眯起眼楮看向了門口,「鐘奕今日回來的這麼晚?」
「範伯……」他心神不寧的站在原地,躊躇了片刻,才道,「在下或許要暫時離開京城了。」
範老伯怔忡了許久,手中的破袍子都掉了下來,鐘奕輕嘆一聲,走上前去替人撿了起來,粗糙的陣腳在他一雙修長的手指下很快整潔了起來。
他垂眸道︰「讀書……或許真的不適合我,寒窗苦讀數載,最後窮酸潦倒,我無顏面對家鄉父老。」
「可……」範老伯不可置信的望著他,「可你分明那般想要靠自己的力量,救天下百姓于水火,為何忽然放棄?還有,你不是和孫小姐已經互相許配終生了嗎,到底發生了什麼?」
鐘奕苦笑了一聲,劣質的針硬生生將指月復戳了個血洞來,他渾不知痛似的,只道︰「或許同鄉們說的都是對的,我一味苦讀,何時才能出人頭地?登上天子堂,不知是天下多少寒士夢寐以求之事,我天資平平,一味的直撞南牆,不知回轉,到最後……」
話到此處,他似是再說不下去了一般,神情恍惚了幾分,下定了很大勇氣才道︰「我不想這般下去了,所以我要離開了。」
範老伯畢竟年紀大了,又是個耕田種地辛苦半生的大老粗,也不懂他那些酸酸澀澀的詞兒,想要勸阻卻也張口無言,許久才長嘆一聲低下了頭。
「範伯,我知道你一直希望我和孫小姐終成眷屬,但是不能門當戶對,或許是這世間最為痛苦之事了……」頓了頓,他蹙眉道,「分明我七尺男兒,時不時的還要依靠一介弱女子來庇護我、接濟我,枉費我多年來讀得那些聖人之言。」
孫叔啟家大業大,又心高氣傲,半生以來在生意場上簡直是所向披靡,這麼多年除了一個路大有,便無人能與之抗衡。
範老伯自然知道這位中年之時便家財萬貫的老爺,他道︰「是不是孫老爺又難為你了?」
鐘奕搖頭道︰「不是,是我一直以來不自量力,如今我要回到我本該生活的地方去了,還請老伯多加保重。」
他包裹里總共就那麼點身家,里面一多半裝著的都是四書五經,範老伯的勸阻無濟于事,他很快背上行囊,道了聲珍重萬千便在黑夜之中離去了。
臨別之際,還留下了一句話,說是︰「我與孫小姐緣分到此為止了。」
範老伯見他去意已決,站在大門口踟躕了許久,方才仰天長嘆,憋出來一句︰「造化弄人。」
門口的大黃狗跟了鐘奕老遠,死乞白賴的扯了他衣角許久,那人也不肯跟自己回去,它悻悻的搖著尾巴回去了。
範老伯回到小屋中,見油燈之下的衣服已經整齊疊好,便身手拿了起來,卻瞬間模到了一個小小的錢袋,沉甸甸的估模著是那窮書生所有的依據,他驚詫的瞪大了眼,良久道︰「這傻孩子……」
轉瞬之間,一個月悄無聲息的過去了。
孫老爺的病情一天比一天嚴重,原本還能爬起來照常吃飯走動,這幾天以來,隨著年關將至,他竟是臥床不起,精神頭兒日漸低迷,每每咳血,還偷偷的將帕子扔了。
饒是如此,也沒能逃過孫江憐的眼楮。
愁得這位被人謠傳不近人情的孫小姐以淚洗面,一個人面對如狼似虎、野心勃勃的妾室們,強撐著孫家的運轉。
路遙趕來探望之時,見神情憔悴的孫江憐正在對著下人發飆。
面前的幾個家丁並排跪在地上,紛紛低頭認錯,一聲也不敢吭。
「已經去了一個月了,來來回回派去了好幾撥人接應,花了多少錢在你們身上?」她急促的喘了一口氣,道,「我看你們是光長肥肉,不長腦子,耗時耗力的曠日彌久,竟是連個燕回草的影子都沒見到!」
孫江憐一通滔天怒火咆哮了出去,眼前竟是昏花了片刻,天旋地轉之下,她向後踉蹌了一步,一把扶住了桌子,撞得碗筷茶盞叮當亂響。
