勻速的馬車緩緩向前,將還籠在喧囂中的向晚樓,漸漸地拋在了身後。
雖然沒有釀成大禍,但好歹是起火了的地方,連黑鴉軍都驚動了,里外圍了起來,客人們再怎麼不高興也不能繼續留在店中了。
好好的中秋節鬧出這樣的事情來,眾人自然不爽快,但如今瞧這駕駛,慣愛看熱鬧的京城百姓便覺得事情不一般了。
雖然趙大人已經要人不得說見過顧綺的事情,可事發緊急,哪里能很秘密?到底還是傳出了些風言風語,眾人听說死了的顧大人出現在火場,頓時就忘了過節,只拼命打听著這樁奇聞。
不消一刻的時間,這話就傳遍了向晚樓所在的大街,有信的也有不信的,而信的人中,又自動分為「死而復生」、「詐死逃離「、「中秋還魂」三派,短短的一段時間,竟然還能爭執得不亦樂乎。
只是不過爭執了片刻,大家卻連過節的心思都沒了,也覺得今夜的事情多有蹊蹺。
京城百姓不但熱衷八卦,更是經歷過無數事情的,未免擔憂這點兒蹊蹺,會引起怎樣的軒然大波。
而引發了這一系列事端的顧綺,就坐在那輛勻速向前的車內。
張桐與抱著肚子的芝麻坐在前面駕車,不言語。
薛辰生抱著那些書冊在車廂的角落里,借著月光翻看著,一言不發的。
平七葉閉目給顧綺把脈,也不說話。
敏感如顧綺,在這安靜的空氣里,嗅出了至少三份生氣。
薛辰生大約是氣其兄,平七葉是氣她今夜又沖出去了,芝麻大約是氣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卻不告訴她。
至少三分之二的氣,是沖她的,顧綺自然也識相地不言語了。
如此一來,未免就有些無聊了。
賀松壽如今已經回家去了,經過此夜,又有那些書冊搜出,蓬萊鄉之事想來就要被揭開了,縱然賀七慣愛和家里唱反調,這時候也必須回去知會家里一聲。
而通知之外,也是為了搶在朝廷之前自查一下。
賀家是士林名流,綿延至今四百余年,也算是歷經朝代過變更的人家,想必蓬萊鄉對他們是有興趣,甚至可能有接觸的。
賀松壽雖然自信父兄都不是傻子,但家族大了,人心多樣,誰知道其他人呢?
顧綺想起今天之後的事情,故作長吁短嘆一番,見總沒人理會她,便用另一只手掀開車簾子,只探出個腦袋,看向靠在張桐肩上,昏昏欲睡的芝麻笑道︰
「要不你進來坐著吧,當心吹了風。」
芝麻打了個瞌睡,只靠著張桐坐,嘟著嘴道︰「里面窄,我坐在這兒挺舒服的,也省得你們說話還要避開我了。」
說罷,想起了瞞自己的人里還有張桐,便也不靠著他了。
顧綺笑道︰「你大著肚子,哪里敢讓你操心?我是為了你好嘛,要是急壞了你,誰給我做好吃的,對不對?」
芝麻听見這話又開心了起來,回身看著她︰「這是實話,我做了可好吃的月餅,尋思著要人給你送呢,這下可好了,回家吃去。配上菊花酒,極好的。」
顧綺見她如此好哄,心中偷笑,面上卻很正經地點頭︰「好呀,我都等不及,餓了。」
芝麻美滋滋地再次靠在了張桐的肩上。
顧綺又吩咐張桐道︰「你慢些走不著急的。」
「是,大人放心吧。」張桐顯然也放心了。
顧綺這才縮回腦袋,看了一眼還在翻書冊的薛辰生,見平七葉睜開眼,似笑非笑地看著她,裝著不知道的樣子問道︰
「安兒的傷要緊嗎?」
「無妨,皮肉傷。」
「唉……他那人呀,說聲莽撞,比我還要極端呢。」她說話間,見薛辰生抬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立刻補了一句,「不過也是,四少爺這麼聰明一人,要不是苦肉計,騙不住的。」
薛辰生呵呵笑了一聲,低頭又去看書冊了,只是輕輕說了句︰「那事我也該謝你們的,否則我若留在那兒……未必能活著等到大人幫我。」
若不是顧綺警覺,若不是他們騙自己沒有回向晚樓,那麼今晚他可能就先死在那位刺客手下了。
說罷,又不說話,只借著月光,繼續翻書了。
平七葉瞥了薛辰生一眼,听脈象確定顧綺無妨,這才放開她的手道︰
