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付像是這里的常客一般,時常有粉面含春的文人騷客上前同他打招呼,他也是付以淡淡一笑,寒暄幾句便結束了聊天。
姬憐美四下張望張望,拉拉眠付的衣角,道︰「哎,這些人,好像都有些眼熟啊。」
眠付淺笑著,「公主好眼力。這些人都是翰林院中的學生。那個穿青色衣的,是大學士家的公子,那邊正在抹粉的,是柳家的二少爺」
「這不是詩會嗎?怎麼變成了貴族交流會。這里,就沒有什麼普通一點的人嗎?」
「一會兒你便知道了,走,隨我一同進去吧。」眠付故作神秘地一笑,便先向涼亭走去了。
姬憐美隨著眠付一同入席。
眠付的位置留在一條木桌的正中間,蓋在其上的錦制坐墊也比其他位子上的做工更加精美。
這些個坐墊都不是按照誰的身份更加高貴而安排的,在曲水流觴詩會中,誰的才華能博得大家的一致認同,誰才最有資格坐在上座。
姬憐美心想,看來眠付在這場詩會中的地位是極高的,就連坐墊都是別人精心安排過的。
「眠付先生,不知您身旁這位秀氣的小兄弟是哪家權貴的公子?」坐在眠付左側的一位鳳眼柳眉的青年男子笑吟吟地開口問道。
「他乃是在下的昆仲,平日在家中不學無術,特帶他來此處見見世面。」眠付微笑應答。
姬憐美察覺到,在听到不學無術一詞時,那青年男子的眼中分明閃過一絲嫌惡,隨後又諂媚地看著眠付點頭微笑。
她一撇嘴,也沒放在心上。
既然是詩會,作詩是必不可少,至于形式麼,無非就類似于擊鼓傳花,樂聲停下後,酒杯停在誰的面前,那人就得即興賦詩一首,或者將面前的酒喝掉。
這第一輪下來,酒杯停在了方才同眠付搭話的那位男子面前。
他輕捻耳鬢邊的一捋發絲,稍稍思量片刻,開口便道︰
翰林東門燕鵲早,奈何斑鳩佔鵲巢。
山上風吹笙鵲喜,無人知是心中傷。
這兩句詩,在座的文人皆能听出其中的深意。
所謂的翰林,指的便是翰林院,燕鵲和斑鳩,說的就是富家子弟和出生貧寒的文人。那青年所要表達的意思,無非就是對現在翰林院皇家與平民一同授課的政策表示不滿,表面上雖然不露聲色,其實心中已是十分憋屈。
許多人應和道,「好詩,好詩。」
眠付在一側笑著輕抿一口茶水,並不急于去點破他,打算等到下一次輪到他作詩時,再回懟回去。畢竟文人的臉皮都薄,當面點破倒會顯得那一方不尊重人,沒有教養。
「這位公子,你若是對太子殿下實行的政策有什麼不滿,可以當面指出來,不必在其背後指桑罵槐的。」一道清亮的聲音鏗鏘有力,驚起滿堂文人學士。
那人也沒有想到在座會有人不認可他的觀點,心中萬分訝異,卻做出一臉淡定的模樣問道︰
「小兄弟,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同普通人家在一起念書有何不可,每個人都出身都是不能自主選擇的,若僅僅因為一些人出生貧寒就歧視他,豈不是會顯得很沒有風度?」
「你」那青年男子被氣得說不出完整的話來。
「老實說,我不是眠付先生的弟弟,其實我是他家的一名婢女。」
此言一出,在場的文人紛紛沸騰起來,方才同她爭吵的男子更是一臉嫌惡地捂住口鼻,像是怕吸入什麼髒東西那般在面前使勁揮袖。
「眠付先生,您這是什麼意思?竟將婢女這樣的腌玩意兒帶到詩會上來。」一些脾氣暴躁的文人紛紛表示不滿,將矛頭指向了眠付。
畢竟,眠付從未向他們透露過自己的身份。他們之所以敬重眠付,除了因為他的學識淵博,也因他從未在他們面前自暴身份,舉手投足又像是出自大家。
在沒有弄清別人的身份之前,自然是不好說一些過分的話語,免得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
眠付悄聲湊到姬憐美耳邊說︰「喂,你要干什麼呢。」
「沒事,听我的就是了。」
姬憐美自信地上前一步,朝青年男子勾勾手指,道︰「你若是不服氣,我們便比試比試。」
那男子沉默片刻,都未曾應戰。
「怎的?你莫不是怕了?」
他之所以沉默,不過是因為他不屑于甚至是不願同一個婢女比試,怕污了自己。如今姬憐美說出了如此挑釁的話語,他若再不應戰,豈不是顯得他真的在害怕一個丫頭片子?