「孫小姐!」路遙眼疾手快的上前去扶了一把。
孫江憐看了她一眼,虛弱的道︰「勞煩你和琮王殿下又來我這一趟了……」
顧琮遠見前段時間還囂張至極的孫家,短短兩個月成了一片頹唐,心中不知做何感想的問道︰「孫老爺病情還沒有所好轉?」
孫江憐輕輕頷首,道︰「已經派人去遼東尋找那燕回草了,可這麼多天,還是音訊全無,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明日若是還沒有人傳來消息,我便親自前去尋找!」
路遙勸道︰「萬萬不可。」
見孫江憐已經病急亂投醫了似的要反駁,她正色道︰「派出去的家丁多多少少都受過訓練,身懷武功,何況還都是人高馬
大的男子,你一個千金小姐,不說你能不能爬上那隨時可能會雪崩的皚皚雪山,就是遼東那苦寒你能不能受得住,都是一個問題。」
孫江憐怔忡的看了她一會兒,緩緩落下淚來,「那我該怎麼辦……」
情況如此緊急,路遙一個外人還能給出什麼中肯的建議?
無奈之下,她只能不咸不淡的道︰「一定會有辦法,在此之前,孫小姐的身子不能累垮了,不如先和我們去街上走走?今日可是小年,切莫如此消沉。」
一旁的女乃娘也惴惴不安的看著孫江憐,試探的笑道︰「是啊小姐,路姑娘言之有理,您這些天來心力交瘁,還為了那呆子傷心得肝腸寸斷,不如先和他們出去散散心?」
孫江憐哪里還有出外賞玩的閑情雅致?
可是眾人都連聲勸導,她也只好心不在焉的應了下來。
許久不出門,她險些忘了這京城之中依舊人聲鼎沸,熱鬧而喧擾。
年關將至,街道兩邊的小商小販都將紅彤彤的燈籠、春聯掛了出來,叫賣聲不絕于耳。
孫江憐悵然若失的望著那燈籠片刻。
顧琮遠是被路遙強行拖出來的,見到孫家慘狀其實也有些站著說話不腰疼的意味,那人神神叨叨的樣子勾起了他的好奇,不由得問道︰「孫小姐在看什麼?」
心比天大的路遙也看向了她,「是想到了什麼嗎?」
一時間成為視線焦點的孫江憐有些赧顏得低頭一笑,輕聲道︰「我想起去歲新年時,我身著紅衣,鐘奕與我同行之時,非說我與燈籠一般美,哪里有這樣形容姑娘的?」
路遙聞言忍俊不禁,不過很快便笑不出來了︰「你……近來可有看到鐘奕?」
孫江憐也很快意識到,自己早和那人恩斷義絕,誓不相見了。
她眸光暗淡了一瞬,「那日分別之後,他果真再也沒有來找過我。」
顧琮遠見這反應,終于相信了路遙的話女人都是口是心非。
孫家千金和書生鐘奕的事情早就不是秘密,近來孫家岌岌可危,外界的風言風語也免不得興風作浪起來。
這幾個金枝玉葉、天生貴人站在一起,本就十分惹眼,尤其是還有一個身形頎長的男子在其中,到哪里都成為視線焦點,眾人很快的便將視線落在了孫江憐身上。
悄聲議論很快便傳到了幾人耳朵里,竊竊私語聚集起來,便足以被人听清。
一人笑道︰「你說那孫小姐是不是被始亂終棄的書生給拋棄了?」
又有人接道︰「定是如此,孫家沒有孫叔啟撐著,不久就要垮了,書生想做上門女婿的願望落空了,自然是不要這驕縱任性的大小姐了!」
幾人笑成一鍋粥,嘰嘰喳喳道︰「人家尚書大人的公子也不要她,我看是沒人要了!」
孫江憐本就蒼白的面色瞬時之間更加不見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