「原來你也知道自己行事極端莽撞?不是說在黑鴉軍營抓人嗎?怎麼又一個人回了向晚樓?那個黑衣人,便是什麼斷指嗎?」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對于那個斷指咱們不過知道一個名字,不頂用處,」她說著,看向薛辰生手里與他身旁放著的書冊,「都不如這些東西有用。」
她說著,略略湊近了薛辰生,問道︰「能看出究竟嗎?這里到底太暗了,回去再看吧,就算今晚找不出來,還有明天呢。蓬萊鄉如今損兵折將的,想來能安靜些日子。」
薛辰生微頓,並沒有放下書冊,而是繼續輕輕翻著,口中道︰
「大人今晚能將我帶出來,明日卻不一定能保住我了,所以就算是為我自己,我也得在明晨之前找到證據,如此大人也好在陛下面前,替我開口不是嗎?」
顧綺知道他只一貫聰明,被他說破了心思,也就省了安慰他的心,又坐回去了。
倒是平七葉又看了他一眼,從藥箱里取出個香囊遞給他,道︰「四少爺帶著這個吧,我瞧著你的臉色,只怕不太好,等回去了,我給你再配兩副藥把。」
他本就有胎里帶來的喘癥,還是平七葉當初才治好了許多。
也當然,他也是用那個理由,接近平七葉的。
如今听她如此關切自己,薛辰生抬頭看向她真摯的眼神,再次低下頭,耳朵有些紅。
「是,多謝姑娘了。」
顧綺在旁邊冷眼看著,覺得這份狗糧有毒,呵呵笑了笑表達內心的拒絕,轉過頭看向外面的圓月。
「好歹,今夜咱們算是過了個平安節呢。」
平七葉也看了一眼外面的月亮,低聲道︰「是呀,兩年不見這京城的月亮,還有些思念呢。」
薛辰生心中卻微苦。
都說人月兩團圓,可家中的母親會想到京中的兩個兒子,走在了完全相反的兩條路上嗎?會想到懸在薛家上下無數人脖子上的,是一把誅滅滿門的刀嗎?
如是想著,薛辰生更加仔細地看著手中的冊子。
他一定要快些找出來這些書冊的秘密,快了,他明明已經發現了奇怪之處。
……
待眾人回到了靈乩巷的家時,鄰居袁大叔正與幾個神漢同僚吃酒,听見外面的動靜知道是平七葉等人回來了,還有些疑惑。
不是說去杜康坊過節了嗎?所以他才沒讓人跟著的,怎麼這個時候回來了?
想著,他帶了三分酒氣出來,正要打招呼呢,卻剛好撞見了顧綺從車上下來。
……我的老天爺!大……半夜見鬼了!
雖然邏輯上,這話是沒錯的,但袁大叔嚇得一激靈,酒立刻就醒了,周身肌肉緊繃著,帶了煞氣。
「?!顧,顧大人?」他沉聲喊道,但話語中的威脅之意,被嚇出來的結巴削弱了許多。
顧綺笑著沖他揮揮手︰「鄰居,近來可好呀?哎呀,你可別向我潑狗血雞血之類的呀。」
其他的神漢也听見了動靜,忙跟出來看時,也目瞪口呆。
袁大叔盯著顧綺的笑容,再看看她眼下的朱砂痣,好半天才醒過神來,小心翼翼地問道︰
「大人這是是還魂呀?還是干脆沒死呀?」
顧綺呲牙笑著。
兩排潔白的牙齒在月光下閃爍,比那顆朱砂痣不遑多讓,不點而朱的丹唇輕啟,幽幽地吐出兩個字︰
「你猜。」
還帶了股奇怪的冷氣,打了個旋兒的感覺。
「……」定然是干脆沒死的!只有活著的顧綺,才會這麼可恨。
袁大叔立刻白了她一眼,嘲笑聲宛如從靈魂深處發出來的一樣,轉身就招呼同僚回院子繼續吃酒。
神漢們嘖嘖稱奇,不過靈乩巷里,這種奇事太多了,就不見怪了,還是吃酒劃拳要緊。
袁大叔將其他人都趕回了院子,自己要進門的時候,卻貼著門框,向後彎著腰低聲問顧綺︰
「煩請大人解個惑,那天鎮南侯府據說鬧鬼,可是你?」
顧綺目光婉轉,沒立刻回答,而是讓其他人先回屋等她。
待他們都進去了,顧綺才也站在門框旁,笑盈盈地看著他,直言道︰「是我。」
袁大叔想要說些什麼,只是糾結了半天卻沒有說出口,最後只道︰
「大人這段日子,幸苦了。」
顧綺看著他復雜的神色,在他要進門的時候,說了聲︰「袁大人。」
「是。」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事情?」她問道。
他一定是知道的,不然怎麼可能將自己還活著與鎮南侯府鬧鬼想在一處?