「哼,我有何懼怕的。看你年紀小,又沒讀過什麼書的份上,我不欺負你,題目由你來定,我只管接應。一人一題。」
「好,那就這麼說定了。」
其實姬憐美的心中並無把握,就算她擁有後現代人類的智慧,可同古代的文人比作詩,她也不一定能贏啊。
一旁一些文人抱著看熱鬧的心情,迅速將筆墨紙硯奉上前來,看這場幾乎沒有懸念的爭斗。
姬憐美的筆在空中畫著圈圈,大腦飛速地旋轉著。
古詩詞中,她了解最多的不過是唐詩宋詞,這春秋時候的詩歌她當真是不熟悉。
她提筆在白色的宣紙上小心翼翼地寫上一行對聯的上聯。
也不知能不能蒙混過關。
「閣下請看,這便是我出的上聯,請您作出其下聯。」姬憐美氣定神閑地將筆放下,做了個請的手勢。
一群文人圍過來,只間那紙上爬著一行歪歪扭扭的字體。
姬憐美的繁體字尚且是在翰林院的那幾日,同教書的夫子新學的,寫得並不好看,那青年拿著宣紙橫豎看了半天,才看清這些鬼畫符寫的都是些什麼字。
「海水朝朝朝朝,這都是些什麼字,該如何念。」青年念著這一串不知所以然的「朝」,不解其意,不得已,向姬憐美請教。
「嘿嘿,你可听好了,這念的是︰海水朝,朝朝朝,朝朝朝落。不知這位公子,可否給此對聯出個下聯?」
姬憐美嘴角向上一揚。
哼哼,這句對聯可是山海關孟姜女廟的名聯,南宋時期才得以而出,這群春秋時代的文人肯定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青年挖空心思想了近半盞茶的時光,旁人酒都吃盡了,也不曾見他開口作對。他的額頭上開始冒出細密的汗珠,掙扎片刻之後,他終于服軟,拱手作揖道︰「是在下才疏學淺,還請姑娘為在下解惑,將這下聯告訴在下。」
此言一出,立于一旁的文人,包括眠付,都暗生驚訝之情。
這個青年不是別人,乃是號稱詩會第二人的宋無雙,國公府的文人常客,若是光論詩詞歌賦,他同眠付不相上下,幾乎出口成章,三歲博覽群書,尤擅古箏琵琶。
這樣一個優秀的才子,如今卻被一個沒怎麼上過學的小丫頭片子難住了?
姬憐美見他態度謙遜,不似方才那般趾高氣昂,便對他說︰「公子莫要客氣,我對的下聯乃是︰浮雲長,長長長,長長長消。」
對字工整。
眠付微笑著拍手,向宋無雙賠禮道︰「這丫頭尚年幼,平時被我慣壞了,還請無雙公子不要見怪。」
「先生莫要這麼說,是在下技不如人。」宋無雙回應眠付,而後又轉身向姬憐美發問,「姑娘,方才是我失禮,還請姑娘見諒。不過,我們說好一人一題,你若能解答在下的疑惑,那在下,才算是輸得心服口服。」
姬憐美看出來,宋無雙並沒有在故意刁難她,估模是方才他沒答上來,面子上過不去,才會有如此行為吧。
「好,請公子出題。」
宋無雙從身後取出一個卷軸一般都竹筒來,說道︰「此詩出自一神秘公子之手,他只來參加過詩會一次,留下的詩詞,也僅有這一句。雖然其為人低調,但在下能感覺到此人學富五車,自認不及,各位才子也尊其為詩會第一才人。若姑娘能為我們解答此詩,那我們便認同你所說的平等教育,不再為難那些普通人了。」
宋無雙逐漸攤開宣紙。
潔白的紙面上,清雋的字體宛若行雲流水,落筆如雲煙,煞是好看。
「若不撇開終是苦;各自捺住既成名」姬憐美輕聲將那兩行字念出來。
宋無雙道︰「這詩甚是有趣,在下同幾位朋友細細品鑒過一番,眾說紛紜,卻總覺得沒有理解透徹,一直沒個結果。不知姑娘,有何高見?」
姬憐美思考了片刻,最後無奈地搖搖頭︰「宋公子,奴婢愚鈍,未能領略到其中的深意。不過,奴婢倒是覺得,這兩句話倒像極了在講述人生。‘若’字的撇如果不撇出去就是‘苦’字; ‘各’字的捺只有收住才是‘名’字」
「一撇一捺即‘人’。」 未等姬憐美說完,宋無雙便接下了她的話,雙眸似星星那般閃耀,如醍醐灌頂那般豁然開朗,「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多謝姑娘教導。」
宋無雙一邊手舞足蹈地重復著方才的詩句,一邊若有所思,自顧自離開了涼亭,連招呼都忘記打一聲。
宋無雙走後,眾人看姬憐美的眼神都不再是剛開始時那樣充滿了厭惡,取而代之的是驚訝,崇敬和仰慕。
區區一個婢子,當面質疑大名鼎鼎的才子宋無雙,同他斗詩,居然還穩操勝券,真乃奇女子。
曲水流觴的詩會,不到正午的時光便結束了,文人四散而去。
「啊終于結束了。」姬憐美仰天長嘯,扭扭脖子,活絡活絡筋骨,像得到解放一般癱軟著趴在竹質的木桌上,「眠付先生,這麼無聊的詩會,你有必要來參加嗎?」
眠付淡泊一笑︰「我來參加詩會,可不僅僅是同這群才子吟詩作對那樣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