袁大叔停下腳步,神色更加糾結,好半天才點頭︰「是,我知道些不知道是真是假,也不知道該如何說,更不是我該知道的事情。」
「我的事情?」
一笑,不答
「大人是怎麼知道的?」顧綺的聲音听不出喜怒,只是好奇而已。
「那天……大人在那個巷子里與老王爺說話的時候,我就在隔街的院子里,」袁大叔說著,苦笑一聲,「二位的聲音……當真不算小。隔街巷子不少人家呢,只不過那時候家家戶戶都在做飯,沒人在意罷了。」
「……」顧綺不想事情是這樣的,呆了片刻,不覺笑噴了出來。
袁大叔沒懂她笑什麼,也不確定這笑是不是生氣了。
「可見呀,戲文里都是騙人的,」只听顧綺嘟囔道,「戲里寫兩個人在街上說話,從來不會被人听見的。」
袁大叔哪里想到她琢磨的竟然是這個,當下好氣又好笑,了一聲,抬步就要走。
顧綺卻叫住了他︰「袁大人。」
「大人還有話要問?」他停步道。
「大人覺得……老王爺做得真的對嗎?」顧綺問出了她最在意的問題。
說來如果沒有蓬萊鄉和上官練的事情,上官仲的確是個善戰能守邊的將軍,能安一方。
倒不是她有猶豫,只是她就是想知道,是不是除了謝霽之外的世人都覺得,與上官仲相比,上官練的生命輕如鴻毛。
袁大叔沉默了。
沉默了很久,久到顧綺認為他已經回答了,笑過之後打算回家的時候,他終于開口了︰
「我听得不是很全,也不知道前因後果究竟是什麼,但是……姑娘,袁某只能說。你的事情上老王爺論的不是對錯,而是利益。」
顧綺沒什麼表示,只等他說下去。
「可是這條巷子里的人,多是因為得罪了權貴、宗親而背了一身有口說不出的冤枉。在我們走投無路的時候,是老王爺給我們以庇護,所以袁某不會說他的不是。可若是說侯爺因功高而沒錯,那姑娘你,又做錯了什麼呢?」
他在靈乩巷日久,知道老王爺的行事一貫如此。
那些妄為的權貴、宗親、高官,就因為還有用處,所以老王爺從不會做所謂替天行道的事情。
他只會將被波及的無辜人,收在靈乩巷內給以庇護。
等到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做了什麼動搖國本,侵害了朝廷的利益,而再于朝廷無用的時候,老王爺才會視情況,給他們一個復仇的機會。
說白了,對于老王爺而言,對錯與利益,有時候是截然相反的。
而他們早就習慣了這種模式。
走投無路的人,有了容身之所,還要什麼別的呢?
眼前這位姑娘不管她的出身到底多麼高貴在老王爺眼中,與他們是一樣。
只是在他與顧綺結交不長也不短的時間里,看見了這個鄰居所做的種種,袁大叔第一次覺得事情,不公平。
老王爺對待顧綺,不公平。
若昭明帝知道一切,那麼他對顧綺,更不公平。
所以,相護平七葉等人,于他並非是老王爺的吩咐,也不是鴦兒的相托,只是因為顧綺這人而已。
這番話,于顧綺而言,可算是真正的肺腑之言了。
顧綺也沒想到在經過今天種種之後,會听見這樣一番話,傻站了一會兒,揚起了笑臉︰
「我這兒有杜康坊的好菊花酒,只當慶祝我沒死,送鄰居一壺。」